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月的靜養,我的傷勢完全好了。我高興得一蹦三尺高。
這天晚上。何夢做完該做的洞中雜事,就去練基本功。北一林去趕夜魚。
北一俠難得偷閒。邀我在洞中的桐油燈下談心。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我早就想和她這樣坐下來,能坐多久就坐多久,能說多少就說多少。可她總是忙。忙。
今日個,我們總算能面對面清晰地嗅到對方的氣息了。
我說,我的傷全好了,也該回家了。
她說,你回家去看看可以,但下步有何打算呢?
我說,陪同母親和妹妹生活一段日子,還是要去尋找我的師傅。學得天下無雙武功,才能報仇雪恥。
她說,我何不想報仇?可一個人力單勢薄,何以能報?
我說,只要有決心,就沒有報不了的仇。
她不再和我討論這報仇的事了。而說起了一些兒女情長的話。她的話像一片片冬天的陽光,暖在了我的心上。
她一會兒天南海北,一會兒家長裡短。說的都是心裡話,真心話。當然,我也有很多話要說。有很多心思要明示。山上的霧多,女人的話多。她說個不斷,我就只好靜聽。
她還說了自己的心事。說自從我來到青龍洞後,她每天晚上都要做同樣地一個夢。夢見一條金光閃閃的長龍從青龍洞裡飛出去。金光閃耀,雄風呼嘯。攪得她日不安神,夜不能寐。
她說得極其認真,我只當是一個夢。但我還是應景似的說了一句,夢見飛龍,驚天動地。俠妹,你怕是要幹一番大事了。
她制止了我的話,說,女兒身縱有萬千抱負,又怎能與你們這些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相提並論呢?她的眼睛裡透出了一絲憂慮之情,像還有萬千話語要說,卻欲言又止。
我說,俠妹你想說什麼,你就說什麼吧。我的命都是你撿回來的,你還有什麼事不能給我說的呢?我的話真誠而動人,像三月的陽光灑落在俠妹心靈那片青青的麥田裡,發出了綠色的聲響。
她笑了起來,說,大哥是講義氣的人,一定不會忘記妹妹的。從見到大哥的第一眼起,我就感覺到大哥不是一般的江湖好漢。
晚風在洞外嗚嗚的吹。她說的每一句話都不再拐彎抹角了。先前說了那麼多,好像都是爲此時要說的話,作出的一個層巒疊障的鋪墊。
她說,流寇“哆哪咪”朱虎勾結“溫神豹”吳鵬,危害十分倡狂。害得慈菇洲、桑植城、永定衛、武陵源的老百姓有家不能歸,有田不能種,妻離子散。有很多農民都想起來反抗。可力量薄弱,缺少組織,怕剛剛撤走的朝廷官軍再殺回來,難以抵抗。所以,很多有血氣的人也只能是私下裡議議,不敢輕易肇事。
說這話時,北一俠口氣中充滿了一種深深埋藏的豪氣,但我同時又感覺出有一種沉悶的雷聲從她的心底滾過。因爲她的眼睛裡透射出來的是一片烏雲翻滾的天空。
我說,好啊。只要有人組織,我也要加入進去,爲我死去的親人報仇。我心中裝着無數桶仇恨的**,只要引線隨時隨地點燃,就會炸它個天翻地覆。
北一俠抑止不住地激動,說,大哥也有此意?
我說,我出門就是爲了尋找天下明主來的。幾年前有個算命先生到龍潭洲給我算了一命,說要我到武陵源這個方向來尋師傅,學本事,爲父報仇便指日可待。算命先生還說,要找到那個師傅,必先找到一個貴人。
近日來,我一直在想。這先生說得極準。他說我的貴人是個女的。我思來想去,這貴人就是你了。
北一俠暗吃一驚,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是齊腰的長辨前後亂甩。她說,大哥你真會開玩笑。我那能擔當得起貴人的榮耀?
我說,你先別推辭。事情還真有些巧合。當時,先生說我命中少女人,一生都難走桃花運,縱有萬千美女繞膝足下,都與我無緣。但這命中又註定要出現一個女貴人。這不是很矛盾的嗎?現在想起來,還真是緣定三生。巧就巧合在,鳳棲山邂逅,女扮男妝,恩人相救。當你現出女兒身後,我對你是貴人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俠妹,你說這不是天意又是什麼呢?
北一俠說,感覺靠不住。貴人一般都是德行高遠,技藝超羣之人。
我說,對俠妹的貴人感覺,在義結金蘭時就已經閃現。那時只不過不能與先生的吉言對號入座。但你在我心中的貴人位置已確定無疑,因爲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說,我早已說過,既義結金蘭,就是一家人了。現在不說什麼恩不恩的。
我說,君子報仇十個不晚,君子報德力行早晚。你大恩不言謝,是你的德行高遠。我言必稱恩,知恩圖報,卻是我的本分。
她說,好好好,都依了你的。我大笑起來。談話的氣氛越來越融洽。
她說,我們的相遇完全是一種天意,是一種巧合。我只所以四處奔波,留意天下文臣武將,是爲了遍訪天下能人,招賢納士。這也是我的師傅交給弟子的任務。
我說,你的師傅是誰?
