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剛下過一場初夏的雨。
亭子外的芭蕉樹還有些潮溼,寬大新綠的芭蕉葉從亭子後方伸展,讓獨具一格的涼亭顯得格外幽靜。
白衣人站在芭蕉亭內拱手行禮,頭微微低垂,模樣溫潤有禮。
後夕晝望着這人許久不能動。
拱手的人嘴角慢慢彎起來,沒得到迴應也不起身,就如此禮拜。
風凜苑看不下去說:“二哥,好歹也是我朋友,至少該還禮吧。”
“你……”聲音居然如此低啞,“擡起頭來。”
後夕晝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抱着偶人的手不覺捏成了拳。其實他看見了的,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想再確認一遍。
白衣人聞言擡起頭並站直了身子看向後夕晝。
明眸善睞,眼波如月皎然,雙眉俊秀飛揚,高鼻如鋒,紅脣含笑帶着幾分俏麗與溫和。
束髮於頂,素白簡約的衣袍修短合度,延頸秀項,肩若削成,身姿修長雋秀。
此人容貌雅緻,融合陰陽,並濟剛柔。
此時風吹過。
忽有斜雨繾綣,潮溼了亭外芭蕉樹,還有後夕晝那深如大海的雙眼。
他認得這個白衣人,那個在他身上施加了太陰敕的傢伙,那個神格碎片的主人就長這個模樣。
可又稍顯得不同。
比起曾經的那人眼前這個看起來是他更年少時的模樣,身體更顯單薄,面容柔軟稚嫩了一些。
不過,依舊是神骨天成風骨清澈的模樣。
美得格外雋秀風雅。
所以,神格重鑄成功陵光神君迴歸?
可這人的模樣……
不知別人有沒這樣的感覺,哪怕衆裡相遇能一眼將那人認出,當此人站在自己面前,心中便有篤定的一句話,就是她。
心潮澎湃跌宕起伏之後慢慢平復下來,劇烈起伏的胸膛也慢慢平復下來,他沉聲問:“幾時來的?”
白衣人溫和回答:“大約半個時辰有餘。”聲音亦是清朗的少年音。
半個時辰有餘……爲何不去酆宮找他?是不記得他了?
“你……”
白衣人再次拱手:“在下太陰,叨擾了。”
後夕晝嚥了嗓子,舉步走向芭蕉亭。
細雨紛飛,亭子內美人如畫,他腳步徐徐,目光從未從他臉上移開。
白衣人亦是輕風細雨淡然自若,目光磊落與他對望,直到他走上芭蕉亭,他做了一個請,後夕晝卻在他身邊站定。
果然是矮了一些的,跟明月以前差不多身量,可比起以前的模樣,他更是丰神俊逸,神骨仙風。
雀凜被無視了很久忍不住道:“鬼王可是看夠了?也不覺得自己失禮?”
有何失禮?
後夕晝坐了下來。
雀凜又瞧他手中的物件:“你抱的是什麼?”
這個問題倒是讓後夕晝微微一愣,稍有遲疑他將手上的東西抱緊了些,雀凜經不住好奇探過手來翻開他用外袍罩着的物件。
有什麼好看?
後夕晝不想給,若那樣以雀凜的性子定然不會罷休。
雀凜剝開一看是個人嚇了一跳。
可仔細再看,發現着人臉上又裂痕又仔細辨認:“並非真人?”
忍不住伸手去碰觸偶人的麪皮,頓時讚歎不已:“這皮膚居然與人相去無幾,如此逼真的偶人出自何人之手?我定然要去拜會一下。”
太陰的目光停在偶人身上好看的美輕揚,被後夕晝撲捉到視線也不閃避,他笑而不語端起酒壺給他倒酒。
雀凜追問:“到底是出自何人之手?你居然抱着一個偶人不放。”
後夕晝:“……”
雀凜:“不過可惜了,這臉怎麼壞了?你拿來與我仔細瞧瞧。”
後夕晝敵不過雀凜只能讓他抱了去,雀凜動作已經很斯文,後夕晝卻盯着看就怕他摔了,雀凜卻故意做要摔的動作後夕晝已經伸出手要扶。
雀凜得逞哈哈哈大笑。
後夕晝沒了語言只是看向了同樣忍俊不禁的太陰,看他笑着,一直有些恍然如夢的後夕晝這才釋懷,身上籠罩的陰霾與灰暗慢慢散去。
他也笑着。
硬邦邦的人整個柔軟下來,望向太陰,眼中水色柔光:“身體可好了?”
