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少主人,我們不是不相信你,我們只是擔心,這樣的事到時由不得你決定。”
達瓦說了一句大實話,畢竟這樣的事,不僅關係到蘇毗部的生死存亡,也關係到大唐的整個國策。
這樣的大事就算是大唐皇帝,大概也需要和大臣們合議之後,才能最終決定。李昂如今在隴右是能說上話,但將來終究是由長安來決定的。
對達瓦的反應,李昂能夠理解,這和他是不是蘇毗部的少主人沒有太大的關係。
李昂正色地說道:“這個你們放心,大唐百姓世代農耕,不習慣遊牧,而吐蕃高原上只適合遊牧,不利於農耕,這片土地大唐要來也沒有多大用處,大唐只是想消滅吐蕃這個禍患,以保劍南、隴右、河西、安西的安全。當然,將來大唐名義上可能會在高原上設立都督府,但象對北方的回鶻,會給你們很大的自治權。更何況我大唐皇帝是天下共主,是天可汗,金口玉言,言而有信,否則豈能得到各部族的擁戴?另外,如果你們的卓瑪公主真的是我的母親,我也一定會盡量保證你們的利益的。”
“是,當然是,少主人,公主當然是你的母親。”
“如果是,你們還擔心什麼呢?”李昂和聲說道,“退一步說,擊敗了吐蕃,不管怎麼樣,蘇毗部的處境都不會比現在更遭不是嗎?”
達瓦一想也是,唐人不適應高原上的氣候,普通百姓很難在上面長期生活,大唐確實不大可能實際佔領這片土地。
如果吐蕃真的被滅掉了,以蘇毗部的實力,就算沒有大唐的支持,也一定會成爲最大的受益者。不管怎麼樣,情況應該都會比現在好得多。
“少主人,我知道你是爲了咱們蘇毗部好,但這麼大的事,公主也不能一個人決定,總得先和大王他們商議清楚,然後得到大唐皇帝的親口許諾,才能確定下來。”
“嗯,這是應該的。你這次回去之後,跟你們公主說一聲,我想見她一面,我有些事情我想和她當面談。”
“少主人,公主說,讓我留在你身邊侍候少主人您……..”
“不用,現在她身邊更需要你,你原是公主身邊的人,現在留在我身邊,消息傳回吐蕃的話,豈不等於告訴吐蕃我與你們公主有關係?這會給蘇毗部帶來大麻煩的。”
達瓦想想,覺得李昂說的在理,她不是普通的婢女,是卓瑪公主身邊的女將,吐蕃在隴右派有不少細作,她要是留在李昂身邊的話,是瞞不住人的。
“好吧,我會盡快趕回去稟報公主的,少主人還有什麼吩咐嗎?”
“其他的,等我見了你們公主再跟他談吧。暫時沒什麼事了?對了,這次我驅逐了吐蕃使節朗?梅色,吐蕃不知會有什麼反應,你回去之後,如果能派人給我提供一些情報更好,這樣可以進一步削弱吐蕃,打擊尺帶珠丹的威望,對蘇毗部也是好事。”
達瓦稍稍一猶豫,便答應了下來:“少人主放心,有什麼情況,我一定會派人稟報少主人的。”
“嗯,達瓦,謝謝你,回去之後,照顧好你們公主,讓她不要擔心我,還有,她要是想見我,也不能太過着急,須得安排好,確保自身安全的情況下,再來相見。”
“嗯嗯,我一定會把少主人的原話轉告公主,公主聽了一定會非常開心的。”達瓦的情緒有些激動,李昂這些話聽起來充滿了關心,她真的替自己的公主高興。
蕭鸞精心準備了一些酒菜,等李昂見過達瓦之後,她便親自過來請李昂入席。
今宵月色如霜,夜風寒涼,城頭上的羌笛時斷時續地傳來,邊城的夜蒼涼而寥闊。
涼亭裡,蕭鸞置了一個泥紅色的小火爐,燉着鹿肉,還有點香菇小菜之類的,外加一罈劍南燒春,打開罈子便能鬧到醇醇的酒香。
蕭鸞今天梳了一個墜馬髻,如雲的髮鬢斜墜往一邊,顯得清麗而又有點俏皮,和她以往略顯憂鬱的氣質大爲不同,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髮髻上插着小巧的髮釵,卻不是漢人的風格。
蕭鸞見他看着自己的髮釵,不禁嫣然一笑道:“這是卓瑪公主送我的,好看嗎?”亭裡掛着的燈籠,燈光打在她那細膩的肌膚上,這一笑,便如暗夜花開,美得讓人窒息。
李昂下意識地移開目光,說道:“挺好看的。”
“當然好看,這是卓瑪公主母親的嫁妝,傳給她的。”
“嗯?”李昂微微一怔,嫁妝裡的首飾,如果一代代傳下來,通常有特別的意義,輕易不會送給外人,李昂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立即轉開話題“鄯州的事情解決了,蕭娘子準備什麼時候回京?”
