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盛夏時節,不比初春時的一片新綠,知道好日子纔開始,所以明亮快活,眼前的綠是沉甸甸的,許是因爲知道絢爛已到了頂,以後的日子只有每況愈下。
正如我此時的心情。已是在古代的第十個日子,可我還是覺得這是一場夢,只等我醒來就在現代社會,而不是在康熙四十三年;仍然是芳齡二十五的單身白領張曉,而不是這個才十三歲的滿族少女馬爾泰·若曦。
十天前,我下班後,過馬路時沒有注意來往車輛,聽到人羣的尖叫聲時,已經晚了,感覺自己向天空飛去,卻看到另一半身體仍掛在卡車上,恐懼痛苦中失去了意識,等醒時已經在這具身體前主人的牀上了。
據丫鬟說,我從閣樓的樓梯上摔了下來,然後昏迷了一天一夜,而對於我醒後一切都忘記了的“病情”,大夫說是驚嚇過度,好好調養,慢慢就能恢復。
走了沒多久,我的額頭上已經見汗。姐姐的陪嫁丫鬟巧慧在旁勸道:“二小姐,我們回去吧,雖說已經過了正午,可這會兒的熱氣才最毒,您身體還沒有完全好呢!”
我溫順地應道:“好!姐姐的經也該唸完了。”
我現在的名字是馬爾泰·若曦,而這個白得的姐姐叫馬爾泰·若蘭,是清朝歷史上頗有點兒名氣的廉親王八阿哥允禩的側福晉。不過,現在八阿哥還未封王,只是個多羅貝勒,而且也無須避諱雍正的名字而改名,所以應該叫胤禩。
這個姐姐的性格說好聽了是溫婉賢淑,說難聽了是懦弱不爭,一天的時間裡總是要花半天唸經。我猜恐怕是不太受寵,至少我在這裡的十天,從未聽到八阿哥來。不過從這十天來看,她對這個妹妹是極好的,從飲食到衣着,事無鉅細,唯恐我不舒服。我心裡嘆了口氣,如果我不能回去,那我在這個時空也只有她可以依靠了,可想着未來八阿哥的下場,又覺得這個依靠也絕對是靠不住的。不過,那畢竟是很多年後的事情,現在暫且顧不上。
回到屋中時,姐姐果然已經在了。正坐在桌旁吃點心,見我進屋,她帶點兒嗔怪地說:“也不怕熱氣打了頭。”
我上前側坐在她身旁笑說:“哪就有那麼矜貴呢?再說,我這麼出去轉了轉,反倒覺得身體沒有前幾天那麼重了。”
她端詳着我說:“看上去氣色是好了一些,不過現在天氣正毒着,可別在這個時候再出去了。”我隨口應了一聲“知道了”。
冬雲端着盆子過來半跪着服侍我洗手,我暗笑着想,知道是知道了,照不照做下次再說。巧慧拿手巾替我擦乾手,又挑了點兒琥珀色的膏脂出來給我抹手,聞着味道香甜,只是不知道什麼做的。
洗乾淨手,正準備挑幾塊點心吃,突然覺得奇怪,擡頭看,姐姐一直盯着我,我心一跳,用疑問的眼神看回去。她又突然笑了:“你呀,以前最是個潑皮的性子,阿瑪的話都是不往心裡去的,摔了一跤倒把人給摔好了,溫順知禮了!”
我鬆了口氣,復低頭去看點心,一邊笑問:“難不成姐姐倒希望我一直做潑皮?”
姐姐揀了塊我愛吃的芙蓉糕遞給我:“再過半年就要去選秀女,也該有點兒規矩了,哪能一直混吃胡鬧呢?”
一口芙蓉糕一下卡在喉嚨裡,大聲地咳嗽起來。姐姐忙遞水給我,巧慧忙着幫我拍背,冬雲忙着拿帕子,我連着灌了幾口水,才緩過勁來。姐姐在一邊氣笑着說:“才說着有規矩了,就做這個樣子給人看,可沒人和你搶!”
我一邊擦着嘴,一邊心裡琢磨,該怎麼辦?告訴她我不是你妹妹若曦?肯定不行!心思百轉千回,竟沒有一個主意。只能安慰自己,不是還有半年的時間嗎?
我若無其事地問姐姐:“上次聽姐姐說,阿瑪在西北駐守,我是三個月前纔到這裡,難道是因爲選秀女的原因,阿瑪才把我送過來的?”