她說,我的師傅是黃龍道人。在黃龍洞已歸隱二十餘年,臥薪嚐膽,精練武藝,等待時機,就是想着有朝一日殺回朝庭,爲他父親雪恥鳴冤,爲他父親的部下親兵討回一個公道。
我從北一俠的談話中,對她的師傅產生了強大的興趣。這麼多天來,除了養傷,我們很少深談,她從未談起過她的師傅。我一直以爲她的師傅是一個普通的江湖好漢,沒想到她的師傅是傳說中的黃龍道人。
她師傅埋藏着與我一樣的復仇的種子。就像磁石一樣開始吸引我。吸引了我的五臟六腹、血液骨髓、神經脈絡。
此時回想起來,我的心靈無比震憾。北一俠非同尋常的武藝,已讓我隱隱感覺到了傳說中的她師傅的蓋世奇功。突然,我萌發了要見見她師傅的念頭。
這個念頭一閃現,就像蛇的毒信子一樣舐了我一口,我痛苦不安地焦灼起來。
我提出來要見她的師傅。她說好啊。一下子就摁住我的念頭,打心窩子裡笑了起來。再看她的神態,好像她早就有這個想法,只是等到我主動提出來而已。
我想做的事馬上就會做。我問她,何時拜見?
北一俠快人快語,毫不含糊,說明日一早引你見師傅。
當晚,北一俠就要剛剛從河裡趕夜魚回來的弟弟去黃龍洞報信。
北一俠說,北一林最愛去黃龍洞了。裡面好像有吸引他的什麼神秘的東西,但她也說不清到底是什麼東西在吸引他。
北一林走後。我們繼續談心。我有了留下來的心思,急着要回家的一顆心也就安靜下來了。終於有了機會,北一俠說出了她的身世。
她從小在父親的薰陶下,琴棋書畫,刀槍劍戟,樣樣行。她的父母親是慈菇洲的白員外,在官軍征剿“南蠻”時,私藏義軍,被斬首示衆。幸好她和弟弟逃走,在神奇的武陵源大峰林裡躲過了劫難,尋到民間傳說的黃龍洞洞主,被洞主黃龍道人李伯牙收爲開山大徒弟。後就整理了這個青龍洞爲家。姐弟倆纔算過上安寧的隱居生活。
我也說了我的命運。我的父親是靖安宣撫使,因對朝廷太重的苛捐賦稅不滿,率衆起義,最終問成了死罪。正當滿門抄斬之時,好心人泄密,母親羅氏給我們九兄妹煮了最後一大鍋飯菜,兄妹吃完,把鍋砸成九片,一人一片,上刻各自名字的最後一個字,以便日後天下太平,兄弟團聚或子孫相認時,合攏。九兄妹吃完最後一餐晚餐,懷揣碎鍋片,隱姓埋名骨肉分裂各奔東西了。我和母親和妹妹就逃亡到五峰山下的龍潭洲,已生活十多年了。
各自感概一番,稱這世道不平,天下蒼生也不得安寧。
北一俠這纔想起問我叫什麼名字?我說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叫向大坤。
她哈哈大笑,說好啊,今後我就叫你向大哥了。這一段日子總是擔心你的傷口,連你的名字也忘記問了,對不起啊向大哥。說着說着,她的臉上現出了紅暈。不經意之間,兩朵紅雞冠花就開在了她的兩個面頰。
我趁此機也問了她,說你的名字怎麼寫?到底是白一俠,還是北一俠?我剛纔聽你說你父親叫白員外?還是北員外?
我還想問問她貴庚幾何?可話到嘴邊又咽進了肚子裡。男不問家產,女不問貴庚。我想起了母親羅氏經常給我們兄弟講的家常話。這家常話,平常說的時候並不經意,可不知不覺中卻傳下了我們祖祖輩輩的一些風俗習慣。
北一俠又是一陣哈哈大笑。然後用手指醮上一點水,躬身桐油燈下一字一字在石塊上寫了三個字,白玉霞。我一看,也忍不住笑起來。
原來我把恩人的名字完全叫錯了。不過,我還是狡辯地說,我讀的音纔是你名副其實的名字。今後叫你北一俠就叫定了。
她笑笑又告訴我,說她的弟弟叫白玉林。我說,北一林叫順口了,就這樣叫了,別人怎麼叫我不管。
她還在笑,笑一直在桐油燈下的石板上晃。她對我說,向大哥,你沒有叫錯。你的口音就這個樣子。很多北方過來的人,都把白玉霞叫成了“北一俠”。
就一個多時辰的樣子。北一林從黃龍洞那邊回來了。他回姐姐的話,說李師傅回訪七星仙人去了,不知何時回來?