蕭鸞收起笑容,一邊給他斟酒,一邊答道:“還早着呢?畢竟是新開拓的貿易渠道,第一次交易都還沒有完成,我總得留在這兒看着,等一切走上正軌了才能放得下心來。這次多虧李郎了,來,我敬李郎一杯,算是感謝,也算是祝賀李郎步步高昇。”
李昂和她對飲了一杯,感嘆道:“蕭娘子一個人支撐着若大的家族產業,真是不容易,這邊塞苦寒之地,比不得長安或益州,你一個女孩子家的,不應多受這些苦,隴右的生意,只要我還在這兒,你就不用擔心,沒事就早點回長安吧?”
“多謝李郎了。”蕭鸞放下酒杯,望着亭外清冷的月光說道,“我自幼喪失雙親,一手把我拉扯大的恩師也仙逝了,對於我來說,益州、長安、隴右其實沒什麼不同,益州沒有人等着我回去,長安也沒有,回不回去,什麼時候回去,都一樣。至於說隴右苦寒,到也不見得,沒有親人的地方,於我都是苦寒之地。”
聽了蕭鸞這番話,李昂沉默了,他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該怎麼安慰。一個女子單獨對自己吐露這樣的心聲,李昂再傻也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見他不說話,蕭鸞的眸子裡泛上了一層迷霧,如湖面上瀰漫的輕煙,李昂看了心中一軟,說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蕭娘子不必太過於傷感,且珍惜眼前的一切吧。”
李昂說着給她挾了一塊鹿肉,然後拿過酒壺,給倆人斟滿酒。亭外月影斜斜,疏星浩渺,夜風輕佛着亭角的風鈴,發出清脆的叮叮聲。
如此星辰如此夜,倆人對坐而飲,這樣的時光不常有,蕭鸞很快也想通了,年華似水,再多感傷也無濟於事,不如珍惜眼前的醇酒良夜,珍惜眼前的清風月色吧。
“清溪流過碧山頭,空水澄鮮一色秋,隔斷紅塵三十里,白雲紅葉兩悠悠。在李郎所有的詩中,我最喜歡這首《秋月》,每次讀來,彷彿總能脫身於攘攏的紅塵俗事之外,有一種物我兩忘的超脫,謝謝李郎寫出這麼美的詩句。”
“哈哈哈,不用謝,不用謝,好的東西,本來就是用來分享,才能最大程度的體現出它的價值和意義。”李昂心懷爲之一暢,只因蕭鸞臉上露出的那一抹笑容。
蕭鸞不常笑,但每次笑起來,總能給人一種特別的美感,就象一朵珍稀的名花,偶一綻放,會給人特別的驚喜。
她的雙眉不粗不細,很長,如兩抹黛色的遠山影,一雙眸子就象遠山下的湖水,清澈柔媚,富有包容性。香腮如玉,晶瑩剔透。
倆人這樣對坐而飲,雖然沒有深情款款的情話,但這月光,這夜風,這清寂的邊城夜色,卻流動着一縷無名的情素,這樣的夜晚,終將是難忘的。
“李郎,好久沒聽到你有新詩傳出了。”蕭鸞含着微笑,靜靜地看着他。眼神脈脈。
李昂一邊吃着鹿肉,一邊笑道:“我現在不是戎馬倥傯,就是政務纏身,哪裡有空去琢磨什麼詩歌?”
蕭鸞笑道:“你不是說過,生活不光是眼前的繁瑣,還有詩和遠方嗎?”
“嗯?我有說過這話嗎?我怎麼不記得?”李昂轉動着眼睛,努力的回想着。
他這模樣把蕭鸞逗樂了,笑靨如花的說道:“這種話,除了你,還有誰會說。”
“這倒也是。不過所謂的詩,只是生活的點綴,現在皇帝要的不是我的詩,而是實實在在的捷報啊。”
“你已經立下了那麼多的功勞,就算是皇帝,也不能總指望你不停的報捷啊,這本就是不現實的事。”
李昂搖頭道:“但實際上這個世界很現實,你要想存在,就必須不斷創造價值,你一旦失去價值就勢必會被汰淘,過去的功勞,過去的價值,不代表未來,所以活着,就必須不斷的努力。這樣吧,我給你說個小故事。”
“你說,我聽着呢。”
“一隻小雞問母雞:可否不用下蛋,帶我去玩啊?母雞說:不行,我必須下蛋。小雞說:可你已經下了那麼多蛋了!母雞意味深長地對小雞說:一天一個蛋,菜刀靠邊站;一月不生蛋,姜蔥禍裡燉。”
蕭鸞聽完想笑,可又笑不出來,李昂這番話,確實稱得上是味道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