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府坐落在咸陽坊。這裡是龍城諸坊裡中規模最大的一個,若以平常論,至少能容五六百戶人家。只是此處地近宮城,又與東西兩市相鄰,是諸部大人達官顯貴最熱衷的地段,地價隨之飛漲,十幾年下來尋常百姓已經不大住得起了。偌大一個坊裡只剩下五六戶人家,每家都是佔地上百頃的豪宅。其中晉王府自然是首屈一指的宅邸。
平宗終於回府的時候難得太陽薄薄出頭露了個臉,陽光照在雪地上,耀白刺目,馬蹄翻飛,將已經結晶的積雪濺得四下裡飛起,折射出七彩的光線來。楚勒焉賚帶着百餘騎賀布鐵衛拱衛在他身後,一行人呼嘯飛馳,掠過街巷,引得道旁行人紛紛閃避。
晉王回府的消息也立即就四下傳開了。
晉王府規制宏闊,僅次於皇宮,三間巍峨大門,黃閤居中,門黃閤廳事頂上仿效皇宮正殿加鴟尾,這是當初敕建時特許的規格。門內一面碩大的石屏將外人的視線全部擋住。
此時王府三間大門洞開,全府上下人等除了賀蘭王妃全部在門口跪迎。
平宗馳馬到了近前,看見這架勢不禁皺眉,問:“你們這是要幹什麼?”他見賀蘭王妃不在,領頭的是管家賀蘭越和兩個還沒有成年的兒子平節平芒,後面黑壓壓男男女女跪着一百多口人,心中其實早就明白,越發怒氣上涌,跳下馬將馬鞭扔給管家賀蘭越,自己大步進了家門。
“王妃在哪裡?”
賀蘭越跟在他身邊亦步亦趨:“在後面的佛堂裡。”
龍城貴人們崇尚佛法,家中多則三五處私廟,少了也至少供養着百十個僧尼,唯獨平宗不喜對這些一概不喜,賀蘭王妃雖然也崇佛,卻也只能在自己居處附近闢出一個單獨的小院子作爲佛堂,每日誦經禮佛,略表心意而已。賀蘭越告訴平宗,自延慶殿之變後,王妃多數時間都把自己關在佛堂裡,茶飯不思,夜不成寐。
平宗點了點頭,又回頭看了看那寫跪着的人。平節平芒一個六歲,一個四歲,還是一臉懵懂,也跟着跪在雪地裡,凍得鼻子耳朵都是通紅。“你們倆過來。”
平節平芒聽見父親召喚,趕緊爬起來跑到父親腿邊。平芒跪了一上午,手腳冰涼,心裡無比委屈,一把抱住平宗的腿,把快掉下來的鼻涕抹在他的袍角上。平宗垂目看着這兩個兒子,心中甚是憐惜,卻自然而然地想起來平若小時候也是如此一副嬌兒無賴的模樣,剛剛涌上來的柔情便立即煙消雲散。“都回去吧。讓嬤嬤給你們燒水把寒氣都泡走。”摸着平芒的頭輕輕撫了撫,平宗抽身離開,一邊向廳事後面走去,一邊吩咐賀蘭越:“各房不得擅自走動,不要互通消息。”說完到底還是滿心不悅,又補上一句:“這麼大張旗鼓的鬧有意思麼?”
賀蘭越不敢接話,一味稱是,趕緊從跪着的人羣裡叫來平節平芒的奶孃將兩個孩子帶走,又將餘人一一檢視後遣散。
晉王府中白壁丹楹,堂宇宏美,林木蕭森,飛檐反宇,樓舍層疊。繞過廳事中齋,後院中起土爲山,山下一片闊大的湖水。隆冬之際,湖面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在陽光下反射着一層層的光暈。冰層晶瑩,從湖邊走過,甚至可以看見冰下錦鯉搖曳遊動。
賀蘭王妃的佛堂就在湖邊一處小山上。
佛堂裡香菸繚繞,正面供奉着如來寶相,東西兩側是四位大菩薩的畫像。礙於房間大小,並沒有太多擺設,只是各個菩薩面前都有香案。冬天也沒有新鮮瓜果,案上供奉着奶酥點心之類。北方的房子都在牆壁裡留着煙道,屋外設有爐竈,熱氣通過煙道循環,屋裡面溫暖如春,倒是與外面的寒冷截然不同。平宗進來,要過一會兒才能從煙霧中看清楚王妃並不在這裡,只有兩個侍女在角落裡擦拭七寶蓮花燈。看見他來,都慌忙站起來行禮。平宗一肚子的火氣,也不理睬她們,直接繞到了後室。
內室中只有個小佛龕,裡面供奉着彌勒菩薩。佛龕下一個坐墊,佛龕旁是兩張梨花木繩牀,賀蘭王妃趺坐其上,寒着一張臉瞪着平宗,像是已經在此恭候良久了。
平宗對賀蘭王妃的瞪視視若不見,徑直走到佛龕前,點了三炷香畢恭畢敬地裝上,又後退一步,合掌行禮。
王妃在一旁冷笑:“殿下從來不信佛,這會兒又拜什麼?”
