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約轉瞬就到。
平宗趁着三日的時間將他離開這段時間的各種事務都理出了頭緒,在出徵前夜照例召集麾下將領在自己的中軍帳中商議制定策略分派任務。他統領北朝中外軍事多年,與諸位將領早就有默契,彼此也都熟悉,很快分派完任務,衆人各自領命去籌備,帳中便只剩下了平衍還在下手坐着。
平宗看了一眼平衍,一時沒有說什麼,只是在胡牀上坐下,自己倒了杯漿酪喝了一口,向後靠在椅背上,略有些疲憊地闔上眼,捏着自己的鼻樑。
這幾日他們爲了籌備決戰,各自忙碌,這還是第一次在私下獨處。平衍有些心虛,一時間不敢開口。他猜平宗肯定已經知道葉初雪的事情了,卻一直隱忍不發,連一個字也不提。平宗越是沉默,平衍就越是忐忑。他知道這一刻始終是會到來的。
果然,平宗終於將手中銀盃放下,嘆了口氣,問:“在雒都皇宮安全嗎?”
這話問得沒頭沒腦,平衍卻鬆了口氣,“有高賢和晗辛照應,沒事的。再說……”他嘿了一聲,故意不說下去。
平宗沉着臉哼了一聲:“若是有半分閃失,我唯你是問!”
平衍心頭涌起怒意,張嘴就想反脣相譏,卻終究還是忍住了,硬邦邦地說:“等打下雒都再說吧。”
這自然是正道,然而平宗忍了忍,到底還是忍不下去,追問道:“她到底說了什麼讓你放她走?”
平衍的臉平白紅了:“她說要去西域,說那裡金繩界道,琉璃爲地,城闕宮格,軒窗羅網,寶石璀璨,耀眼奪目。她說她去了就再也不回來了。”
平宗瞪着平衍,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平衍臉更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說起話來底氣也差了許多:“阿兄……”
“從小讓你抄佛經,你總是說要背兵書,要讀孔孟,就是不肯在佛事上用心,如今被人騙了吧。”平宗氣得幾乎笑出來:“這幾句根本就是《藥師經》裡的話,你哪怕看上一遍,也不會被她騙成這樣。”
平衍低頭任他數落,聽他這樣說,卻突然擡起頭來:“可即便她不在這件事上騙我,也一樣會離去。阿兄,你比我瞭解她,她決定了的事情,誰也攔不住。”
平宗冷笑:“是攔不住,還是不願意攔?”
平衍頓時理屈,想了想說:“阿兄,既然到了如今這個地步,索性把話說明白。那日我看見晗辛被五哥押到城牆上的時候,只覺得心都快要蹦出腔子了。那時候腦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決不能讓她有個好歹,否則這天地江山對我也沒有任何意義了。阿兄,我能讓她離我遠遠的,但不能不知道她是不是安全。這幾日我將心比心地想,阿兄大概也跟我一個心思。”
平宗哼了一聲沒有回答,但面色卻緩和了許多。
“只是那個女人……”平衍的話說到一半,突然反應過來,偷偷覷了一眼平宗的面色,改口道:“葉娘子跟晗辛不一樣。晗辛如春雨,她卻是風暴。何況她始終不肯與阿兄同心同德,到了今天也一定還在暗中作梗。阿兄喜歡縱容她,想看她的本事到底有多大,我卻不能由着阿兄拿江山社稷去博紅顏一笑。阿兄,我如今也不提立子殺母的事了,我也知道你離不開她,阿戊也離不開娘,我可以讓步。讓你帶她回龍城,但你要保證她不參與政務,不過問國事,不結交外臣,甚至不能掌管後宮。”
平宗怒極反笑:“阿沃,你真的一定要在今日跟朕說這些?”
“明日攻城,無非兩個結果,或者城破,雒都所有人都會帶回龍城;或者攻城失敗,咱們就只能暫時退兵。而阿兄定然是不會將她留在雒都的。其實這場仗,無論輸贏都問題不大。今年攻不下,明年繼續攻就是了。但葉娘子的事情,確實迫在眉睫,必須要解決的。阿兄,我是誠意來與你商議的。”
平宗冷笑:“你覺得你有資格跟朕談那些條件?”
