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進了碧菡的房間,皓天就乏力地倒在一張沙發裡,他四面看看,一張牀,兩個牀頭櫃,一個化妝臺,和兩張沙發,這就是這房間裡全部的傢俱。另外還有個小小的洗手間。這像一間旅館的套房,想必是那種專門蓋給舞小姐們住的公寓。他深吸了口氣,覺得頭痛欲裂,心裡最迫切而焦灼的一個問題,就是如何能把碧菡弄回家去,讓她遠離舞廳、舞客、大班、歌手……以及這房間,和這一切的一切!

碧菡倒了一杯茶走過來,遞到他面前,她低聲說:

“喝點茶,解一解酒,你一向沒什麼好酒量,爲什麼要喝這麼多?”

他接過茶杯,放在小几上,她轉身要走開,他一翻手就抓住了她。握牢了她的手腕,他說:“這房子是租來的?”

她點點頭。

“房租繳清了嗎?”

她不解地看着他,眼底有一絲畏懼。

“剛剛繳了一年的房租。”

“那麼你不欠房東的錢了?”

她再點點頭。他一下子站起身來。

“很好!”他說,“我來幫你整理東西,你的箱子暱?手提袋呢?算了,這些東西不要也罷,家裡有的是你的衣服,帶這些做什麼?……”

碧菡拉住了他的手,坐在牀沿上,她輕聲地,卻堅決地,鄭重地說:“暗天,你能不能理智一些?”

“我很理智!”皓天睜大了眼睛。

“我必須說清楚!”她一字一字地說,“我不會跟你回去了,永遠不會跟你回去!所以,你不要動這些東西,也不要枉費心機了。你就當作——從沒有認識過我,從沒有見過我好了。”

他站在牀前面,俯頭凝視她,他的呼吸急促,神情嚴厲,臉色緊張而蒼白。

“你的意思是——”他壓抑着自己,用力說,“你要抹煞掉跟我的那一段日子?你要根本否認我在你生命裡的價值?你自甘墮落,你喜歡當舞女,對不對?”

她顫慄了一下,閉上了眼睛。

“隨你怎麼說,”她無力地低語,“隨你怎麼想,一個女人,已經走到這一步,難道還能自命清高?我沒有想抹煞掉我們那一段日子,因爲那是無法抹煞的,我更無法否認你的價值,如果不是爲了你,我或者不至於不至於”她聲音哽住了,再也說不下去,半晌,才掙扎着說了一句,“我知道我是很低賤的,很卑微的,如果你肯離開我,我就感恩不盡!”

她的話像一條鞭子,抽在他的心靈上,在一陣劇痛之下,他忽然腦子清醒了!酒意消失了一大半,他立刻冷汗涔涔。他在做些什麼?他說了些什麼?他是來求她回去,並不是來侮辱她或責備她!這樣越扯下去,她會距離他越來越遠了。他注視她,她卑微地低俯着頭,他只能看到她那一頭柔軟的黑髮,長長地披在背上。那薄薄的旗袍下,是她那瘦小的背脊,和窄窄的肩。他長嘆一聲,忍不住就在牀前的地板上坐了下來,握緊她的手,他說:

“我又說錯了話,我心裡急,說什麼錯什麼,碧菡碧菡,你善良一點,你好心一點,你體會我心碎神傷,什麼話都說不對!千言萬語,化作一句,我愛你,碧菡!”

她很快地擡眼看他,眼裡全是淚水。

“謝謝你這樣說,皓天。”她低語。

“你不相信我?”他問,眼光又陰沉了下來。

“我信。”她說,“我一直信的。皓天,你始終沒弄清楚我爲什麼離開你家,我不是負氣,不是一時任性,而是——爲了愛你。”

“爲了愛我?”他瞪大眼睛,“你如果真愛我,你就做做好事,跟我回家去!”

“不,”她搖頭,臉上一片堅決,“當姐姐那晚對我下了逐客令以後,我就知道高家是再也無法待下去了。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她熱情到可以把身上的大衣,脫下來披在一個並不相關的女孩身上,她可以徹夜不眠不休,照顧一個女孩從死亡關頭走回來。姐姐,她的心有多善良,多真純,多熱情!在這世界上,你不可能找到第二個這樣的女人!可是,那晚,她罵了我,她命令我走,要我永遠不要回高家……”

“我懂了!”皓天急急地說,“你在和依雲生氣,我打電話叫依雲馬上來,自從你走後,她和我一樣痛苦,她後悔萬分,我叫她來跟你道歉,這樣總行了吧!”