平宗不答,沉默地走到王妃面前,居高臨下地打量她。賀蘭王妃與平宗同歲。她本是賀蘭部大人的長女。賀布部與賀蘭部世代結好,各自長子都會娶對方部族的女兒爲妻。他們倆從一生下來,就已經註定會成爲夫妻。
兩人十四歲成親,少年夫妻也有過兩情繾卷的旖旎歲月。尤其是在平若出生後,更是如膠似漆,婚姻和美。後來平宗被先帝委以重任,帶領大軍東征西討,向西打通西域,向東平渤海國,北鎮高車,又擁立平宸重歸帝位,總攝朝政,都督中外軍事。十幾年時光倏忽而過,兩個人聚少離多,漸漸相敬如賓,雖然仍然夫妻情深,卻再也尋不回少年時的美好光景。
“頻螺,你在這裡做什麼?”他摸了摸她臉,只覺她面頰赤紅,似是發熱,執起她的手握住,“你在發燒?”
“我生阿若的時候你在那達慕大會,你拋下一切飛奔回來看我,將阿若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裡,像是抱着南海送來的珊瑚,既小心,又敬畏。”
平宗嘆息一聲,撫摸着她的頭髮,將她擁在懷中:“我記得。”
王妃的思緒飄飛到久遠之前,似乎根本沒有在意他的回饋。“阿若四歲那年,你出征去打河西,他每日問我父親在哪裡,我告訴他你在太陽落山的地方,於是他每日都要追着夕陽跑很遠。他生日那天央我送他一匹馬駒子,說這樣就能趕在太陽消失之前跑到你的面前。”淚水從她的眼眶漫出來,沿着面頰流淌,從腮邊滴落,落在平宗的手背上,滾燙滾燙的。
平宗心痛地閉上眼,這些他不知道。他征戰在外,錯過了很多平若成長的細節。“再跟我說說,頻螺。”
“他五歲時生病,燒得嘴脣上全都是泡。薩滿巫師用針刺他的胸口,我問他疼嗎?他說不疼,說阿爹身上中箭都不疼,他不怕針刺。”握在她肩頭的手掌又緊了緊,將她擁緊。賀蘭頻螺繼續說:“六歲那年,你讓人送來平宸,兩個孩子同歲,阿若不肯叫他叔叔,起初兩人整天打架,我本以爲他是不肯在輩分上吃虧。後來才知道,他是嫉妒平宸見過你。八歲那年,你親自到賀蘭部來接平宸,阿若聽到消息就沒有一天肯好好睡覺,生怕他睡着了見不到你,你就又走了。”她絮絮地說着,點點滴滴,都是平宗不曾參與過的往事。“殿下,你一直欠阿若一個爹。”
平宗悚然而驚,意識到自己差一點兒被王妃的話打敗。“頻螺,你病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可好?”
王妃一怔,擡起眼來打量他,滿臉的淚水漸漸冰涼。“我很好,我沒病,只是心中焦慮。”王妃不錯眼珠地盯着他,彷彿依靠這樣的凝注,就能將自己的意志傳遞給他一樣。“殿下,饒了阿若吧,他還小。”
平宗走進這間內室的時候就知道一定會說到這件事情上來。他推了又推,延宕這些時日才終於決心回府,也是因爲他知道會面對什麼,在自己的意志沒有足夠強大之前,他沒有辦法面對她。
“頻螺,”他蹲下來與她平視,儘量掩藏起自己的傷痛,用和緩的語氣溫柔地說,“咱們再生一個。”
她揚手就給了他一巴掌,騰地站起來,不可置信地瞪着他,聲音發顫,像是捲了刃的刀一樣刺耳:“那是你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