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探訪過樂川王之後,回來仍舊精神百倍地每日處理公務,漸漸也就破除了疫病兇惡已經危及宗室的謠言。在晉王的主持下,龍城局勢漸漸平穩下來,而那些想來探聽實情的勳貴們也都被晉王安排在別業外的賀布鐵衛擋了回去。平衍躲在別業中養病,日子過得前所未有的無聊。
平衍自小生長在草原上,十幾歲就隨着平宗出征打仗,立下戰功後轉而學文,與平若和皇帝等人一起師從清河崔晏,同時還身兼着教導平若平宸騎射功夫和步兵對戰的重任,一輩子都沒有如這些日子這樣清閒過。
好在他還可以去照料阿寂。
本來晗辛說既然都是染了病,自然要親自去照料弟弟。平衍卻無論如何都不肯,只是說她一個女人照料起來不方便,何況阿寂的病情到底比所有人都更嚴重兇險,平衍並不敢放她去冒險。爲了牽扯她的精力,便每日將她纏在身邊不放。
晗辛似是對晉王十分好奇,既然無法脫身,索性逗他說些晉王的傳聞聽來解悶。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你跟他是不是關係很近?你們不是親兄弟,爲什麼比親兄弟還要親近?如果有一天,小皇帝長大了,晉王會還政嗎?如果還政,小皇帝還會信任重用晉王嘛?
平衍終於起了疑心,問道:“你問這些做什麼?”
晗辛做了個鬼臉:“好奇唄。”她也知道這樣的話不足以讓他採信,想了想,認真解釋道:“你知道我們南朝現在是個公主在攝政吧?”
平衍倒是沒想到她一下子把話題扯到這麼遠去,不過又似乎跟他們所議論的晉王多少有些關係,於是笑道:“是,我聽阿兄提起過。他麾下有個人,是從南朝投奔來的,叫羅邂,聽說以前還見過那個公主呢。”
說這話的時候,晗辛正在給他梳頭。這一向平衍也不讓旁人近身,這些貼身服侍的事情全都推給了她一個人。平衍的理由光明正大,總不能讓個沒有病的人冒着染病的危險伺候他吧。但實際上,平衍心中明白,自己早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只要有晗辛在身邊,他就覺得高興。
哪怕對男女之情再陌生,平衍也能知道他們之間正在發生着什麼。只是這份心思,現在也還只是彼此朦朦朧朧,沒有捅破而已。
平衍與其他丁零男人不一樣,他讀了許多漢人的書,喜歡那些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詩句,喜歡那種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盪漾情懷,也喜歡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的默契。他對晗辛志在必得,卻並不着急,他享受着與她日夜相處以禮相待卻又夾雜着些外人所無法體味的曖昧。
而晗辛似乎也對這一切有所醒悟,卻又矜持而羞澀地不肯去正面。這女子平時看上去精明剔透,卻在情事上,真正像個南方女子,婉約而含蓄。
她以她的耐心和細緻小心照料着平衍,即使要爲他端茶遞水,梳頭穿衣,也服侍得無怨無悔。
更讓平衍享受的是,也不知是南方女子的天生靈慧,還是她當初在柔然可賀敦那裡被教導出來,晗辛對平衍悉心服侍,竟比他此前所遇所有內官侍女都要貼心周到。尤其是她梳頭的絕技,更是令平衍將以前十分不耐煩的過程當做了難得的享受。
晗辛的手就如他夢中所見一樣,靈巧輕快,爲他梳頭的時候幾乎從來不會讓他感到不適,總是輕聲細語地聊着天,不知不覺,就用那把象牙梳子爲他疏通頭髮,按摩頭頂經脈,爲他束髮加冠,整飭得整個人都精神起來。
眼見她已經將頭髮都攏起來,準備挽在頭頂,平衍突然伸手按住她的手背,一面阻止她這麼快進入收尾,一面問道:“你也是南方人,你聽說過羅邂嗎?”
他問這話,是因爲透過銅鏡察覺到,在提到羅邂的一瞬間,她的神情似乎微微震動了一下。
“羅邂?”晗辛面上露出遲疑的神色來:“沒聽說過這個人。可是……”
“可是?”
“前些年鳳都城裡有過一家姓羅的遭難,家主聽說是三朝元老,幾個兒子也都是鳳都俊才,可惜滿門抄斬了。那時候我還小,聽大人們說起來,無不搖頭嘆息。後來還是聽柔然的可賀敦說起,原來也就去年,南朝那個公主主政後,似乎有意要爲羅家翻案。”
“可賀敦怎麼知道的?”
晗辛沒好氣地輕輕拽着他的頭髮扯了一下,令他的頭皮承受壓力,感覺卻十分舒適。“可賀敦是南朝公主身邊的人,這你都不知道嗎?”
平衍見她着急了,只得笑着打岔:“聽說過,還以爲旁人亂說不敢相信。不是說南朝公主和親麼,怎麼又變成了侍女?難道柔然可汗就這樣答應了?”
晗辛想起了遠在柔然的圖黎可汗和可賀敦,也不知怎麼心情突然變得惆悵起來,她嘆了口氣說:“如果兩個人真的傾心相許,那麼那個人是誰,是什麼身份,其實都不重要了,對不對?”