“是啊!阿瑪說額娘去世得早,你又不肯聽姨娘的話,越管越亂,想着你倒還肯聽我幾句,所以送來,讓我先教教你規矩。”
這段時間我是早上吃了飯就去溜圈子,晚上吃了飯又去溜圈子,這是我現在唯一能想出來的鍛鍊方法。雖說簡單,但效果很是不錯,越來越覺得這個身體像是自己的了,不像初醒來的幾天,總是力不從心的感覺。
也曾用言語誘使巧慧領我到真若曦摔落的閣樓,立在樓上,幾次都有衝動跳下去,也許再一睜眼就回到現代,可更怕現代沒回去,反倒落下殘疾,而且心底深處其實隱隱明白後者的可能性更大,車禍後昏迷前看到的恐怖一幕,並不是幻覺。至於我的靈魂爲什麼會到這具古人的身體裡,我也不知道,只能既來之,且安之。
巧慧陪我溜完一大圈子,兩人都有些累,假山背後正好有塊略微平整的石頭,巧慧鋪好帕子讓我坐,我拖她坐到旁邊。太陽剛下山,石頭還是溫的,微風吹在臉上,帶着點涼意,很是舒服。
我半仰臉,看着頭頂的天空,天色漸黑,藍色開始轉暗,但仍然晶瑩剔透,看上去是那麼低,好似一伸手就能碰到它。我心想,這的確是古代的天空,在北京的時候唯一一次看到類似的天空是在靈山上。想起父母,心中傷痛,並非傷痛自己的死亡,而是傷痛父母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痛,不過幸好還有哥哥,他自小就是
父母的主心骨,有他在,我也可略微放心。
正在傷感,聽到巧慧說:“二小姐,你的確是變了呢!”
這句話這幾天姐姐老說,我由開始的緊張到現在的不太在意,仍舊看着天空問:“哪裡變了?”
“你以前哪能這麼安靜,總是不停地說,不停地動,老爺說你是匹‘野馬駒子’,你摔了之前,常勸主子少唸經,衣服穿得鮮亮點兒,我們還慶幸着終於有個人勸勸了,可現在你也不提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給她解釋,難道告訴她八阿哥將來下場淒涼,現在越親近,將來越受傷?嘆了口氣,道:“遠離了那些事情對姐姐未嘗不是件好事,姐姐現在心境平和,知足常樂,我看不出來哪裡不好。”
我側頭看向巧慧,她卻一碰我的目光就把頭低了下去。
我想了想:“姐姐現在這樣很好。”
巧慧低着頭,聲音略顫着說:“很好?都五年了,別人後進門的都已有了。”
巧慧擡頭看我,似乎想看我說的是不是真心話,最後側過了頭說:“可是府裡的那些人……”
我打斷她的話說:“擡頭看看天空,看看這麼美麗的天空,你會把那些不開心的事情都忘了的。”
她有點兒反應不過來,愣愣地擡頭看了下天,又看看我,還想說什麼,我半仰着頭看着天一動不動,她終是把話嚥了回去,也隨我呆呆地看着天空。
突然傳來一陣笑聲,從假山側面轉出兩個人來,領先的身量較矮,略微有點兒胖,大笑着對後面一個說:“這小丫頭有意思,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怎麼說起話來竟像已經歷世情的人,不合年齡的老成!”
巧慧一看來人,立即站起請安:“九阿哥、十阿哥吉祥!”
從到這裡以來還沒見過外人,我一時愣在那裡,看到巧慧請安才突然反應過來。這個年代尊卑有別,幸虧古裝電視劇沒少看,也急忙學着她的樣子躬身請安,心裡卻直爲剛纔他所說的話打鼓,我又忘了我現在的年齡是十三,而非二十五了。
前面笑着的那個少年也不說話,只是用手摸着下巴上下打量我。我心想這個應該是十阿哥,側後站着的那個身板格外挺直的,應該是九阿哥。九阿哥平平地說了聲:“起吧!”
我和巧慧直起身子。我心裡一邊想着原來在康熙鼎鼎有名的諸子中,我首次見到的不是賢王八阿哥,而是傳說中的毒蛇老九和草包老十,一邊琢磨剛纔的話有哪句不妥當,好像沒說什麼不敬的話,即使被他們聽去了,應該也沒什麼吧?
