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夫人趕到魏祁身邊的時候, 正是丘承關被破的時候。
魏祁得到消息一大早就已等在城牆之上,見到魏夫人的儀仗遠遠而來, 立刻吩咐人開城門, 親自迎了出去。
一年未見,魏夫人隔着車簾看到他越發挺拔的身影, 不自覺就紅了眼眶。
她的祁兒好像又長高了些, 神態看上去也比以前更沉穩了。
但是自家孩子,一邊盼着他成長的同時, 又一邊希望他能少受些風吹雨打,永遠順順當當的沒有挫折。
可是沒有挫折, 又怎麼可能成長呢。
天氣已經入冬, 外面太涼, 魏祁沒讓魏夫人出來,而是陪她一起入了關。
魏夫人也不想讓他看到自己失態的樣子,打了個招呼便將簾子放下, 趁着路上的工夫調整了自己的心情,待到馬車再次停下時, 已經看不出什麼了。
車簾掀開,魏祁親自將魏夫人扶了下來,將她引入他與楚瑤居住的宅院。
“母親您的院子已經收拾好了, 不過這裡條件定然比不上宮裡,您多擔待。”
魏祁是在魏夫人上路之後才知道她要過來的,知道以後就如當初楚瑤要到鰩水關找他一般震驚。
之前隨手寫了幾封信就把綿綿給招來了,這次隨手寫幾封又把母親給招來了, 他以後真不敢隨便寫信了。
剛剛得知消息的時候也曾勸過,但沒什麼用,他母親跟綿綿一樣,打定主意的事誰也改不了。
他爹都不行,他這個當兒子的更不行了。
不過……說不定母親來了,綿綿真的能好些呢。
所以他打下丘承關之後估摸着日子母親快到了,就立刻讓人將院子準備好了。
只是到底是戰時,又是剛剛打進來沒多久,準備的再充分也肯定比不了長樂宮。
“無妨。”
魏夫人說道,又問他:“瑤瑤呢?”
“在書房。”
在決定來探望魏祁與楚瑤之後,魏夫人特地寫了封信給魏祁,讓他不要將自己要過來的事告訴楚瑤,所以楚瑤到現在都不知道她已經入關。
魏夫人點了點頭,直接道:“帶我去見見她吧。”
“現在?”
魏祁愣了一下:“您不用先休整一下嗎?”
他以爲魏夫人趕了一個多月的路,會先去沐浴更衣用個膳什麼的,竈上連飯菜都已經準備好了。
魏夫人搖頭:“先去見瑤瑤吧,讓我看看她。”
魏祁嗯了一聲,喃喃:“多謝母親。”
魏夫人沒有說話,一路跟他來到了書房。
書房中,楚瑤正低頭看着桌上的公文,時不時批註一下,手邊還放着厚厚一摞尚未處理的,很是繁忙的樣子。
孟氏新喪,楚瑤雖是出嫁女,不用守孝,但還是穿了素色的衣裳,連頭飾都換成了銀簪,可見還是想爲亡母守上一守。
她原本就身子纖細,近幾個月更是瘦了一大圈兒,整個人看上去就如同一道輕煙,隨時都能散了似的。
撐着她的恐怕只有那一股對楚氏一族的恨意,所以她每日雖照常吃飯睡覺,但還是不可避免的瘦了下去,精氣神大大不如以前,倒是眉眼間的厲色比以前更多了幾分。
在旁服侍的青青率先看到了站在門口的人,張了張嘴,似乎是不可置信的樣子,半晌才喚出一句:“夫……夫人。”
夫人?
低着頭的楚瑤聽到這個稱呼,筆尖兒一頓。
她不信這世間有什麼亡魂,但是這一刻卻還是下意識的以爲青青是看了死去的孟氏。
或許在她心裡,即便不信,卻也希望孟氏還能再來看自己一眼,跟自己見一面吧?
