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假黃鉞太宰大將軍都督中外軍事領尚書令晉王平宗以攝政王的身份公佈了皇帝平宸的退位詔書。這本就是延慶殿之變後上下議論後一致的猜測,倒是並不出人意料。至於繼任帝位的人選,也不出意外地選擇了汝陽王平寧的次子,年僅兩歲的平薦。出乎衆人意料的是,與退位詔書同時公佈的,還有平宗請辭攝政王的奏表。
太史令高健受命爲新帝登基選擇吉日,定在了來年元月初三。在此之前便應由攝政王暫攝國事。衆人都以爲無論如何平宗都不會放棄這名正言順的攝政期,他卻趕在這個時候請辭攝政王,而請辭的理由則是教子無方,縱子行兇。但平若已經在全龍城的達官顯貴面前被打得半死了,他又爲此專門請辭,自然也就沒人好再追究下去,而平宗的辭呈照例三進三拒,最後才終於得到旨意同意了辭呈。當然平宗也不會就此甩手不管,提出了接替自己的人選:樂川王平衍。
這人選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不管是哪一方勢力,都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丁零貴族自然之道平衍是平宗的心腹臂膀,他在攝政王這個位置上其實跟平宗坐在這個位置上沒有太大區別。而漢臣們也都知道平衍這人不但雅慕漢風熟讀經典,他自己就是個琴棋書畫皆通的名士,相比起強勢軍人出身的平宗來,自然更好打交道,也更有可以互通的可能。如此算來,這也是對漢臣們自崔晏倒臺後一個示好的姿態。
這樣一來,各方皆大歡喜,接下來就是由鴻臚寺派出信使,向四方各國送達國書。
鳳都接到這份國書是在十天之後。琅琊王需要召集重臣勳貴們討論應對之策,地點卻考慮了良久,終究還是選在了明廬。
明廬本就是先帝的書房,永德用事時在這裡撫養小皇帝,於是稍加改建併入後宮的範圍。如今琅琊王也缺一個在中樞之地討論公務的地方,索性拆除了永德時建的圍牆,重新將明廬併入前朝,這樣官員往來也方便得多。
這些事情都是龍霄一手操辦的。爲了這事兒整整忙了一個月,將明廬整個從裡到外重新修葺佈置了一番,將小皇帝的痕跡抹去,仍舊作爲書房使用,只是因爲琅琊王畢竟只是親王,使用器物的規制也都全部要降一檔,急切間要收拾得大體不錯,也破費了一番功夫。琅琊王的會議,他自然也要參加。
與會的還有大鴻臚盧健,祠部尚書謝昶,度支尚書裴亮等人,羅邂自然也在座。龍霄進來,與衆人一一見禮,寒暄了幾句便老實尋了個角落坐下。因先帝的身體問題,從先帝登基後第二年南朝便漸漸取消了朝會。先帝時常與重臣在書房中議事,至先帝駕崩,永德攝政後,政出後宮,受到任用的多是京城衛戍勢力中的少壯派軍官,這些人多數品階不高,更無具體參政經驗,朝會之制便再無人提起。但永德雖然人不露面,卻依靠手下無處不在的人脈網絡與各部重臣保持密切聯繫,大臣們雖然沒有朝會可以參與,彼此之間因爲公務往來得卻更加頻繁,彼此之間私誼也居然不錯。
倒是像龍霄羅邂這些承蔭受寵身居要職的年輕人,在老臣面前沒有多少發言餘地。龍霄來之前已經打定了主意,來了之後便一言不發,聽衆人討論。
羅邂大概也與龍霄同樣心思,一言不發坐在書房另一側,一口口喝着茶,連頭也不擡一下。
大鴻臚盧健一字一句將北朝國書細細剖析了一遍,最後總結說:“看來近日來北朝君臣不合的傳言是有些道理的。北朝皇帝平宸明年將滿十六歲,即將親政,卻選在這個時候退位,這裡面不可謂外人道的地方就多得很了。具體情況,就不是老臣所能妄加揣測的了。”
琅琊王笑道:“妄加揣測自然不好,但有根據的說法還是可以聽聽。”
聽他這樣說,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一直低頭垂目望着面前茶杯的羅邂。果然琅琊王笑道:“子衿曾經久在北朝,北朝的官場朝野你也都熟悉,來給我們說說唄?”