她默默地瞅着他。

“別傻,皓天,你要折死我!你根本沒弄清楚,我怎麼會生姐姐的氣!她就是打我,我也不會生她的氣。我只是從她那一次爆發裡,才瞭解一樣事實,愛情,是不能由兩個女人來分享的。皓天,她太愛你!在沒有我的介人以前,你們的生活多甜蜜,多幸福!自從我介人,你周旋在兩個女人之間,眼見一天天地樵悴,姐姐呢?她失去了歡笑,失去了快樂。這一切,都因爲我!我一直想報恩,卻錯誤在真正愛上了你,結果,反而恩將仇報!我把你們陷進了不幸,把姐姐陷進了痛苦。唯一解決的辦法,是我走!走得遠遠的!所以,我走了。不是負氣,不是懷恨,我走,是因爲太愛你們,太希望你們好!”

“很好,”皓天緊緊地握住她的雙手,“你說了這麼一大篇,解釋你沒有懷恨,沒有負氣,你走,是爲了要我們幸福。現在,我簡單地告訴你,你走了之後,依雲日日以淚洗

面,想你,我天天奔波在臺北街頭,找你。我們誰也沒有得到快樂和幸福,除非你回來,我們誰也不會快樂和幸福,你懂了嗎?”

“那是暫時的,我走了,你們會暫時一痛,像開刀割除一個腫瘤一般,時間慢慢會治癒這傷口。我留下,卻會演變成爲癌症,症狀越來越重,終至不治。所以,與其害癌症,不如割除腫瘤!”

“什麼癌症?什麼腫瘤?”皓天急了,他大聲說,“我已經找到了你,不管你怎麼說,我一定要你回去!我寧可害癌症死去!我也要你回家!”

她搖頭,緩慢地、卻堅決地搖着頭。

“不,皓天,你說不動我,我不會再回去了。”

他死盯着她,呼吸沉重。

“你說真的?”

“真的。”她直視着他,低語着,“決不回去!”

他一把握緊了她的兩隻手腕,開始強烈地搖撼她,一面搖,一面發狂般地大聲叫:

“你一定要跟我走!你非跟我回去不可!我捉了你,也要把你捉回去!”他跳起來,眼睛裡佈滿了紅絲,神情浄狩而可怖,他死命地扯她,“你馬上跟我走!你馬上跟我回去!我不和你講理,我也不聽你那一套謬論!走!你走不走?”

她掙扎着,往牀裡面躲,他死命拉扯她,他們開始像一對角力的野獸,拼命地掙扎抗拒。最後,兩人都有點糊塗了,不知到底爲了什麼而爭鬥。眼淚從她面頰上滴滴落落,她喘息着,啜泣着,顫抖着。他抓住她胸前的衣服,用力一扯,衣服破了,那撕裂聲清脆地響起,她慌忙用手遮住胸前,睜着一對大大的、帶淚的眸子,畏懼地、卻堅決地,凝視着皓天。於是,皓天呆了,他停了手,也喘息着,瞪視着碧菡。

好久好久,皓天只是瞪視着她,像中了魔,像入了定。然後,他忽然撲了過來,碧菡驚顫,卻已無處可躲,無處可退。但是,皓天並沒有來抓她扯她,卻把她緊壓在牀上,用他灼熱的脣,一下子堵住了她的。

她四肢無力,她癱軟如棉,被動地躺在那兒,她的心飄飄蕩蕩,她的意識混混沌沌,她的思想迷迷茫茫,她一任他解開衣釦,一任他褪下衣衫,他的脣緊緊地吮着她,她逐漸感到那股強大的熱力,從她身體的深處遊升上來,不再給她掙扎的餘地,不再給她思想的能力,她的手圈住了他——那個她生命裡唯一僅有的男人!

