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城進入了雨季,大雨間雜小雨,淅淅瀝瀝,一下就是四五日。龍城本就乾燥,一年有雨的日子加起來也未必有一個月,這雨恰在莊稼灌漿下下來,農戶人家自是欣喜非常,街頭巷議解說當今天下風調雨順,定是天闕御座上適得其人。
然而龍城的喜氣卻染不進碧臺宮。
葉初雪纏綿病榻已經快要十來天,燒是退了,卻仍舊懨懨地沒有精神,每日裡只是坐在窗邊望着窗外萬頃湖水發怔,看那雨水在湖面上敲出千萬朵水花,彷彿她能從中看出七香水海,三千大千婆娑世界一般。
小初送來湯藥,見之前的飯食放在遠處連筷子都沒有動一下,憂愁地嘆了口氣,勸道:“娘娘,吃點東西吧。總不吃,難怪沒有精神。”
一陣風來,捲進幾滴雨水,如同飛毫一般落在了她的臉上。葉初雪一動不動,彷彿玉雕的菩薩,一任那水痕從面頰上劃過。
小初憂愁地看着她的側影,絞盡腦汁想要找點話來說,不然這宮殿就太冷清寂靜了。“娘娘,上回看到的荷花昨夜開了,又大又美,我給娘娘摘兩枝來,放在屋子裡也好看。”
她本沒有期待對方會有什麼迴應,卻不料葉初雪竟然轉過頭來,目不轉瞬地瞧着她,一言不發。
“娘娘?”小初等了片刻,不見她又任何進一步的示意,心中疑惑,上前半步,小心提醒:“要我去摘荷花嗎?”
“多少日了?”
小初一怔,不由自主地向身後看了一眼。偌大宮室,只因她病中喜靜,一個伺候的人都沒有留下,層層簾帳錦屏的後面,只有一片寂寥的雨聲,敲打在荷葉上,益發令這宮室中清淨得驚心動魄了。
“娘娘……”確定葉初雪不是在對旁人問話之後,小初只得硬着頭皮虛心請教:“娘娘問什麼多少日了?”
葉初雪卻沒有回答,只是幽幽地嘆了口氣,復又轉頭去看外面那一片蒼茫的水面。
小初愈發惶惑,立在那裡進退無措,只聽着外面紛雜的雨聲敲在心頭,一時間彷彿整個人都被雨水澆透了一般。
一道閃電劃過,遠處陰山的另一頭響起沉悶的雷聲,聽着倒像是千軍萬馬一同開拔的聲音。小初突然福至心靈,明白了葉初雪在問什麼,連忙道:“二十日了吧,陛下已經有二十多日沒有來了。”
葉初雪一動不動地坐着,彷彿石化了一般。
一時有人進來通報,說是承露殿裡高悅來了,小初心頭猛地一鬆,如蒙大赦般匆匆出去,將高悅迎了進來。
自那日平宗將葉初雪鎖入碧臺宮之後,便將她與外界隔絕,任何人不得與碧臺宮接觸。就連運送各類供給,也只能由賀布鐵衛押着內官上島,東西放下就走,從頭到尾不能有人說話。
這規矩卻終究還是在葉初雪大病之後被稍微打破了一些。平宗格外開恩,允許高悅每隔五日來向葉初雪彙報一次阿戊的近況。
五天一次,這幾乎成了碧臺宮上下所有人翹首企盼的節日。只有在這一日,葉娘子的面上纔會略微出現一些笑意,碧臺宮裡也會略微有些活氣。這一日幾乎連空氣似乎都要格外清新一些。
在這個孤島上被隔絕的,不止是葉娘子一個人,還有上上下下這羣貼身伺候的人。她們比葉初雪更需要聽見外面的消息,哪怕只是一隻蚊子發出的聲響,也會讓她們興奮莫名。
高悅幾乎是在碧臺宮人的簇擁下來到寢殿門外的。葉初雪也早已經迎候在門口。他的身後,兩名賀布鐵衛保持着足以聽清楚兩人說話聲響的距離,他們的任務是要記下葉初雪和高悅之間每一句話,回去上報給皇帝知道。
這碧臺宮只不過是另一個囚禁她的鐵籠子。
因着這衆目睽睽,幾乎每一次高悅來,與葉初雪的問答內容都相差無幾。
“晉王殿下已經獨自能走七步。前日夜裡多醒了一次,天氣熱,乳母爲他換了綢衫。”
“這幾日下雨,晚上還是有寒氣,綢衫雖好,晚上要留意添衣。”
“奴婢回去就轉告。”
葉初雪點了點頭,又問:“長了幾顆牙?”
