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夢見一隻麒麟從天而降,威風凜凜,發着金光。麒麟高大威猛,向他奔來,兩隻前蹄一下子踩在了他的胸口上。平宗被踩得上不來氣,悶得眼前發黑,但那麒麟力大無比,無論他如何掙扎都無法擺脫。他苦笑了一下,突然覺得萬念俱灰,索性攤平了手腳,喃喃道:“踩吧,將我踩入泥裡,與這大地草原化爲一體,便是與天地同壽了。”
“你若要死,也只能與我死在一處,休想與什麼天地同壽。”
那惡狠狠地聲音彷彿一道電光劈開了漫天的陰霾,又像是一夜之間冰雪消褪,彌赧花開到了天涯。平宗目光落在金色麒麟的身上,恍惚看見那麒麟像是化身成爲一個女人,在衝着他微笑。
平宗一下子激動起來,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猛地坐了起來,這才發現之前一切都是場夢。沒有彌赧花,也沒有麒麟,倒是有一個原本趴伏在他胸口,因爲他的動作不得不退閃到一邊去的女人。
他的心劇烈地抽動了一下,若不是有經脈相連,此刻也不知會跳到什麼地方去。但他更擔心的是眼前這女人,若不趕緊捉住,就更不知道會消失到哪裡去了。
好在他們心意相通,不需他開口,她便已經過來,在他身邊坐下,緊緊握住了他手。
她想說話,剛一開口卻哽咽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能無力地將自己的額頭抵在他們交握的手上。
他的心突然就落回了原處。胸口重新暢快起來,不自覺地微笑着,輕聲說:“別擔心,我沒事。”
她愈發地哭了起來,眼淚落下來,順着兩個人的手腕往下滑落。
平宗見她說不出話來,便自己找話說:“我昨日狠狠笑話了阿沃一頓。他連《藥師經》都不知道,被你騙得這樣慘。”
她抽抽噎噎,到底還是悶悶地說:“只要我肯走,哪怕說是去找嫦娥他也會信的。”
他輕聲笑起來,小聲在胸腔裡鼓盪。一時之間只覺心漲得滿滿的,有一種酸楚的圓滿,讓他意識到,不止這一次,以後若是再有任何的艱難和危險,他都會義無反顧地替她去扛。
“別哭了,我有個禮物要送給你。”
葉初雪擡起頭,不解地看着他。
平宗努力撐起上身,卻覺得眼前發黑,四肢無力,他苦笑了一下,重又躺回去:“你去看吧,找楚勒,讓他帶你去。”
葉初雪想了想,搖頭:“不,我陪你。”
“喂,這禮物可是我千辛萬苦給你弄來的,費了好大功夫,你真不去看?”
她索性在他身邊躺下,推着他:“往裡點兒。”
“不要。”平宗卻耍起賴來,一把將她摟入懷中,“就這樣,擠點兒就擠點兒,這樣離得近。”
她於是不再掙扎,溫順地由他摟緊自己。讓他的氣息再次籠罩她的整個天地,充盈她的生命。
“葉初雪,你真狠心啊。”他越想越委屈,“我若不吐血摔倒,你就不會回來是吧?你一定要等到我攻破了雒都城把你給揪回來嗎?還是你打算藏起來,再也不見我了?”
葉初雪一點點揪緊他貼身的單衣,他每一句話都彷彿在用一把匕首攪動她的心,但他每一句話都猜得沒錯。“聽說東邊的大海邊有大礁石,礁石下有珠母貝,每一顆都有眼珠子那麼大,研磨成粉吃了能永葆青春。還聽說南方有三千年的古榕樹,根鬚繁茂,能滿足紅塵間男女一切奢望。還聽說西方崑崙山的玉河中住着玉精,爲玉魄幻化成人型,能釀玉膏,喝了之後長命百歲。”
平宗笑起來,益發將她緊緊禁錮在自己懷中,彷彿一旦略微鬆手,她便這樣天涯海角地去遠了,再也不回來。“你想把這些新奇的東西都見識了?”
