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看着葉初雪匍匐在菩薩腳下,心頭大爲震撼。他從未見過她以如此卑微的姿態俯首,也從未見過她這樣軟弱過,彷彿一根稻草加於她的肩頭都會讓她徹底散落崩潰。他突然有些不確定,不知道當年那個讓他無比激賞,心中充滿驕傲的,倔強堅強從不認輸的葉初雪去了哪裡,莫非真的隨她父皇的國從此消散了不成?
他轉身看了一眼,內侍們手中捧着香燭果蔬等祭品遠遠跟了上來,便過去將葉初雪攙扶起來:“地上涼,起來吧。”
葉初雪十分柔順,由他拉起來,垂頭立在一旁,一時間什麼話都沒有。
平宗看着內侍們在菩薩前擺放祭品,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回頭一看,見葉初雪靜靜地站在那裡,面色蒼白得幾乎透明,一雙眼睛望着前方,卻又似乎什麼都沒有看。平宗突然心驚。她明明就在那裡,卻飄渺得彷彿遠在天邊,人在,魂卻散了一般。
平宗擔憂起來,不由自主去拉住她,緊緊握住她的手,要通過自己手上的力道確認她還在。葉初雪覺得手骨都要被他擠斷了,卻茫然地想不起來要呼痛。
她越是沉默,他就越是不甘心。兩人在無聲中較勁,寒風中俱都是一背的冷汗。
葉初雪突然掙脫平宗的掌控,走到菩薩前重新跪倒,親自裝上三炷線香,以額頭觸地,雙手手心朝天,喃喃低語。平宗走上前兩步,聽清了她口中在說什麼:“父皇,邕弟,勒古,赫勒敦……”
她一個一個念出已經逝去的名字,每一個名字都是她心頭的一道傷痕,每一道傷痕都令她痛得直不起腰來。然而她的聲音終究還是消失在一片茫然的空白中,那些可以念出名字的逝者,她尚能在佛前爲他們上香禱祝,可是她的國,她的家,她父皇留下的天下,她家的社稷,這一切都在她的手中失去,她又該拿什麼去祭奠?
平宗無聲嘆息,走過去在她身邊跪下,從她的角度去仰望那四尊菩薩。這是他第一次在佛前跪拜,仰頭只見那尊菩薩目光渺渺,脣角微微揚起,像是在譏諷他的那一片私心。平宗怔怔看着那些似笑非笑的容色,像極了當時在長樂驛初見她時的情形。當日的她初經喪亂,洞徹人間險惡,目光心智遠在紅塵凡夫之上,彷彿俯視着人間種種愚行,冷漠疏離,如霜雪如寒風。
而如今的她早已被融化。他久已不見她那樣的神色,卻也不復見她高渺而神秘的譏諷之笑。平宗心頭似鐵,越發堅定了信念,決不讓她知道半分真相。
葉初雪終於站了起來,低聲對平宗說:“祭奠社稷祖先,本該用少牢。我卻只能用香燭。”
他心頭大痛,許諾道:“有朝一日,我帶你回南方去。葉初雪,江山仍在,你不該灰心。”
“江山仍在,只是所託非人。天地本不會辜負於人,是人,在一直不停地辜負着人。”
平宗聽她這樣說,不禁疑心大起,也不知她這話中所指,究竟是在說他還是羅邂。然而他心中有鬼,自然不能追究,只是勸道:“我知道你心中難過,只是再難過也不該不顧自己的身體。回去吧,這兒風大。”
“嗯。”葉初雪並沒有抗拒,默默地跟着他往回走。
碧臺島上四季如春,卻溫暖不了他們兩人。相握的手,相貼的掌心,處處皆是一片冰冷。
回到承露殿,平宗命乳母抱出阿戊來。葉初雪見到兒子,果然神色柔和了許多。平宗便趁機勸她吃些東西,葉初雪也不拒絕,給什麼就吃什麼,也不挑剔味道,彷彿只是爲了活下去才吃東西一般。
只是到底還是病倒了。夜裡突然發起熱,平宗抱着她,儼然抱着個火爐子一般。她燒得昏昏沉沉,在夢中一時哭,一時笑,一聲聲叫着阿爹阿爹,又呼喊小白。平宗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她在這個關節上倒對小白念念不忘。但也知道這一場病是註定的劫,將心中悲痛發泄出來也許就好了。
果然如此慢慢拖着,到了立春前一兩天,葉初雪漸漸好了些。燒退了,吃東西也開始挑口味,也不再渺渺地發怔,會看着阿戊微笑,也會依偎在平宗懷中淺淺說着一些天長地久的情話。甚至還能抽出精神來爲平宗籌劃立春日賞給諸宮嬪妃的禮物。就連皇后循例遣人問候,也親自挑選了禮物回贈。
平宗漸漸放心。他醞釀了一冬開荒免租賦的計劃正當施行的關鍵,於是在延慶殿逗留的時間也越來越長。與平衍等重臣常常討論得忘記吃飯,葉初雪便遣人來催請用膳。