十阿哥笑問:“你是馬爾泰家的?”
我道:“是!”
他好像還想說些什麼,九阿哥催道:“走吧,八哥還等着呢!”
十阿哥一拍腦袋,急忙從我們身邊走過,大嚷着:“是啊,我一看熱鬧就把正事給忘了,走,走,走!”
等他倆走過,我擡頭看着他倆的背影,想着剛纔十阿哥的樣子,感嘆“古人誠不我欺”,真是有點兒像草包,不禁笑起來,笑容剛綻開,正對上十阿哥迴轉的臉,一下子有點兒僵,以下嘲上不知道什麼罪。正惴惴不安,不想他竟朝我做了個鬼臉,我沒忍住,撲哧一下又笑出來。他朝我咧着嘴笑了笑,回過頭,追着九阿哥而去。
往回走時,巧慧不說話,不知道是因爲剛纔有點兒被嚇着了,還是對我不滿。我也一直沉默着,心內暗暗琢磨剛纔的事情,如果我那可憐的歷史知識屬實,十阿哥的腸子可沒有幾道彎,只怕剛纔的事情他肯定會隨口告訴八阿哥。至於八阿哥會怎麼反應,我完全不知道,以他賢王的稱號想來應不是小氣之人,不過還是先給姐姐說一聲,有個準備總是好的。心裡拿定了主意,也快到了,放慢腳步,對巧慧說:“我總是希望姐姐過得好的,你放心吧!”說完也沒有管巧慧什麼反應就快步進了屋子。
姐姐側臥在榻上,小丫頭跪在腳踏上給捶腿,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在正對着姐姐的椅子上坐下。姐姐堪稱美人,下巴尖尖,我見猶憐,膚色尤其好,細白嫩滑,在燈下看來更是晶瑩如玉,要擱到現代,恐怕追姐姐的人不排一個營也肯定有一個連。
姐姐睜開眼睛,看我正在打量她,讓丫鬟扶起來,靠着墊子坐好,笑問:“你現在是越發靜了,回來了也不說話,我有什麼好看的?”
我也笑着說:“姐姐若不好看,這好看的人只怕也不多了。”
丫頭端水給姐姐,我看姐姐輕抿了兩口,復遞迴給丫頭,又半眯着了。我淡淡道:“我剛纔在園子裡碰到九阿哥和十阿哥了。”
姐姐等了一會兒見我沒有下文,睜眼看了我一眼,對旁邊的丫頭說:“你們都下去給姑娘準備沐浴用品。”
丫頭們都退了出去,我站起,走到她身邊坐下,把傍晚的事情都說了一遍。姐姐聽完也不說話,只是看着屋子一側繪着草原駿馬的琉璃屏風發呆,過了好久,她嘆道:“妹妹,你真長大了!你現在不像是個十三歲的小姑娘,倒是像一跤摔大了十歲。”我心想,的確是摔大了。
丫頭進來稟報,熱水和沐浴用品都備好了。姐姐推我:“你去沐浴吧!”
我拿眼瞅着她,不動彈。
她看着我,似傷又似憐,對我說:“你長
大了,懂得爲姐姐考慮,姐姐很高興,可在姐姐這裡,你就什麼都不要多想地過日子,只要不做太出格的事情,想笑想鬧都隨你意。”她替我理了一下耳邊的亂髮,溫柔地說:“以後……以後到了宮裡,你想要……也不可能了!”
她話後的意思,我隱約明白,心情剎那就變得沉重,我低低應了聲“嗯”,跟着丫頭去沐浴。
那日過後,雖想着沒說什麼越矩的話,可心裡還是擔着一層心事,不過三天過去,見沒什麼動靜,這心就漸漸放回平處去了,只是告誡自己,以後一定要謹言慎行,姐姐並不受寵,我不能再給她惹麻煩。
中午睡起午覺,去給姐姐請安,看周圍的丫頭婆婦都一臉喜氣,姐姐臉上反是淡淡的,不禁問:“怎麼了?”
