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
後夕晝站在碧霄園的屋檐下,負手而站看着懸掛在天上的月。
趙明月從屋裡走出來:“與我出去走走?”
後夕晝看了她一眼與她一道沿着長廊散步。
兩人並肩而行言語甚少,趙明月忍不住問:“我們以前也是如此嗎?”
“……嗯?”後夕晝略顯心不在焉,“並非如此,只是後來這樣罷了。”
趙明月笑了笑:“記得主動當你福曌的那日我不過十四歲,這麼算起來你與我認識已有二十七年。”
二十七年回想起來不過彈指一瞬間,可卻是已經二十七年。
“你一點也沒變。”
“也不想當年是何人將我送到空桑煉妖池去的。”
“……”後夕晝看向趙明月,“你記起了這些?”
“不知爲何看到你之後,記憶就跟泉水一樣越積越多,嗯……第一次與你去出皇宮正好是中秋,你將太月玉贈與我做生辰裡屋。後來一起去見了慕白先生。又去了無月島……”
說到這兒趙明月忽而憤懣地瞪過來一眼:“誒,在無月島上你害得我好苦,你看到我爲楚子晏去後夕晝那赴死是不是很開心?”
開心?
確實是有一點,但更多是震撼。
趙明月對楚子晏的好像沒有底線,所以他不斷地試探她的底線。無月島上只剩下最後一支七色蓮,若是不給楚子晏服用他可能就會死。如果給了他趙明月又無法跟後夕晝交代,以當時明月的立場是以爲後夕晝可能會因此殺她的。
但她毅然將七色蓮留下,選擇讓楚子晏活。
“現在回想起來,只有後悔。”
“爲何?”
若是知道明月會受那麼多的苦,他從一開始就會對她好。若知道後來如此喜歡,他就該對她一見鍾情。所以如何不後悔?
後夕晝卻沒有說出來,只是踱步而行。
趙明月邁長了步伐走到他面前,面朝着他忽而眼眶微微有些紅:“想到這些年的經歷突然好不甘心,我們到底要錯過彼此多久?”
趙明月情深意切。
“若是烏蠻一樣還在,你還要……還要千方百計趕我走嗎?”
說着淚水擠滿了她的眼眶。
趙七身上雖沒有趙明月的魂魄,但她舉手投足卻有明月的影子,他認定她是明月的。
面前這人的魂魄也並非趙明月的,卻有很多過往的記憶,如此熟悉的臉龐,那紅了眼眶,這個模樣一如當年,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趙明月,所以看到她泫然欲泣心還是微微有些揪緊了。
趙明月又問:“你不說話是不是表示你還會像以前一樣?非要我魂飛魄散……”
後夕晝下意識擡手覆上她的脣:“不許說那樣的話!”
魂飛魄散這個詞能讓他心如刀絞。
見他如此,趙明月眼淚瞬間流下來,忽而拉下他的手投入他的懷抱:“子晏,我當真不想與你再分開。”
後夕晝頎長的身影挺直,目視前方某一處燈火闌珊處,彷彿還能看見他的明月就站在那,看着他目光委屈。
這時候他才恍然明白他有多貪心,他想要的是完完整整的趙明月,不是言行舉止像,不是模樣像,不是有回憶,而是想要那個人完完全全地回來,想要的是趙明月完完整整的靈魂。
抱着他的趙明月手指在他背後用力緊扣,彷彿這樣兩人就永遠不用再分開,這樣她就不會再失去他。
“子晏我知道,其實我想起來了我……我跟陸燕青拜過堂,我……我已經是別人的妻子。”
後夕晝身體一僵。
這何嘗不是他心裡的痛?
趙明月埋首在他胸膛,聲音哽咽:“我沒說我想起來是因爲我不想面對這個事實,可是你別因此推開我嫌棄我,你知道我這麼做的原因都是因爲想讓你忘記……”
“我知道。”即便眼前人不是明月,但她道出的這個事實如何能讓他不心碎,字字誅心啊。
趙明月的眼淚溼了他的衣襟:“那能不能……能不能抱一下我?讓我此刻覺得自己真的還活着,讓我堅信哪怕最後註定我還是會消散也無悔……”
“趙明月!”後夕晝低斥,“不會有那麼一天,我不會再讓明月消失。”
作爲男人,他讓她一個人承擔了所有。
趙明月跟他說過“絕對不能讓人從我眼皮底下將你帶走,誰也不能,若護不了你,我寧願跟你一起魂飛魄散”。
她一向說道做到,不管是對楚子晏還是後夕晝,她始終無怨無悔,所以連離開所有人都那麼坦然。
相比於她……
他是又多無能多不堪?
想到她在自己眼皮底下破碎的模樣,每一次都懊悔得立刻從睡夢中驚醒,十四年來他從未能睡過一次安穩。
他不憎恨這樣悔不當愧疚自責的折磨,反而貪婪地想要被這樣的場景一遍遍凌遲。他需要一種痛苦來餵養自己,如同一個被虐待狂一樣,希望活在罪惡感與悔恨當中,這樣纔能有資格思念那離開的良人。
有多思念,就有多悔恨。
今日通過趙明月的口再提起消散之事,數千個日夜的懺悔在這一瞬間變成了恐懼與千刀萬剮。
有些情難自禁他擡手迴應了趙明月的擁抱,仰頭望着天上的月亮。
“我不會再讓明月離開我。”
“……”
趙七正好此時從桃花門踏入碧霄園,看見與聽見這一幕的她猛然轉身要跑!
可她撐着的大傘打在了廊柱上的聲響在夜裡顯得格外大聲。
“七兒!”
後夕晝叫住了她。
趙明月沒敢轉身,其實不也不是不敢,只是看到人家花前月下依偎的身影,覺得心口……莫名酸楚。
失落,憤懣。
還有點莫名其的委屈。
“徒兒不知師父在外邊,失禮了,我這就走。”
後夕晝已經放開了趙明月從迴廊裡走下來。
趙七小小單薄的身子上穿着月牙色的衣裙,在夜色之中微微瀰漫淺淡的光華,如同誤入人家庭院的魂魄,隱約朦朧。
她一手撐着一把比她大很多的紙傘,一手託着一盤核桃酥。
雨傘壓得很低,以後夕晝的高度看不到她的臉。
他望着畫着梅花的傘面:“朗月當空七兒撐雨傘做什麼?”
她沒回答,大傘下的手伸出來一些,手上的盤子裡疊着八塊核桃酥:“魏姨說,多謝那日師父幫砸核桃,讓徒兒送來核桃酥。”
說完瞬間想起那日他說“我會的可不止是砸核桃,以後家裡有我可就什麼都不缺了”。
說了不相信他說的任何話,可今日此情此景卻仍舊讓她有被背叛的感覺。
騙子。
後夕晝伸手卻不是去拿那盤核桃酥,而是要擡起她的傘沿,想看她的臉。
趙七用力將雨傘拉下來,傘沿打在了後夕晝的手上發出頓重的一聲。
後夕晝的手驟然一頓,彷彿能看見趙七那雙委屈的眼睛。
趙七卻將盤子轉了一個方向給了一旁的趙明月:“你們拿去一塊兒吃吧。”
趙明月想了想接過了盤子:“多謝七兒。”
“不謝。”
說完撐着雨傘轉身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