自立後風波後,平宗與平衍終究是有些芥蒂,不若以前那樣無間。還是葉初雪勸他,若因爲一介婦人壞了兄弟情分,離間了君臣之義,她身上的罪名豈不是就被落在了實處。平宗知道她說的有道理,於是刻意留平衍一起吃飯。席間兄弟二人緩緩地閒聊了幾句,略微彌合了一些幾個月以來疏冷的關係。
然而話題自然而然就會轉到葉初雪身上,平衍糾結了許久,才終於問了一句:“葉娘子身體痊癒了沒有?前些日子聽說病得厲害。”
平宗點了點頭:“好得多了。南邊的事情讓她傷心,如今倒覺得你也許是對的,她並不愛這皇宮中的生活,不過是爲了我在勉強忍耐。當初若讓她做了皇后,只怕更勞神費心。”
平衍卻覺得這話將自己逼到了角落裡,想來想去,選了個無傷大雅的說法:“她大概是想家了。”
平宗一怔,陷入沉思。葉初雪想家了。這卻是他從未想到過的。一直以來,他總覺得她冷靜沉着,雖有悲喜卻就事論事,卻沒想到過她此番這樣大受打擊,也許僅僅是想家了。但是誰說葉初雪不會想家呢?當初在日月谷中,她不就爲他唱起了江南的採蓮辭麼?最近在承露殿她也時時唱起,說不定真的只是因爲想家了。
“若真是想家了……”他這一向以來一直緊繃的心情微微鬆動:“該怎麼辦?我將碧臺島上的橋修成鳳都天津橋的樣子,卻讓她見景傷情。”平宗從來沒有如此爲一個女人的心思發過愁。即便是葉初雪,也從不曾令他這樣苦惱過。
平衍想了想,試探地說:“也許故人可以解鄉愁。”
平宗朝平衍望去,知道他說的是誰,卻一時拿不定主意:“她們可遠不止是故人那樣簡單。”
“也是。”平衍嘆了口氣,轉過話題不再討論葉初雪。
只是平宗卻留了心,回來後對葉初雪提起來:“七郎府上那人,要不然讓她來陪伴你?”
葉初雪沉默了一會兒,那剎那的靜默令平宗幾乎惱恨起自己這樣多事,正要勸她不必理睬,卻聽她說:“也好。”
接下來的一切就好安排了。立春日龍城三品以上命婦和諸王內眷進宮行迎春禮,葉初雪代行皇后職,親往桑神廟祭祀,又剪下蠶卵分賜各位貴婦,隨後由兩位嬪妃幫助招待貴婦們的宴請,葉初雪則以身體未痊癒提前退場。
到了承露殿,樂姌已經在這裡等她了。
樂姌以秦王府孺人的名義入宮,身着秦王側妃的禮服,雖然盛裝打扮,但要見葉初雪還是令她心中忐忑,一張面孔變得蒼白,就連胭脂也掩蓋不掉憔悴。
內侍飛快跑進來通報葉娘子回來,樂姌便隨着殿中女官內侍一起起身出迎。
葉初雪剛一進承露殿的院門,便已經看見了立在廊下的樂姌。
兩人上一次見面還是在鳳都的天極殿。那一夜的情形歷歷在目,她們二人早已經幾回翻覆,不復當初了。
葉初雪走到樂姌的面前,對她大膽到放肆的目光視若無睹,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番樂姌,淡淡一笑,問道:“你看,誰能想到咱們今日又見面了呢?”言罷也不再等樂姌的迴應,當先進了殿中。
樂姌自來不肯對葉初雪俯首,也就趁機省去跪拜,昂首跟在葉初雪身後,絲毫不肯落入下風。
殿中早已經備下了酒席,葉初雪招呼樂姌坐下,態度和藹:“還沒見過四皇子吧?”也不等樂姌回答,便對小雪道:“去讓乳母把四皇子抱來。”
阿戊已經會爬,調皮得不得了,在葉初雪懷中坐了不到片刻,看見矮几上有羊脊熊掌,便掙扎着去夠,嘴裡烏魯魯說着誰也聽不懂的話,口水倒是流了一地。
葉初雪抗不過他,一邊努力想要約束,一邊低聲斥責:“怎麼一點規矩沒有,這位嬢嬢還在,也不怕人家笑話嗎?”
阿戊哪裡理睬這些,一把抓住一塊肉,就要往嘴裡塞。葉初雪連忙去奪:“你哪裡咬得動這個,快放開。”一邊說着,又捻起一塊奶塊塞進他嘴裡:“吃些這個吧。”
阿戊含着奶塊,高興得直跳,葉初雪真的抱不動他,幾乎失手摔了,驚呼一聲,連忙招呼乳母:“快來抱走,這樣頑劣回頭讓陛下來教訓他。”
從阿戊進來,樂姌的目光就沒有從他身上挪開過,眼巴巴渴切地看着,一直到這個時候才問:“可不可以……讓我抱抱?”
葉初雪做出吃驚的神色,一直到確認樂姌眼中幾乎是懇求的神色,才點了點頭。
樂姌立即過來從她手中接過阿戊,手勢純熟。她將阿戊放在自己膝蓋上,輕輕拍了拍,阿戊看着她,咯嘰一聲就笑了。
葉初雪看着他們,心頭微微放鬆,也露出一絲微笑,不料樂姌卻紅了眼圈。
“邕兒……從來不愛這樣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