羅邂先前流亡北朝數年,這件事情天下人人皆知,卻是他的一個大忌諱,不但身邊屬下不能提及,同朝爲官的同僚也多數不敢觸他這個黴頭。他今日之所以如此沉默低調,也是因爲事涉北朝,說不定就會有平時相處不好的人下絆子把他拿出來煞威風,格外小心做人。沒想到居然是琅琊王在這個節骨眼上把他架在了火上烤。
羅邂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不好再躲,只好起身趨前幾步,來到前面從盧健手中接下,假裝是在閱讀,腦中轉得飛快,過了好一會兒才擡起頭來問:“殿下想知道什麼?”
“子衿不要太謙虛。”琅琊王將他的一舉一動看在眼中,笑得如和煦春風:“平宗辭去攝政王是怎麼回事兒?”
羅邂想了一下,娓娓道來:“這次北邊政局突變,其中不足爲外人道的原因肯定很多,但導致皇帝退位,只有一個可能,就是攝政王與皇帝之間起了齟齬。平宗世子是皇帝密友,他請辭大致與此有關。”
“那換上來的那個樂川王又是怎麼回事兒?”
想到平衍羅邂微笑起來:“樂川王平衍,臣倒是與他打過一兩次交道。此人幼從名師,精通典籍,詩文韻雅,頗有名士之風。他被平宗視作臂膀,卻與北朝的漢臣們走的很近。臣羈留龍城之時,與他酬唱往來,很是相得。如果他真的能接掌攝政王之職,於我朝實在是大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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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你與樂川王還有交情,這倒是意外之喜。”琅琊王面露喜色,向盧健裴亮謝昶等人笑道:“看來讓子衿走着一趟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
羅邂心中一跳,朝琅琊王看去:“殿下是什麼意思?”
“子衿,今日幾位大人就是來商議敲定前往北朝參加北朝新帝登基大典的使者人選的。我就說所有人裡再沒有比你更合適的。”琅琊王說完看着幾位官員開懷大笑。
羅邂卻一路心驚。琅琊王的城府極深,如此大張旗鼓明白來去全然不似他往日行事風格。將前後關聯細細思索了一番,羅邂字斟句酌地迴應:“承蒙琅琊王厚愛,只是現今的情形看來,樂川王未必就真是能攝了北朝的諸政。”
“哦,這怎麼說?”
“平宗的頭銜是太宰大將軍都督中外軍事領尚書令,其中只有尚書令是文職。他雖然辭去攝政之職,卻仍然兼着統領都督內外軍事的太宰大將軍之職,說明軍權仍然在平宗手中。而北朝以武立國,民風淳檢,典章制度多不完備,文臣勢力單薄,無力與之抗衡。臣聽說前幾日北朝大肆捉拿清河崔氏,只怕這次北朝的變數在文治而不在武功。因此換平衍來攝這個政,其實是要將漢臣本來唯一所有的制定典章制度,以及宣揚教化鼓勵諸族一視同仁的國策扭轉掉。這實在不是一個好消息。”
只因當年中原世族爲避戰亂紛紛南渡,將各地經籍典章家風教化一概帶到了江南來,因此南朝歷來自詡爲綱紀正朔,儒學正脈,因此雖然歷代以來面對北方的侵擾節節敗退,最終喪失江淮之間諸郡真正的儒學沃土,卻仍然相信只要向滯留北方的世族顯示南朝的文物章華,就能令北方漢人有足夠的信心以詩禮經籍教化蠻族,甚至更進一步讓蠻族爲教化所感,向南朝正朔俯首稱臣。
而近年來北方漢臣動作頻頻,影響漸廣,甚至連丁零宗室中也除了不少文采風流名士風範的人物,如平衍平若等人,南朝朝野便都殷切期待着以詩禮教化感化蠻族的那一天早日到來。
之前羅邂介紹平衍這個人的時候,謝昶,盧健等出身世族的重臣無不欣喜雀躍,此時聽他如此分析,才覺希望渺茫。一時間人人都不吭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