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凌晚低下了頭。 她知道,說出自己的打算定會傷到父母的心的,她有些不忍心。但,事情已經變成這樣了。
“媽,你們放心,我以後不會再給你們丟臉了,所以,你們讓我……”她醞釀了半天,方纔找到開口的方式。哪知,還未說完,余文致已揮手打斷了她的話:“這件事我和你爸爸商量好了,子桓爲了你還有公司都做出了不少犧牲,我們應該接受這個孩子。我也知道,養這個孩子可能會帶來許多麻煩,但,再難,你都不能有離婚的想法,知道嗎?”
“……”卓凌晚張大了嘴,她做的就是這個打算啊。
余文致全然不將她的不贊同看在眼裡:“這一點是你爸爸提出來的,媽媽知道你委屈,但再委屈也要知道以大局爲重!你知道你爸爸愛面子,這些年子桓不僅是他生意上的好幫手,更是他對外的面子,如果你離了婚,你爸爸肯定會氣死的!凌晚,錯事只能做一次,你不小了,應該明白!”
最後這一句話,語氣不重,卻是最起作用的。余文致已經委婉地告訴她:她的第一次變性已經造成了一堆損失,她現在已經沒有了自由做決定的權力。
要離婚的話最終艱難地咽回了肚子,她只能沉重地點頭:“我明白。”
“你能明白最好。”余文致終於滿意,站了起來,“好好照顧着子桓,別讓他生出別的想法來,卓家現在全靠他了。好了,我該走了。”
“媽,再見。”乾澀地吐出這一句,她眼巴巴地看着余文致優雅地走出她的視線。不知道是因爲前二十年自己一直以男兒身生活、母親難免疏遠的緣故還是什麼,她分明意識到余文致已經看出了她的難受,卻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
她的背影那麼幹脆,不帶一點猶豫,彷彿早就想離開,彷彿她根本不願意與自己見面,彷彿每一次的見面都是一項工作,而不是親子間的交流……
卓凌晚體味到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傷感,這種傷害不是從前沒有,只是一直壓抑。這一刻,她再也不想壓抑自己,只盡情地發泄。她蹲了下去,想大哭一場,卻覺得眼睛乾涸,一點眼淚都流不出來。她便那樣,一直蹲到天黑。
“老闆?”準備下班的程園在檢查電源安全時開了燈,看到牆角的卓凌晚,嚇了好大一跳。
“您還沒有回家?”
她想走過去,又覺得不妥,只能站在原地問。
卓凌晚這才擡頭,虛弱地朝她扯出一抹笑來:“嗯。”她其實也想過回家的,只是不知道回哪裡去。
回半山別墅,怕看到其樂融融卻跟自己半點關係都沒有的場景難過,回父母家,會聽到他們那套無論如何都不能離婚的論調,更傷心。她哪裡都不敢去,所以只能縮在這裡。
程園沒有離開,看着她這樣,有些不忍。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她知道,老闆此刻很不好。
“我能爲你做點什麼嗎?”最終,她問。
卓凌晚仔細地想了想,最後點頭:“可以陪我去喝酒嗎?”
光線暗淡的酒吧,是刻意營造出來的迷濛感覺。前方的臺子上,捧着電子吉他一派前衛打扮的歌手在打着拍子唱:“就算世界笑我輕狂,率性而活又怎樣?掙脫捆綁讓我去闖,頭破血流又怎樣……”
卓凌晚仰頭灌下一杯酒,回頭讓臺上射出來的霓虹燈撒在臉上,眸裡盛着一片迷茫。是否,她當年去變性時也抱着這樣的想法,頭破血流也不怕?
那時輕狂,哪裡知道,有許多事情,並非頭破血流那麼簡單。有太多東西,不是傷口,卻比傷口還要疼痛,不是重擔,更比重擔還要沉重,並非是所有的率性而爲都能承受得住它的後果!
眼眸發脹,她又喝下了一杯。
“老闆,慢點喝。”程園忍不住來勸,還沒有忘記她上次喝醉鬧出的那些事來。
卓凌晚眯起了眼睛,去看程園。她圓圓的臉,一臉真誠,又懂得關心人。這樣的女孩,就值得人去愛,難道她那時身邊沒有女孩嗎?怎麼會逆天地愛上一個男人?
“老闆?”程園被她看得有些怕,輕呼。
卓凌晚伸手,握上了她的手:“程園,你知道嗎?我好孤獨。”
“老闆……”老闆就算再難過都沒有向她吐露過心聲,這讓她受寵若驚。卓凌晚已經把頭壓在了桌子上,眼淚嘩嘩地滾:“程園,我們可以做朋友嗎?我沒有朋友。”
“老闆……”程園心疼了,“老闆這麼好的人,怎麼可能沒有朋友?”