平衍呆了一呆。他本意只是與她調笑,卻不料惹出了這樣的話來。然而這話聽在他耳中,卻有一種微妙的感覺,明明這話是在說柔然的可汗和可賀敦,卻又彷彿是在說別的什麼人。
他透過銅鏡朝她看去,她卻也正在看着他。兩人目光在鏡中相遇,那一瞬間屋外的天光透了進來,落在鏡面上,反射出一道燦然光芒,如箭一樣刺痛他們的眼睛,令他們俱都是心頭微微一震。
晗辛猛然回神,急忙後退,卻被平衍一把捉住了手腕:“晗辛……”
她眼中閃過慌亂,他卻誤解爲羞怯,並不放開她,低聲問:“如果我的病好了,回龍城去,你願不願意到我府中來?”
晗辛心頭劇跳,垂目避過他追詢的目光,囁喏地說:“不行……我要照顧阿寂……我不能丟下他一個人不管。”
他幾乎要笑出聲來,便又問:“如果讓阿寂跟你一起來呢?”
她突然惱怒起來,抽出手轉身避開,逃開兩步卻又停下來,怔怔望着自己的手背,彷彿他的體溫仍在皮膚上逗留,“去你府上做什麼嘛。我可不想受你的恩惠。”
“不是恩惠……”他笑起來,起身來到她的身後,商量道:“我書房中還少一個伺候筆墨的童子,可以讓阿寂跟在我身邊,識些字總不會壞到哪裡去。你呢,你給我梳頭好不好?”
他就站在她的身後。雖然他的身體完全沒有接觸她,晗辛卻幾乎能夠感受到他的體溫。她閉上眼,就能看到他的身影從身後侵襲過來,逐漸將她全身都籠罩住。
“梳……梳頭……”她命令自己要鎮靜,命令心臟不要跳得那麼響亮,離得那麼近,怕他已經聽見了她心跳的聲音,“梳頭有什麼了不得的,還專門找我來梳?”
“你給我梳了,我也給你梳,不好麼?”他的聲音裡帶着笑意,令晗辛有一瞬間的恍惚,分辨不出他是真心,還是隨意調笑。
晗辛咬咬牙,硬着頭皮轉過身來,不妨他就在她身後極近的地方,微微低頭看着她。她沒想到會這樣撞上去,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登時間好像天地都隱藏到了雲後,她的世界裡只剩下他明亮的眼睛。
平衍靜靜欣賞着她面上騰起的緋紅,享受着自己的心跳帶來的酥麻感。有生之年,他終於也有看着一名女子心劇烈跳動的時候了。他終究是丁零人,一旦確定心意便不會再猶疑。他溫柔卻不容置疑地執起她的手,柔聲道:“晗辛,我讀過你們漢人的書,我記得那些詩句。書中說,執子之手……”
“不!”她卻掙脫了開來,用手遮住他的口:“什麼都別說。”她怕他說出天長地久的期許,怕他說出與子偕老的諾言,註定不會擁有的東西,還是不要提醒自己曾經存在過的好。
晗辛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落在屋外。
一道飛霞將天邊染做薔薇色。
這還只是一個清晨,萬物皆春,天地有情。這個時候說什麼天荒地老呢?
她說:“我在柔然時曾經許過一個願望,若有朝一日遇到有情郎,定不辜負天意,蹉跎歲月。人生苦短,行樂須及春,誰知道明日誰還相親,誰不會成仇。”
平衍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會從這個女子口中聽到這樣蒼茫而熱烈的話,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不由想,也許她在柔然經過了太多的苦難,所以纔會有這樣急切絕望的想法。
他思考着要如何安撫她,晗辛卻悄然靠近,雙手落在他的襟前拽住衣襟,將他整個人向自己拉過來。
平衍腦中一片空白,順着她的力量彎下腰去。突見她向着自己迎過來,雙眸微闔,一雙紅脣卻已經貼上了他的嘴脣。
平衍只覺耳邊嗡得一響,下意識地要去推開她,然而伸出去的手觸到她的面頰,卻彷彿有自己的意志一般,捧緊了她的臉,好讓自己的脣反客爲主,重重壓住她的。
她脣上有胭脂的蜜香,讓他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吸吮品嚐。平衍沉迷其中,樂此不疲,直到她輕聲吟歎着張開口。
平衍猛地清醒過來,一下子將她推開,後退兩步,震驚地瞪着晗辛:“你瘋了!我還病着,是瘟疫,你就不怕我將病過給你嗎?”
她的眼睛瑩然發亮,毫不退縮地看着他:“你會嗎?”
“我……”平衍哭笑不得,“這不是我會不會的問題。我是不想,可我控制不了啊。”
“我想!”她一旦確定了心意,便表現得十分決絕:“得和你一樣的病,有什麼不好。”
平衍失笑,伸手將她的眼睛矇住:“你原來竟是個女瘋子。”他將她抱入懷中,藉以控制住她的四肢,在她耳邊輕聲說:“你等我,等我病好了。”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擁抱,晗辛被他困在懷中,唯一的想法竟然是:他可真高啊,這樣擁抱着,他能毫不費力地把下巴搭在她的頭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