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望看見平宗率衆出來,心頭一緊。這一刻他早就有所預料,卻沒想到真正面臨了,仍然心頭髮緊。
開春的時候平宗曾經帶領三千賀布軍越過大漠在龍城以北的北苑挑釁。龍城中幾支軍隊輪流上陣,各自吃了不小的虧。尤其是他的玉門軍,在北苑與賀布軍遭遇三次,每次都是被賀布軍神鬼莫測來去倏忽的打法戲耍得昏頭脹腦,再在摸不清東南西北的時候遭到迎頭痛擊。
幾次交手,嚴望深知自己無論在用兵還是在獨鬥上都絕不是平宗的對手。眼下他唯一的機會就在平宗傲慢得只帶賀布軍出戰,而將大軍留在身後。他只要以多敵少,用八倍於賀布軍的兵力將平宗包圍住,再好生商談開門獻城之計,料想平宗不可能不屈服。
所以嚴望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正面迎戰。眼見平宗來到了陣前,忽然命傳令官舉旗,四萬人幾乎一擁而上,將平宗等人團團圍住。
厙狄瑋登時急了,立時擂鼓,東路軍五萬人萬衆沸騰,殺氣騰騰,要衝上去與玉門軍決一死戰。
然而在密不透風的包圍圈中,卻突然射出一支火箭,橘色的光焰直衝天頂,城上城下,十多萬人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在城牆上俯瞰着一切的平衍長長舒了口氣。從他的角度可以看得分明,雖然被八倍於自己的敵人包圍,賀布軍卻絲毫沒有亂了陣腳,反倒突然之間散開隊形,向前衝殺過去。
他們都騎的是天都馬,面對的玉門軍雖然也是騎兵,坐騎卻遠不如天都馬高大。這樣的差距若在地勢開闊的平原上如此面對面交鋒,影響還不算很大。但如今這麼多人馬擠在城下的方寸之地,雙方距離都很近,要打起來也沒有足夠空間給他們飛馳衝鋒,甚至連開弓的距離都十分有限,一旦交上手,就完全是靠兵刃肉搏,全無半點可以迴旋的餘地。
這種時候天都馬高大的特點就顯現了出來。賀布軍在焉賚的帶領下,突然齊聲高喊,同時向周圍八個方向衝殺了過去。玉門軍從沒遇到過這樣的打法,一時猝不及防,還沒回過味來,對方已經到了面前。
只見對方陣中熊熊火光映照下,突然齊刷刷地亮出密密麻麻的兵刃。天都馬高大,那密密麻麻的彎刀當頭劈了下來,如同兵刃之雨一般,就連撲面而來的風中都帶着嗜血的冷厲。
然而更令玉門軍膽寒的是他們還沒來得及舉起手中兵器相抗,突然衝到面前的天都馬卻並沒有停住腳步,反而奮力揚蹄向前撲了過去,登時碗大的馬蹄比彎刀更早一步向他們壓了下去。
這便是第一線玉門軍的滅頂之災。恐慌是比兵刃更可怕的武器。玉門軍幾乎立時便亂了陣腳,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卻。賀布軍卻不肯給他們任何機會,靠着天都馬高大的體形橫衝直撞,生生將包圍圈逼退了十多丈,平白給了對方更大的空間。
嚴望縱馬大聲呼喝,嚴令後退者斬,努力想要控制局面。他的一舉一動都被平宗看在眼中。
平宗取過自己的長弓,張弓搭箭,突然放出一箭,精準地釘在了嚴望的肩上,巨大的衝力將他一下子就推下了馬。
主帥落馬,玉門軍更加驚慌,登時亂成了一團。
平宗高聲喝道:“玉門軍立即投降,否則格殺勿論!”
嚴望緊咬牙關,一把將釘在肩後的箭桿折斷,在親兵的護持下站了起來重新上馬,高舉手中長刀喊道:“我還在這裡,不要亂了陣腳!”