北一俠看看我,對我說。向大哥,好事多磨。人不留人師留人了。
我說,這能有什麼辦法?只能等師傅回洞之後,纔好去拜訪的。
天上的一顆星出現了,何夢不能再練武了。那是一顆七殺星,專門吸人陰氣,女子練功要避開這個時辰。民間一般女子練功不成,多與這顆七殺星有關。這個時候男人練功是最好的時候,七殺星吸走陰氣,大地陰消陽聚,冰清玉潔,男人的內力此時就會倍增。大凡練功之人都要遵循陰陽消長,五行生剋,順其自然的大規律。
北一俠把這個秘訣告訴了我。七殺星,東北方;七個角,七種色;女練前,殺七欲;男練星,殺七情;女聚陰,男吸陽;經脈通,丹田淨;血肉革,骨如鋼。這就是練功習武的最佳時機選擇,武林中人只有修練至真,纔有體味,芸芸衆生,只是一介草木過煙雲煙而已。難得真諦。
難得好時光。我拋開了一切私心雜念。從青龍洞裡走出來,揮舞柳葉劍。頓時,洞前飛沙走石,天、地、人,精、氣、神,合成一縷一縷火焰逼向了劍鋒。劍刃嘶嘶吸氣,劍鋒凝神,力重千鈞。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天上,星星隱去。我的全身有一股神力在增長。我過去的師傅曾是靖安劍林高手,爲何不知這七殺星的秘密?七殺星還長着一個小小的手柄,手柄指東,天下皆春,手柄指南,天下皆夏。指西皆秋,指北皆東。四季四時練習武功皆有講究。七殺星,類似於北斗七星,但又不是七星北斗。也有師傅說七殺星是北斗七星,斗柄尾巴上的最小那顆是武星,七殺星就是這顆最小的星星。有道是祈福爲神,兵事爲殺,一星皆作兩用。
北一林也是選定的這個時間練功。他深得姐姐指點,年紀輕輕,但武藝不在我之下。他能在沒有月亮的夜晚,用那把玩具似的弓弩射中十步之外的黑蜘蛛。
我收起劍,見北一林又射出一支箭,箭到蛛亡,堪稱神射也不算過份。
北一林有些傲氣,在我面前有點炫耀表演武藝的意思。但他敏捷的身手與專注的目光還是叫我暗暗吃驚。他小小年紀就有心思和我暗暗的咬勁,我不免感到擔心。我想,但願他人長大一點,也能把心眼長大一點。武林中強調的就是一個忍字。忍字在心上擱把刀,是需要心胸的。
北一林走過來,對我說,過時辰了,別練了。你要是再練,到時李師傅見到你,一眼就會看出來,你練得不是時候,身子骨會練壞的。
他的話讓我一驚。童稚的聲音就像山澗的清泉,格外動聽。
連續等了三天,黃龍道人都沒有回來。黃龍洞裡的道童回話說,師傅一回來,馬上就請向大哥過去。
我心裡急,一邊迫切想見到黃龍道人,一邊又想馬上回到母親身邊去。這個亂世,我怕妹妹一個人照顧不到母親。我的妹妹長得漂亮,曾有幾個不三不四的後生在我家屋前屋後走來走去,打她的主意,我很擔心。平常出門,我最多十天半月就回家了。這次在外面待了這麼長的時間,不說我擔心她們,她們在家裡對我也是擔心死了的。所以,我急着想回去。
第四天,北一俠看出了我的急燥,說陪我下幾盤象棋怎麼樣?
我說好呀。一付石子象棋,擺在了我的面前。她在洞內一塊光滑的石板上畫上了棋盤。第一盤,我開局紅。中局她慢慢掰回來了。我開始佩服起她的耐力。殘局她慢慢佔了優勢。我的額頭出了細汗。我竭力鎮靜自己,終於掰回了一着棋。最後又走了幾十個回合。我說,俠妹,這一盤平手。
我說平手時,她仍然在很鎮靜地對付我。我說這盤和棋了,把所有的棋子往盤子上一推,要重新來時,她仍然還在鎮靜地對付我。
直到下了三盤和棋。她纔好奇的說,向大哥好棋力。但這時我已深深地領教了她棋力的剛強厲害。我也明白第二盤中局時,我分了一下神,她巧妙地讓了我一着。我才得以和她平棋。從棋局中,我領略到了北一俠的忍耐力、定力與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雄韜偉略。真是女兒身,丈夫心!
第五天午時黃龍洞飛馬來報,說黃龍道人有請北一俠的重要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