風平浪靜,良夜已深。她的頭枕着他的手臂,他平躺着,看着天花板,他的酒意已消,火氣已除,他顯得平靜而溫柔。

“在這一刻,你敢說你不愛我嗎?”他問。

“我從沒說過我不愛你。”她說。

“那麼,我們不再爭吵了是不是?”他更加更加溫柔地。

“我從沒有要和你爭吵。”

“那麼,”他更加溫柔,溫柔得讓人心酸,讓人心痛,“你要跟我回去,對不對?”

她不說話了。他回過頭來,靜靜地凝視她,用手指輕輕地撫摸她的面頰、下巴,和她那小小的鼻頭。

“是不是?”他再問,聲音柔得像水,“你愛我,你不願離開我,所以,你要跟我回去,是不是?”

他的聲音裡有一股強大的、催眠的力量。她的思想在掙扎,感情在掙扎,終於,她閉了閉眼睛,低低地說:“我愛你,我不願傷害你,所以,我不會跟你回去,我不能跟你回去。”

他忍耐地望着她。

“你不再是我的妻子嗎?”

她垂下睫毛。

“我一直不是的。”她清晰地說。

他的手指捏緊了她的下巴。

“你在指責我嗎?”

“我沒有,是我自願獻身給你的,我並不想要那名義,我只告訴你事實。”

他的眼睛重新冒起火來。

“請你不要惹我生氣。”他說。

“我希望你不生氣。”

“那麼,”他陰鷙中帶着溫存,擔憂中帶着祈求,“你要跟我回去!”

“我不!”

他凝視着她。

“好吧。”他說,“告訴我你到底有什麼問題?”他振作了一下,努力使自己的聲音溫和而冷靜。“你看,我真糊塗,我一直強迫你回去,而沒有代你設身處地想一想。你那天離家出走的時候,什麼都沒帶,連件大衣都沒穿,你無家可歸,無錢可用,走投無路。當然,你只能想出這個辦法,走進歌臺舞榭,謀求一個起碼的溫飽。何況,你還有一個需要你接濟的家庭。所以,我瞭解,碧菡,你欠了舞廳多少錢,你簽了多久的合同,你告訴我,我來幫你料理清楚。”

她把頭轉開去,淚珠在睫毛上顫動。

“我沒有需要你解決的問題,”她低語,“我只是不要跟你回去。”

他屏息片刻。

“我明白了,”他再說,“你怕我父母知道你當過舞女而輕視你,你怕依雲看不起你。好了,我發誓,這件事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我們不說出去,誰也不會知道你這三個月在什麼地方。這樣,你放心了嗎?”

她咬緊了嘴脣,咬得嘴脣發痛。

“你看!”他的聲音裡充滿了希望,充滿了柔情,“我已經說中了你的心事,是不是?我終於猜到了你的心事,對不對?我們編一個很好的故事,回去之後

,大家都不會疑心的故事。你回去了,一定會快樂的,我會加倍地疼你,憐惜你,我發誓不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我發誓要竭盡以後的歲月,來彌補你這幾個月爲我受的苦!”他把她的臉扳轉過來,用手指撫摸她的淚痕。他的聲音輕柔如夢。“瞧,我總是把你弄哭,我總是傷你的心。碧菡,我懂的,我瞭解的,我並不笨,我並不癡呆。我知道,你在這三個月裡,受了許許多多的苦,受了許許多多的折磨,讓我在以後的歲月裡來補報你。嗯?碧菡,你放心,我一定會補報你!”

她眨動眼瞼,淚珠撲簌簌地滾了下來。

“我很抱歉。”她低語,“我感激你待我的這份情意,但是,我不能跟你回去!”

他死盯住她。

“爲什麼?”他陰沉地問。

“我已經說過理由了,爲了你們好,爲了你們婚姻幸福,我只有離開。如果我今天肯回去,當初我也不會出走!我說過了,我是你們的一個贅瘤,只有徹底除去我,你們纔會幸福!”

“我不要聽你這套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他爆發地大叫,從牀上猛地坐了起來,呼吸沉重地鼓動着胸腔,他的忍耐力消失了,他暴怒而激動,“你不要再向我重複這一套!我要你回去!你聽到了嗎?你不要逼我對你用武力!”

