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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燕潮永遠記得,自己衝進牢房那一刻,看到的情景。
牆壁上,地上全是血。
銘恩衣衫不整的躺在那裡,大睜着眼睛,一動不動,如死寂一般。
他走過去,緩緩蹲下身,將她攬起來,手指輕輕拂去她頰邊的亂髮。
銘恩卻哆唆着雙手,緊緊地抓着他的衣袖,突然閉下眼睛,一口鮮血噴了出來,飛濺在他的襯衫上,點點的淒厲與觸目驚心。
金燕潮震住了,目光裡轟隆隆升起一絲古怪的不安。他後知後覺的意識到因爲自己的一時疏忽大意,眼前的女子卻遭受了人世間最悲慘的凌辱。
他無法原諒自己。
金燕潮起初對銘恩並沒有多深的感情,可是經歷了這樣的事情,他心裡的愧疚和不安卻化作了無數的憐愛和同情,緊緊地纏繞在這個女孩身上。
此時此刻。
他坐在這個女孩的牀邊。
看着她靜靜安睡的模樣,心裡漸漸涌出了越多越多的疼忍和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窗外,夜色深濃。
金燕潮握着銘恩露在被外的手,卻不敢握得太緊,只放在脣邊輕輕地吻着。
她卻彷彿是有些魘着了,突然翻騰了起來,他嚇了一跳,只得傾身將她抱在懷裡,溫柔地拍着她的背心,好一會兒,她才漸漸地安靜下來,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金燕潮一宿沒有閤眼,慢慢地靠在牀的內側,眼角餘光裡看着窗戶外烏黑濃重的顏色漸漸地露出青光來,一絲一縷的,耀眼而奪目。
也不知過了多久。
窗外天色大亮,溫暖的陽光照了進來,
金燕潮眼皮上有些沉重,不由得擡起手搓了搓眉骨,卻聽到侍女小蓮在屋外輕聲道:“少爺,阿東請的大夫來了,您要不要見一見。”
金燕潮定了定神,緩緩站起身來,隻身走了出去,卻看見阿東陪着一個揹着小箱的布衣長者站在客廳裡,便招呼他們進來,與大夫寒喧了幾句,示意小蓮陪大夫進內室去診病。
兩人走到了院外,阿東低聲道:“少爺,本來按照您的吩咐,今天一大早就去碼頭抓羅春華了,沒想到陶局長竟然也派了人過來,羅春華那廝被局長給截去了……我剛剛去探了探風聲,陶局長貌似對您有些不滿,您要不要去解釋一下……”
金燕潮皺皺眉,輕哼了一聲,冷定的目光裡泛起一絲複雜的深意。
他不動聲色地笑了笑,說:“沒事,我正打算去陶府走一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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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一根菸的功夫。
金燕潮開着車到了陶局長的府上。
陶府的門房一看到他氣勢洶洶的樣子,還以爲是出了什麼大事,急忙把人請到了書房,另有人去通知了陶局長。
陶局長此時正在餐廳裡吃早飯,他那個不爭氣的孃家表弟羅春華此刻正戰戰兢兢地坐在他的對面,一邊漫不經心的喝粥啃包子,一遍驚惶不安的四下張望着。
偏不偏的,這時一個警衛跑進來稟報,說:“局長,金探長來了,人在書房裡。”
羅春華一聽這話,頓時慌了神,站起身來撒腿就往外跑。
“站住——!”陶局長驀地喝斥一句。
他又乖乖地剎住步子,轉過身來。
“有我在,金燕潮不會拿你怎樣的。”很低沉的聲音,陶局長從餐桌前站起身來,拿起雪白的餐巾擦了擦脣角,很是慢條斯理的樣子。
羅春華半信半疑,唯唯諾諾的看着他。
陶局長卻不動聲色地邁開步子,快步往餐廳外走去。
日光熏熏的書房內。
金燕潮揹着雙手正在觀摩牆上的一副《雙豔圖》。
陶局長走了進來,看到這幅光景,他心裡一疼,好不容易纔弄到手的名畫,還沒熱乎兩天,難道就要拱手送人?隨即陪着笑臉,高聲道:“喲,燕潮啊,今天怎麼突然想到到我這裡來?”
金燕潮轉過身來,看了陶局長一會兒,這短短的逼視竟讓平日裡盛氣凌人的陶局長有些如寒芒在背,不由得尷尬地笑着,擡起手一請,吆喝:“坐吧,有什麼事咱們坐下來談?”
金燕潮淡淡地一笑,目光一斜,卻瞄到門外有一個閃避的人影,隨即眼睛一瞪,三步並作兩步,衝了過去,揪住那人的衣領,將他拽進書房來。
用力往前一擲,羅春華唉喲一聲,便狼狽地仰面倒在了地上。
金燕潮咬牙切齒,“噌”的一聲拔出了腰際的配槍,長臂一揮,凜凜的對準了他。
羅春華啊一聲,嚇得渾身發抖,抱住腦袋一個勁的往後縮去,嘴裡卻開始慌亂地求饒:“金燕潮,你不能殺我,我沒有動那個姑娘,我真的沒有!”
金燕潮勾了勾下巴,冷着臉,居高臨下的審視着他,眼看着要扣下扳機。
陶局長在一旁道:“行了。”簡短的兩個字,他走過來,在金燕潮持槍的手上輕輕拍了兩下。
金燕潮回眸望住他,他卻衝他搖搖頭,用商量的口氣笑道:“人,我已經教訓過了,他也知錯了,你就看在局長我這張老臉上,別跟他計較了!”
金燕潮緊抿着嘴,不說話。
陶局長又道:“羅春華他雖有過,卻罪不至死,那姑娘性子烈,不是也刺傷了他嗎?依我看,這件事就此打住,我不再追問那姑娘是誰?你也別再爲她打抱不平了,行麼?”
地上的男子哼哧哼哧地喘着氣,突然掄起胳膊,挽起衣袖,衝金燕潮叫嚷:“你看看,看到沒,我這胳膊上,肩膀上全被她刺傷了,我沒想到她那麼厲害,我當時就住手了,沒敢再碰她。”
金燕潮的神色冷了一冷,依舊不說話,半響,持槍的手臂卻被陶局長強行按了下去。
陶局長擁住他的肩,搖了搖頭嘆息一聲,感慨地道:“燕潮,我知道你這一腔的怒火也不是發給羅春華一個人看的,你對我也有不滿,你肯定覺得我作爲上海灘的警察局局長,主動發起了轟轟烈烈的大規模禁菸運動,結果卻頂不住上頭的壓力,下令放走了本應該槍斃的唐少昂,可是你知道嗎?他二叔是孫大帥身邊的紅人,禁菸固然是好事,可是也不能矯枉過正,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金燕潮無法辯駁,只是仰起頭,慘淡地微微一笑。
陶局長語重心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囉嗦了一堆得罪權貴的利害,囑咐他以後處理事情的時候要圓滑通融一些,多與幕僚們商量着來,莫要憑着年少氣盛壞了大事。
在金燕潮離開的時候,陶局長送他到門口,又鄭重其事地道:“燕潮啊,你是我最看重也是最欣賞的後輩,眼下,上海灘可能真的要變天了,鬆井石根率領十幾萬日軍,直逼上海而來啊,國家已經到了生死存亡之際,不管這一戰結果如何,我都希望你能保住自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