玉門軍見此情形,情不自禁同聲歡呼,登時士氣一振。
嚴望上了馬放眼看清陣中形勢,登時倒吸了一口冷氣。就在之前亂了陣腳的一瞬間,賀布軍已經趁機插進這邊的陣營,再擡起頭來的時候,不知如何對方竟包抄到了嚴望的身後,將他和身邊百十來個人與大部隊隔絕開來,形成了大包圍圈裡一個小的包圍圈。而這小包圍圈裡只有區區幾百人,嚴望和他的親兵正在面對的,就是平宗和三百賀布鐵衛。
這正是平宗從一開始就設計的結果。他要的就是這千軍萬馬之中與嚴望一次面對面的機會。他舉起彎刀,令身後賀布鐵衛不得相隨,自己驅馬走向嚴望。
這邊玉門軍如臨大敵,立即有人就抽刀騰挪,蠢蠢欲動。平宗身後賀布鐵衛毫不放鬆地張弓搭箭,弓弦繃緊的聲音絞動所有人的五臟,壓迫得玉門軍不由自主將手中武器放低。
平宗笑了起來:“嚴將軍,咱們終於又見面了。”
嚴望知道這是躲不掉的,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他肩後傷口的血順着手臂流下來,從指間跌落。平宗看了一眼,問道:“要不要包紮一下?”
嚴望欲言又止。這不是他所期望的面對面的最好時機,他需要先讓平宗吃到點兒苦頭再談獻城。此時開口,對平宗來說沒有任何的誘惑,因此到了嘴邊的話只得吞回去,索性趁着平宗這樣說的機會,轉身要親兵爲自己包紮。
平宗倒是沒想到他如此無賴,氣得笑了。只是這話是他自己說的,也就不好再說什麼,知道對方在拖時間,也只能等下去。
外圍的東路軍和玉門軍卻都騷動了起來,他們等了良久,卻無法交手,血脈裡沸騰的血液幾乎要衝破身體濺在當場,豈能經受的起這樣的拖宕。不待雙方主帥有所動作,已經各自不安地向前涌了上來。
平宗對局勢變動洞若燭火,笑道:“嚴將軍,你的麾下好像已經等不及了。”
嚴望終於包紮完畢,重新接過武器橫在馬前,肅容道:“晉王要與我單挑,嚴望自然不敢怯戰。”
平宗像是聽見了什麼好笑的話,十分驚訝地問:“單挑?我爲什麼要跟你單挑?”
嚴望一怔,“晉王佈下這樣的局,不就是要讓你我單獨面對面單挑,以報當日奪城之仇麼?”他這話說到最後,在平宗揶揄的目光下越來越沒有底氣,聲音漸漸低下去,自己也覺得可笑。
平宗縱是有找他復仇之心,也完全不用以少對多,冒着被大軍圍攻的危險。尤其是平宗從來不是好狠鬥勇之人,如今龍城也已經如入掌中,真要報復完全可以等到破城之後,而不必跟他此時單挑。
平宗語氣淡然:“找你報仇也不能說錯,卻不是爲了我自己。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他的話音剛落,突然身後賀布鐵衛動了起來。他們胯下是天都馬,迅即如同閃電,嚴望的親兵還沒有回過神,只覺面前疾風撲面,帶着腥羶之氣的風席捲而過,疾矢如雨,箭不虛發,不過一輪衝擊,包圍圈裡就只剩下了嚴望還在馬上。
這一下完全超出了嚴望的意料。他知道對方人高馬壯,卻沒想到天都馬竟然迅疾如風如電,甚至不讓人有機會思考,就已經取得了勝利。
賀布鐵衛將嚴望團團圍住,焉賚問平宗:“將軍,如何處置?”
平宗喝道:“將他手腳全都拴在馬蹄上,五馬分屍!”
這懲罰卻是無比毒辣嚴厲,就連焉賚都愣怔了一下,以爲自己聽錯了,又追了一句:“五馬分屍?”
平宗冷笑:“具體該怎麼做,你問他!”
嚴望終於明白過來這事的原委,登時大聲呼喊起來:“晉王殿下,晉王殿下,饒命啊!我當初並非真心要那樣對她,葉娘子不也完好無損地逃走了嗎?我獻城!我投降!現在我去叫門,秦王就會大開城門迎接晉王入城的!”
焉賚從他這話中才聽出了原委,知道平宗是不會收回成命,再不猶豫,命令手下:“將他四肢綁在馬腿上,給他個痛快吧。”
平宗幾乎要被嚴望的話逗得笑了起來。他擡起頭,遠遠看見城頭上正在緊密觀察局面的平衍。兄弟二人一個在城上,一個在下面,隔着千軍萬馬對視一眼,默契就已經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