然而站在門口的並不是孟氏的亡魂,而是活生生的人,魏夫人。
“母親……”
這兩個字甫一出口,楚瑤喉中便一陣乾澀,手中的筆啪嗒一聲落了下去,在紙上點出一個難看的黑點。
“綿綿。”
向來稱呼楚瑤爲瑤瑤的魏夫人,這時卻換了稱呼,喃喃一聲走了過來,恍惚間仿若曾經的孟氏,喚着她的乳名,笑着迎向她。
楚瑤已經很久沒哭了,此時眼淚卻不知爲何自己漫了上來,模糊了眼前的人影,讓她看不清楚。
“母親……”
再一次喚出聲的時候,魏夫人已經繞過桌案走到她面前,將她輕輕攏進了懷裡。
“好孩子,沒事了,母親來了。”
母親來了,母親來了……
楚瑤一陣哽咽,忽就哭了出來,抱住魏夫人久久沒有鬆手。
魏祁看着在梅氏懷中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的人,卻沒像之前那般覺得心痛,反而深深地鬆了口氣。
知道哭就好啊,好歹是把心中的情緒發泄出來了,總比之前那樣看似正常實際上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強。
他給青青使了個眼色,兩人一起從書房退了出去,將裡面留給了楚瑤與魏夫人二人。
青青關上門,轉身靠在門邊看了眼天空,眼眶也跟着溼潤,吐出一口長長的濁氣之後走到魏祁身邊,對他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
“多謝世子。”
這些日子,別說魏祁,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是跟楚瑤一起長大的,楚瑤經歷過什麼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也比任何人都明白,孟氏的死對她的打擊有多大。
還好……還好公主嫁給了世子,還好世子的母親對公主很好,待她如親生女兒一般。
當初雙方都不情不願的婚事,如今卻像是天作之合,似乎老天爺冥冥中自有安排,給他們帶來了一段美滿的姻緣。
魏祁沒有吱聲,目光仍舊透着門扇看着裡面。
他不關心別的,也不在意別人謝不謝他,他只想綿綿好起來。
只要綿綿好起來就行了。
…………………………
楚瑤腦子裡的弦崩了太久,在見到魏夫人的這一刻,在又一次喚出“母親”的那一刻,這根弦驟然鬆了。
她哭着哭着就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可即便昏睡時,也猶自抱着魏夫人不鬆手。
魏夫人沒生過女兒,幾個兒子自幼要麼頑皮要麼沉穩,沒有誰像這般依賴過她,一時間又是心疼又是憐惜。
她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待確定楚瑤睡沉了之後,才輕聲將候在外面的青青叫了進來。
聲音太小了,若非青青一直注意着門內的動靜,恐怕根本聽不見。
魏夫人讓她幫忙把楚瑤扶到牀上去,但又怕把楚瑤驚醒了,最終還是讓魏祁把她抱過去。
可是魏祁剛一伸手,楚瑤就不安的皺了皺眉頭,捏着魏夫人衣角的手抓的更緊。
魏夫人輕輕地拍了拍楚瑤的肩膀,將她的手拉起來牽在自己手裡,柔聲安慰着:“母親在呢,母親在呢。”
這才得以讓楚瑤鬆開,喚來魏祁輕手輕腳的將她抱到牀上安置。
“她很久都沒有好好休息過了吧?”
魏夫人看着楚瑤的臉色說道。
嬌嬌嫩嫩的女孩兒此時像是失去了水分的鮮花,面色蒼白,眼下隱隱有些烏青,一看就是沒有好好休息的緣故。
魏祁看着楚瑤安睡的面龐,將她鬢邊一縷碎髮抿了過去,站直身子。
“很久了,雖然每天看上去好像按時睡了,但是睡不踏實,晚上總是夢魘,醒了之後就一直睜着眼睛到天亮。”
這些日子他一直陪着楚瑤,對此很是清楚。
“難怪。”
魏夫人說道:“難得她現在睡踏實了,讓青青先守着吧,祁兒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說着將手從楚瑤手中輕輕抽了出來,跟魏祁一起出去進了左側的一間廂房。
房門緊閉,魏夫人遣退了周圍所有人,只餘自己跟魏祁在房中。
“這些日子很累吧?”
她心疼地撫了撫他的面頰,眉眼間滿是關切。
魏祁在父母面前向來是十分要強的,此時卻低垂着頭,鼻頭有些發酸。
累嗎?不,其實不累。
對燕和對周的戰事都很順利,楚國這邊綿綿又全部接手了,根本就不用他過問,事實上,他根本就沒做什麼,所以談不上累。
但這種插不上手的感覺,卻讓他更加無所適從,時間一長竟比以前還累。
因爲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能做什麼,不知道怎樣才能讓楚瑤好起來,每天只能看着她沉浸在喪母的悲痛中,一天天消瘦下去。
從來沒有想過,原來最累的不是忙碌勞苦,而是無能爲力。
雖然他什麼都沒說,但魏夫人也大抵明白他的感覺,輕嘆一聲拉着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
“把你叫過來是想跟你說說孟氏的事。”
“你寫來的信我燒了,怕以後什麼時候不小心被綿綿看見,心裡不舒服。”
魏祁不明白孟氏爲什麼要自作主張做出這種決定,在給魏夫人寄去的信裡詢問的同時少不得埋怨一番。
魏夫人從前都會將魏祁寫給自己的信收好,這幾封想來想去最終還是在離京前燒了。
孟氏是楚瑤的母親,有些話楚瑤可以說,魏祁不可以,哪怕孟氏現在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