“啊。”
“喝酒也無妨?”
“啊。”
後夕晝持起酒杯。
明月雙手將酒杯捧起與他相碰,目光相對兩人笑着將酒一飲而盡。
雀凜在一旁垂眸看着懷中破碎的偶人,嘴角揚起一絲笑意,這樣也好,也挺好,不是嗎?
他知道自己顯得有些多餘,不過話最多的反而是他,他說了着二十多年發生的種種,有趣無趣的不重要,估計也沒人在意他說了什麼。
雲瑤添了好幾次酒。
太陰再要喝,後夕晝說了一聲:“別貪杯。”
“最後一杯。”
後夕晝瞥了他一眼將酒給他倒上,雀凜卻是喝得有些多了,勸不住,一杯接着一杯,雖然覺得可能有些對不住雀凜,不過,只能對不住。
“今日到此吧,雲瑤,扶你家主子回去休息。”
“說好了不醉不歸,我還沒醉呢。”
鬼王示意,雲瑤上前扶人,雀凜都有些站不穩,太陰上前幫雲瑤一起扶着雀凜出了芭蕉亭。
到了門口,雀凜眼神微醉對太陰說道:“不必扶,我自己也能走。”
太陰看雲瑤將雀凜送入屋內。
身後的後夕晝喊了一聲:“趙太陰。”
趙太陰……
太陰搖頭一笑回過頭:“二哥叫我何事?”
他認了自己叫趙太陰,後夕晝心底冒出一陣喜悅,他站在走廊裡目光鎖着她:“妖王醉酒只怕無法繼續招待閣下,之後就由我來盡地主之誼,可好?”
“可好。”
後夕晝眼底都是笑意,手中多了一把紙傘徑自往前走,只走了兩步發現後邊的人沒跟上來,回頭道:“趙太陰,還不過來。”
少年看那挺拔清雅的背影須臾,舉步朝他走去,走了兩步大步朝他疾走與他並肩而行。
“誰說我姓趙了?”
“不姓趙……”後夕晝斜睨身旁的人,“嗯,該姓後。”
誰姓後?太陰眼中笑意更濃:“後什麼?”
後夕晝走出迴廊將傘打開,等着她走入傘下。
趙太陰毫不遲疑跨入傘下,兩人對面而站,他微微垂眸看着這人:“後家娘子。”
趙太陰搖頭背起手走起來。
後夕晝撐傘跟上:“原來你更喜歡後夫人。”
細雨茫茫,九曲城依舊古色古香,兩個頎長的身影共撐一把雨傘走在煙雨茫茫的長街。
走過那科當年後夕晝倚靠的桃樹。
走過買摺扇的店鋪。
走過臥在河面的石橋。
雨越下越大。
後夕晝持畫着梅花的紙傘大部分遮蔽在趙太陰的上方,後夕晝的肩膀的已經溼了大半。
他停下腳步轉過身面朝這人,兩人站在被雨籠罩的紙傘下,
後夕晝望着她目光如同雨霧迷濛,深深望着盡在咫尺只要伸手就能入懷的人兒:“可認得我手上的雨傘。”
這雨傘他撐開的第一眼她便認出來:“認得。”
是趙七用來遮蔽月光的那把大傘。
後夕晝喉頭微微哽咽,又問:“可認得這座橋?”
夜晚,這座橋頭會有人賣摺扇,他叫明月辨識妖與人的區別時,曾逼明月送他摺扇當學費。
“認得。”
“可記得你爲我扇面題的詞……”
“平生不會相思,纔會相思,便害了相思。”
知道就是她,仍有種喜極而泣的衝動,後夕晝眼中起了一層雨霧,像花水蔓延過眼底,他又問:“可還記得……”
“記得。”
“我還沒問。”
“不問我也記得你。”
車馬穿過街道,河面畫舫在煙雨之中穿過拱橋,橋上傘下人影成雙,時光從兩人身邊流過,彷彿走過了一個流年。
後夕晝沒拿傘的手持起太陰的,握在手裡許久,低聲喚她:
“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