崔璨對她一直以禮相待,出了龍城京畿後便張羅爲她找來一輛牛車代步。但晗辛因嫌牛車行動遲緩,堅辭不受,一行人依舊還是騎馬而行。
這卻讓包括崔璨在內的丞相府諸人大爲驚歎。他們並不清楚晗辛之前曾經一個人縱橫北方,只是覺得這樣一個看上去嬌弱的南方女子居然也能扛得住日行一百多裡地的強度,實在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丞相府出來的漢人文官居多,許多人自幼深居簡出地讀書,體力尚不如晗辛,幾天下來也就只有崔璨並另外兩個丞相府的親兵還能與晗辛一同馳騁無阻。
這倒是讓晗辛有些意外。
眼見天色矇矇亮,他們趕到鶴州城外的雙槐驛,叫開門匆匆安頓了一下衆人便各自睡去。
晗辛滿懷愁緒,一時難以入睡,又覺得房中憋悶,便打開窗戶透氣,不料卻看見庭院中的魚池邊上站着一個人,正在盯着淡青色的天空發呆。
晗辛披衣出去,走到他身邊,怕驚擾了他,只敢用最小的聲音問道:“崔相怎麼還不休息?”
崔璨恍然回神,見是她便笑了笑:“娘子不是也沒有睡嗎?”自從晗辛要求跟他一起走之後,他便體貼地將稱呼從王妃又換成了娘子。既避免了在旁人眼中的尷尬,又含蓄表明了自己不欲多問其中曲折的態度。
晗辛對這樣的體貼自然心領神會,心中對他也就更加多了幾分讚賞。她走過去與崔璨並肩而立,看着水中錦鯉安靜地擺動着尾巴,突然問道:“你說這魚現在是醒着,還是睡着呢?”
崔璨料不到她問出這樣的問題來,微微怔了一下,不禁失笑:“小時候聽家裡的大人說,魚是不睡的。”
“怎麼可能?”晗辛卻不肯相信,“魚怎麼可能不睡覺呢?整日遊啊遊的,它們不累麼?”頓了頓,又有些惆悵地說:“罷了,也許真的不累吧。只是這小小一方天地,一輩子遇見的也不過這些魚,幾次這樣的半明半寐,然後倏忽如山風一般,就那麼過去了。”
她說話時語聲輕柔,但語意中卻透露出無盡的傷感。崔璨猛地想起在瓜棚中時瞥見她目中的枯敗之色,又想到她貴爲王妃卻寧願隱藏行跡也不肯回去,這其中傷懷只怕深入肺腑,她居然還能每日裡與衆人談笑自若,若非這女子心似鐵石,便定然是在以絕大的意志剋制着情緒。
想到這裡,崔璨忽然覺得無法在袖手旁觀,低頭思量了一下,笑道:“我有個疑問,一直在心中盤桓,想問娘子,卻怕唐突了佳人。”
晗辛聽他言辭閃爍,起了好奇之心,問道:“什麼疑問,你說便是。我哪裡有那麼容易被唐突。”
崔璨便擡起頭,大膽地看着她,問:“娘子爲何要賣瓜而不賣桃子?”
晗辛被問得一愣:“什麼?”她皺着眉想了想,仍舊不解其意:“我爲什麼要賣桃子?”
“娘子沒有聽說過一句古詩麼?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晗辛聽得一頭霧水,訕笑了一下:“倒是讓崔相取笑了。我不如崔相博學,雖然知道這詩出自《詩三百》,卻不解其意,懵懂得很吶。”
此時東邊的天空微微泛紅,霞光落在她的眼中,與她因窘迫而起的頰紅相映,竟讓人有一種整個天地都被染做了緋紅色的錯覺。
崔璨面上突然一熱,挪開目光仍舊去看水中游魚。水面波光微漾,在天光的映襯下倒映出他們二人的身影來。鬼使神差地,崔璨將剛纔的話題繼續了下去:“這是一首賀婚詩。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就是說新娘美麗如桃花鮮豔,夫妻二人喜結連理,日後便如桃樹開枝散葉結累果實……”他說到這裡擡起頭望定晗辛,“我這一輩子只參加過一個婚禮,卻莫名被人捉去代爲拜堂。那一夜我看着新娘子,心中閃過的便是這首詩。”
晗辛呆了呆,赫然明白了他話外之意,猝不及防地怔住,瞪着他看了半晌,一時間心頭百般滋味雜陳,良久只是苦笑着搖了搖頭,“崔相這是……何苦呢?”
