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老屋四十年

小時候,父母外出勞作,總會對我說“好好看着家”,那家的意義只是一個很簡陋的房子,在我的意識裡,每個家總是由不同的房子標誌着的。

記憶中東北鄉間的祖屋不知是什麼年代造的,土坯牆青瓦頂。東屋一條大炕點據了大半個屋子,暗紅色松木炕沿兒磨得圓潤光亮,炕上一張大席一直鋪到南牆的窗臺邊兒上。冬天大雪紛飛的日子裡,炕燒得熱乎乎的,趴在窗臺上張大嘴巴哈氣,化掉玻璃窗上的霜花看外面雪花飛舞是很愜意的事情,別的人家窗上都是糊着麻紙,沒法清亮地看到外面。我的父親給祖屋最大的貢獻可能就是把那紙窗換成了玻璃。他那時在鋼城包頭工作,沒能讓祖屋變成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他自己卻變成了右派,先是回到了祖屋,後來又帶着我們背井離鄉走新疆了,只有奶奶跟門前那棵大榆樹守着祖屋。奶奶在我們們離開故鄉九年後也永遠離開了。四十多年了,我不知道祖屋是否還在,父親回過老家,他從不講祖屋,祖屋只能平添遊子之愁。

可我還是常常想起屋子,歲月在記憶裡被一個個屋子標誌着。

來新疆的路很遠,火車不知坐了多少天,後來換上了汽車,在白雪皚皚的戈壁上顛簸了五天我們到了一個叫做“哈拉溝”的村子,那村子很特別,有一些圓木摞起四四方方的房子大多是哈薩克人的;有一些乾打壘的房屋,是很早來的所謂老新疆的;還有一些就地挖起的草皮子塊碼起來的房子,是早幾年從內地來的,人稱老盲流的;那些在高點兒的地方或是沙包子上挖的地窩子大多是剛來新疆的人,也就是新盲流住的。房屋零零散散,全都矮矮地趴在那裡,屋頂有很高的鐵煙囪,冬日裡整天冒着煙。屋內暖烘烘的。當時,地窩子在新疆北面的農村是很普遍的一種民居:選個較高的地兒,最好是一面坡向陽的地方挖下去,四壁要挖得齊刷刷的,再抹上草泥,刷上白土,頂上柱子架上樑,白淨的蘆葦可勁兒地往上鋪,蘆葦上再鋪上柔軟的麥草然後抹泥蓋土,這地窩子就成了。 大多數人家的地窩子間數並不多,多了也沒什麼用,能睡下一家人就行。除了睡覺,在屋裡的時間就不多。冬天滑爬犁,套兔子;夏天釣魚,游泳;春天撿野鴨蛋,挖野菜;秋天採菱角,燒包米:都是很好玩的,說不上幸福,倒也快樂。

後來因爲父親被管制勞動的地方變動,我們搬了幾次家,也就是換了不同的地方,住大致相同的地窩子。那年頭的口號是先治坡後治窩,老百姓以食爲天,在農村窩並不十分重要,我在地窩子裡漸漸長大,我們住的最後一個地窩子是我挖的,建地窩子不叫蓋,叫做“挖”。

1978年恢復中考,經過兩週複習,三場考試,幾番政審,我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身分離開了地窩子,到縣城裡上中師,不久,父親平反了,我的家人也都離開了地窩子,也離開了我們住了十幾年地窩子的地方。

後來我到離縣城很遠的鄉下去教書,學校是一排快要倒的土坯房,有一間教室很特別,形狀像一個很大的蒙古包,牆是用籬笆編起來的,裡外抹上草泥,屋頂是用椽子一層層架起的穹窿。一個用汽油筒做成的大火爐支在屋子中間,學生圍着火爐坐着,我就在這個教室裡給孩子們上課,那時我充其量也就是個大孩子,我的宿舍是這籬笆房旁邊一個土屋,進到裡面剛能直起腰,支了好幾根頂柱,牆裂了縫。剛到的那天晚上我是戴着皮帽睡覺的,那夜颳風,雪從牆縫吹進來,落滿了我的被子,那房子有個好外,就是不用擔心煤氣中毒。當時真有點想念地窩子,也正是因爲有住地窩子的磨鍊,也並不覺得苦,第二天用草塞了牆縫,抹了泥,在那間屋子過了一個冬天。