“你不會對我用武力!”她說,聲音好低好低,“因爲你知道,用武力也沒有用處!”

“你……”他氣結地瞪着她,終於痛苦地把頭僕進了手心裡,“我從沒有這樣低聲下氣地哀求過一個人,”他自語地說,“我從沒有被任何人折磨得如此痛苦,碧菡,”他搖頭,拼命搖頭,從齒縫裡迸出一句,“你太狠心!太狠心!”

碧菡側過頭去,忍聲地啜泣。於是,他陡然狂叫一聲,把她從牀上一把抓了起來,他大聲問:“告訴我!那個男人是誰?”

她驚嚇地用被單遮住了自己。

“什麼男人?”她問。

“你知道的!”他大吼,“你那個男人!那個使你不願意回到我身邊的男人是誰?你說!你說!你說!”他直逼到她眼前來,“你快說,是誰?”

她睜大了眼睛,凝視着他。

“你——你一定要製造出這樣一個人來,是嗎?”她愕然地問,“有了這樣一個人,你就滿意了,是嗎?有了這個人,你就死了心了,是嗎?”

“別告訴我沒有這個人!”他喊得聲嘶力竭,“你變了!你說過,你願意做我的奴隸!你曾經柔順得像一隻小貓,而現在,我已經哀求你到這種地步了,你都不肯跟我回去!除非有一個男人!你說,是誰?是誰?是誰?”他抓緊她的胳膊,猛力地搖撼她,搖得她的牙齒格格發響。

她哭了起來,嚷着說:

“不要這樣,你弄痛了我!不要這樣!”

他廢然地放開了她。轉過身子去,他氣沖沖地拿起西裝上衣,從口袋裡掏出香菸,只有一個空煙盒,他憤怒地把煙盒丟到牆角去,咬牙切齒。碧菡悄悄地看看他,拉開牀頭櫃的抽屜,她取出一包三五,丟到他的面前。

他接過香菸,盯着她。

“你也學會了抽菸?”

“不是我,”碧菡搖搖頭,“是陳——”她驚覺地住了口,愕然地望着皓天。

“哼!”他重重地哼了一聲,“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是誰抽菸?”他大吼,“是誰?”

“是——”她哭着叫,“是陳元!”

“陳元?”他逼到她眼前去,面目猙獰而扭曲,“那是誰?陳元是個什麼鬼東西?你說!你說!”

“就是那個歌手!你見過的那個歌手!”碧菡哭着,在這種逼問下完全崩潰了。她神經質地大哭大嚷起來,“如果你一定要這樣才滿意,如果你一定要這樣才能對我放手,那麼,我告訴你吧!是陳元!那個歌手!他是我的男朋友,愛人,丈夫,隨你怎麼說都可以!我已經和他同居三個月了!你滿意了吧?滿意了吧?滿……”

“啪”的一聲,他重重地抽了她一下耳光,她驚愕地停了口。他站起身來,匆忙地穿好衣服,他的臉青得怕人,眼睛血紅。回過頭來,他把那包煙扔在她臉上,啞着喉嚨說:

“你這個——標準的賤貨!”

她呆着,傻愣愣地坐在牀上,頭髮零亂,被單半掩着裸露的身子,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她不說話,也不動,像個半裸的雕像。他望着她,目眺盡裂。

“天下居然有像我這樣的傻瓜,來哀求你回去!”他咬牙切齒地說,“好吧,你既然已經是職業化的風塵女子,告訴我,剛剛的‘交易’,我該付多少錢?我不白佔你的便宜!”從口袋裡掏出一沓鈔票,他也不管數字多少,就往她劈頭扔去,鈔票散了開來,撒了一牀一±也。他恨聲說,“你放心!我再也不會來找你麻煩了!再也不會了!如果我再來找你,我就是混賬王八蛋!”

說完,他打開房門,直衝了出去。碧菡跪在牀上,伸出手去,想叫,想喊,想解釋,但是,她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房門已經砰然一聲合攏了。

她仍然跪在那兒,對房門哀求似的伸着手,終於,她的手慢慢地垂了下來。低下頭,她看着牀上的鈔票,身子軟軟地倒下去,她的面頰貼着棉被,眼睛大睜着,淚水在被面上迅速地氾濫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