“嗯。”她毫不掩飾地承認,擡頭見他神色發緊,這才又說下去:“可是我又想,即便能永葆青春長命百歲,萬事如意,你不在身邊,看不見你,我活着又有什麼意思?難道要我天長地久地在遙遠的地方等着的消息,卻永遠不能在一起嗎?”
“當然不行!”平宗把握機會打消她的念頭。
葉初雪目光瑩瑩盯着他,半晌才長嘆了一聲:“阿護,我們以後怎麼辦呢?”
“自然是你隨我回龍城。”他說得不假思索。
她卻沒有答應,只是摟緊了他的腰,枕在他的肩膀處。她已經開始顯懷,肚子微微頂在平宗的腰側,有一種結實的信賴感。
平宗敏銳地察覺到,低頭去看,隨即笑開了花。手掌覆上去,心中滿是滾燙的喜悅,“葉初雪,你懷阿戊的時候我沒能在身邊,這一次絕不讓你離開。”
她彷彿到了這個時候才真正確認了是與他重聚,捧着他的臉不肯放開,追問道:“怎麼辦,你說我們怎麼辦好?”
“在落霞關時,龍霄跟我說了許多話。”平宗敵不過她的執拗,無奈地嘆氣。因爲是她,他能坦然將自己心中所想說出來:“他讓我明白一直以來,不是我包容了你,不是我爲你犧牲,而是相反的。你爲了我一直在忍耐。我原先以爲你失去了一切,我給了你一切,所以雖然沒有說出口,但心中是期待你的感激的。可是你沒有,你想離開我,所以我發怒,生氣,心灰意冷,也更加堅持。但龍霄讓我明白,你失去的,我沒有辦法還給你。即使我將最珍貴的後位捧給你,那也不是你想要的。何況我還沒能做到。”
葉初雪怔怔聽着,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會說出這一番話來。
平宗低頭看了看她這驚訝的樣子,有些得意地笑了:“怎麼?爲什麼這樣吃驚?”
葉初雪連忙低下頭去,掩飾自己的心情。
平宗便繼續道:“我想了很久,爲了他這話,我想,雖然我不能讓你回到從前,做一個受父皇萬千寵愛捧在手心裡的公主,不能把你的故園家國還給你。但是我能給你另一個家。這家裡有你的兒女,有你的夫君,有你所渴望的一切親情和溫暖,有你我的傾心相愛。我知道這不是你夢寐以求的,但這是我能給你的最好的。我想讓你快樂,葉初雪。但快樂不能只是我一個人努力地將一切送到你面前買你千金一笑。我不是周幽王,做不出烽火戲諸侯的事情來,也不會將你放在褒姒那樣紅顏禍水的罵名之下,我能給你的,只是普通人的幸福。”
他說到激動處,只覺心情激盪難耐,再也躺不住,索性推着葉初雪坐起來,強令她看自己的眼睛,捧着她的臉,一字一字地說:“但卻是你從未有過的,天下人都渴望的幸福。”
兩人雙目交投,一時間天地日月都不復存在。他們的眼中只有彼此。平宗看着她的眼睛,想要確定自己說的話她聽進去了,並且印在了她的心上。
他已經沒有了退路。這是他最後的妥協。他並不知道如果葉初雪拒絕的話,自己還能做什麼。他一生之中,殺伐決斷,應對過無數危機,但這一刻,卻如同一個第一次獨自面對重大時刻的少年,只能手心冒汗,焦急而忐忑地等待着對方的迴應。
他並不知道,葉初雪此刻心中猶如天崩地陷一般震動無比。
他那樣驕傲的男人,那樣的自信而強橫,卻會對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他們對彼此都相知已深,他的心情她也完全明白。葉初雪的心中有個聲音叫囂着讓她向平宗點頭,然而心底深處,另一個聲音在陰森森地問她,如果同意了,她之前所堅持的一切,意義何在?
她長久的沉默令平宗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甚至無法再維持最後的矜持,催問道:“葉初雪,你聽見了嗎?”
她緩緩搖頭。
平宗的心一沉到底:“怎麼?”
“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