那時沒有電視,甚至沒有電,人們除了勞作、睡覺之外,就是串門子,你不串也會有別人串到你的屋子裡來,“家”除了睡覺之外的時間是開放的,開放的屋子從本質的意義上說不能算是“家”,那裡的人見面打招呼都是說“有空兒到房子去玩兒”,不說“到家裡去玩”,細想起來老百姓的表達真是太準確了。那樣的環境下容易早婚,結婚能使房子更像家。春暖花開的季節我戀愛了,是愛情的力量,那個夏天我用土打牆在校園邊兒上蓋起了三間房子,又打了個院子,裝了大門,後來我的寶貝女兒就在我蓋的房子裡出生了,她五歲的時候,我帶着她在房子的周圍栽了沙棗樹,沙棗樹很快就長成了一道綠色的圍牆,開花的季節小屋周圍就瀰漫着清香,小屋裡充滿家的溫馨。那個小土屋我住了十四年,我離開那個小土屋時只帶走了我的女兒,那個小土屋就貢獻給了學校,成了單身老師的宿舍,後來因爲失修終於倒塌了,前些時候我曾回去過,小土屋已經沒有痕跡,只有那些沙棗樹和校園裡我親手栽白楊樹彼此顧盼,見證着我青春的赤誠。

從鄉下來到縣城裡,我們從一處搬到另一處,沒有自己的房子,我牽着妻和女兒的手,三個人相互關懷扶持着確也幸福,但總像是沒有家。爲了女兒上大學學校集資蓋樓,我們沒有要,學校校給了我們一間閒置下來的大教室,是很高大的土屋,在裡面隔出了三室一廳,自己裝修了一番,常有鄰居來談天下棋,有時鄉下的朋友來,總要喝上兩杯,屋裡常常響起歡樂的笑聲,我教了近30年書,那些農民朋友還一直把當作他們的哥們兒,雖然住在縣城裡,感覺還是農家。在中國的很多地方,特別是大西北,土屋是農家的標誌啊!

我的門前有很大一塊空地,圈了個院子,蓋了小房,女兒上大學走時,養了兩對鴿子,幾年功夫就成了一大羣,每天在天空盤旋,妻很精心地餵養着它們,那飛翔的白鴿常讓我們想起女兒。鴿子飛累了就落在屋檐上,而女兒卻越飛越遠了。

去年,我的土屋被拆了蓋了樓房,我終於搬進了新樓,簡單地裝修一下,樸素而雅靜,妻很愛惜這房子,總是不停地擦洗,她很愛養花,或豔麗或素雅,窗臺和几案上隨處可見卻毫無零亂之感。家漂亮了就幾乎再也沒有人來串門,我慨嘆樓越蓋越高,天越來越小;人越住越近,心越離越遠。看到城裡人都裝了防盜門,有的還在在窗上焊了鐵欄,更有甚者是那些富貴人家的高牆深院,門前有了保鏢,拴了大狼狗,鐵門鐵窗,如果再在高牆上裝了電網,唉!看一眼都知道這富貴不是好享的。

我現在房子面積比以前小了,我跟妻空間大了;工作仍然很忙,我跟妻親近的時間多了,家是家人親密溫馨的私人空間。家是開放的,要常有親朋來訪,我們每天要從家裡走去,走向社會,爲社會做事,也從社會獲得我們的生存所需;家又是封閉的,但不要戒備森嚴,我們要時時記着回家,創造並享受沒有外人打擾的溫馨。有很稱心的房子,家纔會更溫馨幸福,但豪華的房子並不等於幸福的家。住在一個房子裡的人要相互珍愛,家纔會越來越好。

我曾到從前住過的鄉間去訪舊,地窩子連一點兒痕跡也沒有了,農家院都很大,有不少磚房,我提起當年住的地窩子,有人說地窩子還有一處,在河邊,離村子有四五里路,一個外號“老犟”的怪人住在那兒。老犟四十多歲上死了媳婦,那時他還住着地窩子。二十多年了,他把三個孩子養大成人,自己也蓋了新房後,卻到河邊挖個地窩子,地窩子分兩層,他把妻子的屍骨從墳裡取出來安放在地窩子的下層,他住上層,他六十多歲了,身體很好,看上去也很快樂,老犟說他死後就跟他妻子一起埋在這個地窩子裡,這裡是他永久的家。我想那正是一座活的墳墓,有人把家變成墳墓,有人把家變成監獄,這並不在它是簡陋還是豪華。

房子和家,讓人沉重的話題,在這沉重中,我祝福天下人都有一所好的房子,更要一個好的家。

2006年8月於布爾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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