“本來沒資格。但是若葉娘子不肯跟阿兄回龍城,而我不巧卻有信心能勸她回心轉意。”
這句話一出,平宗立時就笑不出來了。他陰沉地看了平衍一眼,復又拿起銀盃喝了起來。嘴佔住了,自然就沒有了說話的必要。平衍知道他到底還是動心了,也就不用再多說什麼,於是也不叫人來攙扶,自己拄着柺杖站了起來,慢悠悠地離開。
平衍的柺杖發出沉悶的聲音,一下下敲在平宗的心頭,讓他驚覺自己的心跳竟然有些不同尋常的快。
第二日天不亮,平宗即帶領大隊來到雒都城下。前方斥候一早偵知地方動向,飛速回報,說平若已經陳兵於雒都城下嚴陣以待了。平衍聞言朝平宗看去,見他似乎充耳不聞,什麼都沒有聽見,脣角卻不由自主露出一絲微笑,便刻意調笑道:“阿若如今十分出息,遠非當年不省事的頑童了。”
平宗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目中卻閃着笑意。
平衍於是繼續說:“若是能將他帶回來委以重任……”
平宗立即聽出了弦外之音,淡淡地說:“阿沃,朕才三十二歲,一時半會兒看來還死不了。”
平衍點了點頭:“是!”
雒都的城牆被反覆燒了幾次之後,變得烏黑,雒都軍將士也都各個一身皁色戰袍,就連高高飄揚的寫着平字的大旗也都是黑色的,在陽光下,飽經劫難的千年神都和它腳下的將士們奇異地融成了一體。
平宗勒住馬繮,楚勒連忙發令,身後大隊停了下來。
平衍也察覺出了不妥,皺眉對平宗道:“似乎有點兒不對。”
楚勒擔憂起來:“會不會有陷阱?”
平宗搖頭:“他們沒時間。阿沃,你怎麼看?”
平衍細細思索了一番:“凡兩軍對陣,無論是刀槍劍戟還是戰袍鐵甲,固然有優劣之比,但若論決勝之要,非士氣莫屬。雒都軍多事州郡兵,生於田舍之中,長於山水之間,淳樸剛健有餘,而驍勇狠厲不足。這些日與雒都軍幾次對峙,這種特性非常明顯。但今日同樣使這些人,卻又似乎有什麼不一樣了。就是多了那種引而不發的沉痛狠厲之意。”
平宗點頭:“不錯。如果說軍隊是一把劍,今日劍還是那劍,劍氣卻凌厲了許多。阿沃你看他們的佈陣,重弓在兩翼,步兵在居中,騎兵卻在步兵之後。這不是守城的佈陣,而是破釜沉舟的打法。阿若這個佈陣,就是爲了給我們迎頭一擊,打擊我們的士氣,速戰速決,讓我們吃虧後迅速退兵,而非尋常守城之戰,細水長流慢慢消耗的打法。我猜雒都城中一定發生了重大變故,所以他們急於想要解決外患。”
平衍會意:“我這就去讓人查明白。”
平宗搖頭:“他們如此整頓軍容,就是爲了在大戰結束之前不走漏風聲,普通人即便入了雒都也查不出什麼來,你親自去,”他說到這裡才轉向平衍:“把她們都帶回來。”
他說的是“她們”,平衍心頭一熱,深深行禮後,命人準備了牛車,繞道雒都南門進入雒都。
平宗遣走平衍,這才命身邊旗手打出旗令,身後大軍立即變換隊形,以中軍爲軸,騎兵向兩翼包抄,務必以最快速度解決對方的重弓,方便攻城部隊攻擊。
正在部署間,突然見平若軍中升起一支狼旗,在風中搖晃了幾下。掌旗官立即來向平宗彙報:“陛下,敵軍發出挑戰,敵軍主帥要求與陛下決戰。”
這是丁零人的一個古老習俗。早年前丁零諸部之間征戰不斷。丁零人好狠鬥勇,早期的攻伐很少有什麼計略戰術,多數是靠首領自身的驍勇,因此有時候便會有相對人數弱勢的一方提出主帥之間的決戰,輸的一方即便兵力更強,也會認輸。
只是自丁零人入主龍城之後,漸漸習慣了中原人的兵法謀略,這古老習俗漸漸演變成了各部圍獵時的一種遊戲。誰也沒想到今日平若居然又將這一舊俗提了出來。
平宗幾乎笑出來,對楚勒無奈道:“這小東西還會玩心眼了。知道打不過咱們,就想用這種方法來投機取巧。”
楚勒憂心忡忡:“陛下切不可意氣用事,主帥決戰早已經多年不用了,世子提這樣的要求,其中定然有詐。”
“他是兒子,我是老子,兒子向老子挑戰,老子怎麼能不敢應戰?這不是讓天下人笑話嗎?”
平宗伸手要來自己的長戟,笑道:“就當朕教導兒孫吧。掌旗官,告訴他們,朕接受挑戰。”
楚勒仍舊不放心:“陛下,我可以替您上陣。”
“笑話!”平宗冷笑:“楚勒,我要讓你上陣了,往後中外種種軍事,各部將領,朕哪裡還調配得動?”
他不再理睬楚勒,自己縱馬朝場中而去。楚勒到底還是不放心,帶領五百賀布鐵衛,遠遠跟在平宗身後,方便萬一有變可以就近策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