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衍坐在用二十四人擡舉的步輦上,舉頭看着雒都城頭的大火在風勢助力下向四周圍蔓延開去。火光熊熊,映在他的眼眸中,遮掩了他心頭的焦慮。
派去昭明方向的斥候陸續回報,平若已經從昭明撤軍,他這圍魏救趙之計起了作用。但落霞關的局面卻仍然曖昧不清。羅邂被平宗掠走之事已經傳遍了各處,南朝軍隊六軍無主,趙亭初年老德薄,不足以服衆,此時的南朝軍中將帥反目,彼此之間爭鬥不已,四分五裂。
龍霄則在堯允五萬大軍的幫助下東山再起,一舉將剛剛攻破落霞關的南朝軍驅趕到了長江一線。
平衍明白,龍霄目前的優勢完全是倚靠堯允而來,一旦堯允撤兵,他便無能爲力。而羅邂的勢力正在分崩瓦解,鳳都皇位空虛,遲早要有人來代替。與其讓南朝故老再選出個遠支宗室來,不如就扶持龍霄。一樣是傀儡,羅邂還是龍霄,在平衍心中並無不同。
但是這樣的話只能平宗去說,而平宗到現在一直都不見蹤影。
平衍知道平宗受傷的事情,但以他對平宗的瞭解,平宗一旦知道了雒都這邊的局勢,一定會飛快趕來。到了如今都不見人,只有一種可能,平宗傷勢太重,無法上路。
只要有這一樣擔憂,平衍就無法在雒都城下安心圍城。他心中焦急,不得不往最壞的局面去想。如果平宗真的傷重不治怎麼辦?按照之前的安排,無論如何都應當是阿戊繼位。而阿戊甚至還不滿週歲,一旦阿戊繼位,那麼隨之而來的就必然是葉初雪登上太后之位。
自從葉初雪產下阿戊隨平宗回到龍城,平衍一心一意想要阻止的,恰恰正是這樣的局面。爲此他甚至不惜與平宗反目,甘願承受葉初雪這樣的人將自己當做仇人,也絕不能讓皇統和帝國最中心的權力落入那個女人之手。
南朝局面的瞬息萬變,和龍城未來的隱患,此刻都遠遠超過了平衍對眼前戰局的關注,讓他實在無法在戰火面前興奮起來。
“阿嶼!”平衍喝了一聲,將第一次上戰場,盯着大火目瞪口呆的侍從叫了過來,“拿酒來!”
“酒?”阿嶼有些意外,“殿下,御醫吩咐……”
“這裡是戰場,我是主帥,御醫的話只在龍城王府有用。”
“可是……”
平衍扭頭嚴厲地看了他一眼:“快去!”
阿嶼無奈,只得遵從。
北朝軍隊,自平宗以降,歷來有不得在軍中飲酒的規矩。縱有人隨身攜帶粟米酒,也多數是爲了治傷用。阿嶼擔心粟米酒太烈,終究還是不敢拿給平衍,只得四處去尋更溫和的黃米酒。
酒一時送不上來,平衍愈加煩躁,正要發作罵人,突然人羣中發出一陣騷動。有人指着雒都城牆的方向喊:“快看,城門開了!”
火光熊熊,將城門下照得亮如白晝。只見一隊士兵簇擁着一個清瘦錦袍的文官從城中出來,立時引得衆人喧譁了起來。
崔璨久在龍城執政。他的風格一向是帶着丞相府的幕僚在龍城街頭巡視處置,因此龍城百姓,軍中士兵對他都不陌生。自北朝分裂之後,衆人久已不見崔相,此時一見之下各個都興奮非常。也不知道是由誰先開的頭,口中歡呼:“崔相,崔相……”
繼而越來越多的人也跟着呼喊了起來:“崔相,崔相,崔相,崔相……”
呼喊之聲漸漸蔓延開來,平衍帶來的大軍倒有一半都加入到歡呼的海洋之中,音聲震天,動人心魂。
平衍皺眉緊緊盯着崔璨,一時之間一言不發。
他的身前身後都有人在高喊崔相。
厙狄聰有些慌張,過來請示:“殿下,現在怎麼辦?”
平衍擺了擺手,示意步輦向前,走到隊伍的最前方。厙狄聰立即指揮士兵手執盾牌圍在平衍周圍保護。平衍突然怒喝了一聲:“讓開!”