“已經有十二顆了。許是長牙的緣故,近來喜歡吃手指。”
“給他手指上塗些苦艾汁,他就不吃了。”
高悅一怔,愕然擡起頭來看着葉初雪:“娘娘的意思……”
“這些小毛病,還是從小就戒了的好。”
高悅於是又低下頭去,恭敬回答:“是。”
一般問答到這裡也就告一段落了。葉初雪大病初癒,在廊下坐了一會兒便覺得冷,示意讓小初拿出賞賜來,還沒有開口吩咐,忽聽高悅又說:“只是奴婢小時候聽家裡長輩說,小孩子吃手指就不會太頑皮。”
高悅自幼父母雙亡,唯一的長輩就是高賢。葉初雪凝目看着高悅,擡手阻止了小初,和顏笑道:“民間總有些出其不意的好法子,你家長輩還說過些什麼沒有?”
“別的倒也沒有。只是記得奴婢小時候頑皮獨自跑到外面去玩耍,被人欺負了家裡人也不知道。”
葉初雪失笑:“哪裡就那麼容易被人欺負,你不會跟人打架嗎?”
高悅摸着後腦勺窘笑:“當日之事記不大清楚了,好像跟我爹孃有舊怨的,嫌我爹佔了他家門口三分地,見我獨自玩耍,便動了壞心。”
葉初雪擡頭看了看天色,一直綿延了好幾個月的雨居然就在這個時候停住了。太陽從烏雲中露出半個臉,水汽被蒸騰了起來,潮熱取代了片刻之前的寒意。葉初雪將手邊的團扇拿起來掩在頰邊,微微笑道:“高貂璫說話真有意思,回去盡心照顧阿戊吧。”
“是。”高賢恭敬行禮,領了賞賜退出碧臺宮。
天津橋的另一頭自然有賀布鐵衛值守,驗視了葉初雪賞賜之物,見不過是些玉佩金珠,便揮手放行。又將隨高賢進入碧臺宮的兩名鐵衛叫過來仔細詢問了對答詳情,命他二人將這些話全都默寫出來,送往秦王府。
小初小雪等人送走了高賢迴轉寢宮時,見葉初雪居然離開了她那張藤牀,在妝臺前仔細打量自己的面容,都十分意外。葉初雪的目光透過鏡子靜靜觀察着她們,隨口問道:“上回斯陂陀進的那支雀兒金釵去了哪裡,怎麼找不見了?”
小雪立即想了起來,笑道:“上回賞了燕舞,娘娘忘了?”
葉初雪擡起頭來真的沉思了片刻,也笑了:“是了,是給了燕舞。”她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向外面看去,靡雨初霽的天空上,雲色濃得幾乎要滴出水來,倒是將湖面映得一片墨藍。“也不知怎麼回事,突然像是鱸魚膾了,可惜這年月卻不知什麼人會做。”
小初眼睛一亮,立即來了精神:“自然是有的,我這就去想辦法。”
葉初雪看着她跑開,對着小雪笑道:“其實我自己就會做,只怕他們不讓我動刀子。”
在龍城,鱸魚並不難得,難得的是如何料理得讓葉娘子不挑剔。小初讓賀布鐵衛傳了話,不過片刻就有人來回報,說是有人舉薦了承恩殿裡的人來做這道菜。
葉初雪點了點頭,只說了兩個字:“很好。”
燈花燃到了盡頭,爆出一聲輕響,在靜謐的夜裡聽來尤其動人心魄。那一剎那,彷彿窗外的蟲鳴聲都頓了一頓。平衍擡起頭來,用銅釺將暗淡下去的燭光撥亮,順手拿起茶盞喝了口茶。茶水已經涼了,泛着苦澀,顯見沖泡時的水滾的火候太過。平衍的口味已經被養叼了,這纔想起之所以一直沒喝完,就是當初第一口喝下去就勾起了相思。
他嘆了口氣,將茶盞放下,順手捻起筆來繼續批註。突然外面想起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溼答答地踩着滿地的積水衝到了門口。平衍略擡起頭,揚聲問道:“阿嶼,什麼事?”
門被砰得一聲推開,阿嶼面色蒼白地出現在門口,大口喘着氣回稟:“宮裡來人了,是碧臺宮出事了。”
平衍心頭一沉,冷笑了一聲:“慢慢說,別慌。”從平宗離開那一日開始,他就一直在等着這一刻。他從來不相信葉初雪會老老實實地被關在碧臺宮中,會乖乖接受旁人給她安排的命運。所以他也就一刻也沒有放鬆過對碧臺宮的監視,所有的風吹草動都會被詳細報告到自己的案頭。
阿嶼點了點頭,用衣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才說:“葉娘子吃了鱸魚膾,中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