“可是我真的沒有朋友。”眼淚流得更多,不是很醉,她的心卻早已麻醉了。沒有朋友,沒有人聽她傾訴,她的苦和煩惱不知道如何發泄。連個給她出主意的人都沒有!
今晚的她,比以往都多話。
“我變性後,以前的朋友都疏遠了,之後的朋友……我沒有膽量去交朋友,我怕別人笑話我,我是不是很可憐?”
“老闆。”程園只能乾巴巴地叫,不知道該幹什麼好。她想安慰卓凌晚,又不知道從何安慰起,最後只能點頭,“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啊,以後我們就是好朋友。”
“嗯。”卓凌晚點頭,順手又喝掉一杯。聽到程園願意當她的朋友,繃緊的心又鬆了些些,握着她的手就不肯放了:“程園,你一定以爲像我這種人一定過得很好吧,有家世,有背景,不用爲生計發愁……其實,我過得很狼狽。我對不起父母,對不起曾經最好的兄弟,對不起許多人……現在,我想對得起他們,我想讓他們都開心。可是……”現實殘酷啊。她又想起了余文致說的那些話。
她連離個婚都不能!
變性,註定要讓她一生都承受它所帶來的後果,永不翻身。
她支支吾吾地說了好多好多,她只知道自己在說話,卻並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她那一晚說的話比前三年的總和還要多,她只有一種感覺,她被憋壞了。
不知說了多少,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到最後,程園連酒都不敢再勸,由着她不停地喝,不停地說。終於意識到自家老闆過得有這麼苦,程園動容了,原來含着金湯匙出生都是假象,有錢人的生活比普通人還要難熬啊。
卓凌晚再次把自己喝迷糊了,只是這次儘管迷糊,胸口中的鬱結卻沒有散開。什麼叫做借酒澆愁愁更愁!愁沒有退卻,胃卻脹得厲害,酒夜的作用下,胃壁開始不安份地蠕動,裡面的東西一陣陣地往上拱,她連打了幾個飽嗝,打出了一嘴的酒氣和藥氣。
余文致給她的藥的藥氣本就很大,每次吃了都會不舒服,這會兒伴着酒精味這麼一衝,她再也受不住,一陣反胃,就要吐。
心裡還是知道這裡不能吐的,她捂緊嘴一擡身就跑了出去。
“老闆!”程園嚇了一跳,不知道她鬧哪樣,急急忙忙跟了出去。
才跑到門外的花壇,卓凌晚就蹲下去哇哇地吐了起來。酒水似噴水一般從胃裡噴出來,噴了滿滿一地。她從早上到現在一點東西都沒吃,這一吐,整個胃都跟絞了起來似的,一陣陣收縮,一陣陣割肉般疼痛。她蒼白了一張臉,只感覺到了苦苦的東西在嘴裡瀰漫,藥味、酒味、絕望的味道……
她有些意識到吃過的藥被吐了出來,迷濛着眼在嘔吐物裡找了找。但她醉得實在是太重了,根本不去想吐掉會有什麼樣的結果,也不擔心,最後顫悠悠地收回了目光。程園給她遞來一瓶水,她迷迷糊糊地喝了就倒在她的懷裡。
卓凌晚是在一陣陣腹痛中醒過來的,巨大的痛楚像要生生把她的五臟六腑給拽出來,腹部冷得像一塊石頭。她低呼了一聲,扭了下身子,差點掉下去。
“老闆,您怎麼了?”程園看到了她慘白的臉色,很是不安地開口。
此時,卓凌晚終於弄清楚,他們在出租車上。
又是一陣絞痛!她的手朝腹部壓了過去:“可能……喝多了酒,這裡,好痛。”
喝多酒本應該胃痛的,可這裡明明是小腹,離胃很遠的位置。那痛裡帶着脹脹的感覺,不舒服到了極點。冷汗,一顆顆從她臉上沁出,她自己沒有發現,此時的臉白得跟鬼魂一般。
“你再喝點水。”程園偏身去包裡拿礦泉水。
卓凌晚吃力地想要爬起來,那股痛卻用力地將她往下拉,彷彿靈魂就要脫體而出!她從來沒有體味過這樣的痛楚。
她只能加力壓緊,看到程園遞過水來,無力地搖了搖頭。
“司機,送我們去醫院!”程園沒有了主意,只能對前面的司機如是道。卓凌晚本想阻止,但一股溫熱的液體突然從體下涌出,急而猛,完全沒有防範。
她莫不是失禁了吧。她尷尬地低頭,藉着車內暗淡的光線看到了自己白色褲子上深色的痕跡,那種痕跡比水深,帶着一股腥腥的味道。她伸手在上面拭了一下,擡指時,看到自己指上染滿了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