他一貫給人體弱多病的印象,如今陣前于山呼海嘯的高呼聲中突然爆出這樣一嗓子,卻令在場所有人都清晰聽入耳中,登時驚得所有人閉了嘴。
盾牌軍讓開,平衍與崔璨面對面看見了彼此。
那一片山呼海嘯也令崔璨意外非常。
戰場之上,兩軍對壘,紀律嚴明的北朝軍隊卻對着敵軍的首領歡呼,這樣的事情即便是熟讀史書的崔璨也是聞所未聞。他在片刻驚訝之後便不顧身邊護衛的阻撓,驅馬向陣前走去。
在被平宸指着鼻子喝罵,讓他自己上陣迎敵的時候,崔璨雖然心中毫不恐懼,卻多少帶着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打算就此戰死城頭,身國同葬,也不枉此生了。
他就像是走在一條通向深淵的懸崖獨木橋上,如履薄冰,步履維艱。卻沒想到等在橋那一頭的,卻是這樣一份豐厚的盛情。
崔璨已經因爲平宸而枯敗的心頭,突然生出了一眼泉水,泉水噴涌滋潤,令他對今日之戰的結果,突然有了完全不同的期待。
所以當他面對平衍的時候,整個人從內到外都彷彿被泉水濯洗得煥然一新,以至於能搶在平衍開口之前,當先說道:“秦王殿下,好久不見。”
平衍的臉繃得緊緊的,點了點頭,努力雲淡風輕:“是啊,當日龍城一別,沒想到要到今日才能重逢。”
“世事弄人,當日別後,我與陛下都沒想到過,還有重逢的一天。”崔璨仍然記得在鶴州驛館所遇的襲擊,他的親近幕僚在那一役中全數遇難,即便是自己,若非晗辛鼎力相救也早已死在了灰衣人的刀下。
以崔璨世家子弟的涵養,他不會當面與平衍計較這件事,但同僚的遭遇,晗辛的危險,以及那一個清晨的激盪心情都在剛纔那山呼海嘯的呼喊聲中發酵膨脹,讓他如果不略微譏諷一下,難以消遣心中澎湃之情。
平衍倒是老實,點點頭:“的確沒想過。”他坦然笑了一下:“崔相當然是聽過卞和之玉的故事的。和氏美玉,若不爲所有,寧願毀了,也不能饋贈敵手。崔相家學淵源,想必能理解我的爲難之處。”
崔璨淡淡地說:“今日你我城下相逢,既非敘舊,也犯不上談心。”
平衍和言道:“的確用不着說這些。崔相,你我既然已經打過了招呼,請崔相回去,兩軍交戰,刀劍無眼,崔相多保重。”
崔璨點了點頭,一時卻沒有動作。直到平衍身邊厙狄聰等人耐不住朝刀柄摸去,才突然擡頭道:“平中書正領大軍從昭明趕來,秦王殿下,昭明之圍已解,你我兩朝本出自同根,又何必相煎太急。莫非你真的願意讓這些大好男兒毫無意義地死在這城下嗎?”
平衍眼中光芒閃動,笑意卻更加深沉:“怎麼,崔相是不相信我能攻破雒都?”
“如今南朝局面晦暗不明,你我兩家合則兩利,戰則兩敗,又何必在這樣的關鍵時刻彼此攻伐,自相殘殺呢?”
平衍哈哈笑了一下,轉頭向身邊一衆將領笑道:“剛纔還在說崔相是和氏美玉,誰知道他其實還是藺相如,這番話倒是頗有縱橫家的味道了。只是,”他轉向崔璨,笑容背後閃過一抹凌厲:“可惜崔相錯生在瞭如今。如今的世事,也不容崔相再來玩合縱連橫這一套了。雒都我是勢在必得的,崔相我也是勢在必得的。請崔相保重身體,我帶你回龍城面見陛下之時,當指日可待。”
崔璨心頭如明鏡般清楚,他刻意當衆說出這樣輕慢的話羞辱自己,就是爲了摧折自己的傲氣,令自己因憤怒而失態。
“多謝秦王厚愛,崔某今日在丹陛前叩別陛下時就已經打定了主意,雒都在,崔某在。也請秦王一切多加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