崔璨這番表白雖不指望她能有所迴應,但聽到這句話還是忍不住失望。眼中光芒閃了閃,終究如同殘燭冷星,黯淡了下去:“只是一番胡思亂想,求娘子莫怪罪……還是去休息吧,趕了那麼久夜路,也着實辛苦了。”
他力持鎮靜地說完這幾句話,也不敢再朝晗辛看,施了一禮,便要轉身離去。不料突然身後傳來晗辛的聲音:“我懷孕了。”
崔璨驚得幾乎摔倒,猛地頓住腳步,回過身去看,卻見她立在晨光中的水池邊上,益發顯得身影伶仃,面色悽楚。
晗辛澀然笑了一下。她到了這個時候仍然努力地笑着,聲音卻不由自主地發緊,說出這個秘密所需要的勇氣遠比想象中更多。見崔璨朝自己走了兩步又驀地停住,看着她的目光中滿是震驚懊惱和自慚,她只得繼續道:“陛下將我嫁給秦王之前曾經……”她滯了滯,硬着頭皮說下去:“曾經臨幸了我。”
崔璨深深吸了口氣,立即明白了事情的複雜性,不由冷汗涔涔,一時間竟然找不到可以寬慰她的言辭來,想了半天才問道:“秦王知道了?”
晗辛沒有回答,只是繼續說:“不是我不回秦王府,是他將我趕了出來,當時恩斷義絕,不讓我再回龍城。”
“那你還可以去找陛下呀……”崔璨的話脫口問而出,說完立即後悔,搖了搖頭:“你定然是不願意的。”他想了想,又問:“那爲什麼秦王府來人接你回去,你卻不肯?王妃,此事非同小可,你現在這樣的身子,如何能每日騎馬長途跋涉?王妃萬萬不可因爲意氣之爭而大意呀。”
晗辛似乎早就料到了他會如此反應,面色淡然,倒也不惱,待他的話音落下,才笑了一下:“你看,這就是爲什麼我不能告訴你實話。不過片刻間,之前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這會兒便數落起我意氣用事了。”
崔璨一怔,良久長嘆了一聲,只覺心頭無限惆悵失落,卻又無可發泄,苦笑道:“王妃告訴我這件事,不就是爲了這樣的目的麼?”
晗辛搖了搖頭:“我告訴你這件事,是因爲信任你。崔相,我明白你知曉實情之後斷不肯再帶着我同行,只是你一片赤誠之意,我實在不忍心辜負。”她頓了頓,語帶幽怨地說:“你卻又將我稱作王妃。”
一句話惹得崔璨無比慚愧。崔璨懂得她的意思。她已經將最不堪最危難的秘密說與他聽了,除了全然信任之外,只怕還有對剛纔婉拒的補償。他低低嘆息:“其實你本不必如此……”他剛說了一句,突然想到要緊處,連忙問道:“那你腹中的孩子是……”這話題實在太過尷尬,他一介君子確實問不出口。
好在晗辛已經明白,只能苦笑地搖頭:“不知道。”
崔璨登時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孩子若是秦王的還好說,那是他們夫妻之間的事情,自己可以放手不管,也可以將晗辛帶在身邊妥爲照管,日後再給秦王送回去。但若是皇帝的,那就非同小可。這會是皇帝的長子,那麼晗辛的身份,孩子的身份都成了難題。他既不能等閒視之,又不能貿然上報,更麻煩的是看樣子晗辛自己也完全沒有讓皇帝知道這個孩子存在的意思。
“那麼娘子是怎麼打算的?”他咬了咬牙說道:“不管你如何打算,我一定鼎力相助幫你到底就是。”
晗辛微微感動,正要說話,忽然聽見外面呼喝之聲,突然間火苗自客房中冒了出來。崔璨一驚,將晗辛護在身後,“別怕,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