姐姐沒有接話,笑了一下,但還未展開卻又收了回去,澀澀的。巧慧倒是開心地回道:“爺身邊的小廝剛過來傳話,說爺晚上過來用膳。”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只好沉默地坐着,姐姐看我不說話,許是以爲我害怕,就微笑着說:“沒什麼緊要的事情。”又轉向冬雲吩咐,“回頭給小姐打扮妥當了,晚上雖是平常的家宴,可今兒是姑娘頭回見爺,禮數是斷斷不能缺的。”
古代的梳頭、畫眉、穿衣,我是一點兒不會,由得丫頭們張羅,我乖乖做木偶人就好,心裡卻一刻不曾閒,想着來這裡前,看過的清宮戲中,這位八王爺一直是雍正的死對頭,能讓雍正視作對手,恨得寢食難安的人,肯定絕非一般,心裡倒開始企盼晚上,覺得像是去見偶像,而且是面對面的私下會晤。
等打扮停當,才知道古代的女人有多遭罪,頭上的,腳上的,到處都密不透膚,和裹糉子差不了多少,偏偏還是大夏天,要多難受有多難受。我在凳子上不停地扭着,晚膳的時間早過,可八阿哥卻遲遲不來,剛開始的那股子新鮮勁漸漸消失,越發坐不住,站起來,從丫頭手裡搶過扇子,一陣猛扇,姐姐皺眉說:“哪就那麼熱了?”
我一邊扇着扇子,一邊說:“要是再不來,我就回去換衣服,真是活受罪!”話音還未落,就看見簾子挑了起來,三個人魚貫而入。走在前面的二十二三歲,身材頎長,着月白色長袍,腰間繫着碧色腰帶,上懸着同色玉佩。面若美玉,目如朗星,我暗贊,這八阿哥長得雖有點兒陰柔了,但真是個美男子。
他看見我,眼裡幾絲驚詫,神情微怔,瞬即恢復如常,嘴邊噙笑地轉開視線看向姐姐。此時滿屋子的丫頭僕婦已經都俯下了身子,我這才反應過來,忙也俯下身子,唉,我好像還未習慣這拜來拜去的規矩。
他微笑着扶起姐姐,說了聲:“都起吧!”笑對姐姐說,“有點兒事情耽擱了,回頭我和九弟、十弟還有事情商議,所以就一塊兒過來,因是一時起意,也來不及通知你。”
姐姐笑了笑說:“這也不是什麼打緊的事情。”
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都坐定後,丫頭服侍着擦臉、洗手,姐姐轉身出去吩咐外面的太監傳膳。我在旁邊仍站着,心裡想着:姐姐啊!你怎麼把我給忘了呢?九阿哥面無表情,十阿哥還是那一副痞子樣,自打進門,就時不時地瞄我一眼,八阿哥嘴角帶笑,像是有點兒累了,半闔着眼休息。
姐姐進來後,微笑着說:“可以用膳了。”八阿哥點點頭,這才睜開眼睛,看着我笑問:“這是若曦吧?前段日子說你身子不大好,現在可好些了?”
我回道:“好得差不多了。”
八阿哥又笑說:“你身子剛好,別站着了,坐吧!”
我看了姐姐一眼,見姐姐沒什麼反應,就坐了下來。
席間八阿哥時不時和姐姐笑說幾句話,九阿哥默默地吃着,反倒是十阿哥,許是我和他恰好坐了個斜對面,他是邊吃飯,邊笑眯眯地看着我,胃口極好的樣子。我本來就因爲天熱沒什麼胃口,他又這麼瞅個不停,我是越發地難以下嚥,心想,我對他而言算不算是“秀色開胃菜”?
我偷瞅了一圈,看沒人注意,立即擡眼狠狠盯了回去,十阿哥正邊吃邊瞅得開心,冷不防我這一盯,立即愣住,筷子含在嘴裡,竟忘了拿出來。我盯了幾秒鐘,看着他那個傻樣又覺得可笑,抿嘴笑了一下,復低頭去吃飯。低頭時眼神不經意一掃,發現姐姐、八阿哥和九阿哥都看着我。我心一跳,再不敢擡頭,快吃了兩口飯,可一下子又嗆住,側着身子,扶着桌沿一邊低着頭咳,一邊對姐姐搖手錶示沒事。聽到十阿哥大笑,可我是再不敢去看他,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漱口,接着吃飯,只感覺臉上火辣辣的。
好不容易捱到用過晚飯,八阿哥略坐了會兒,就和九阿哥、十阿哥一同起身。
婆子在門口問:“要給爺晚上留門嗎?”
八阿哥淡淡說:“不用了。”
等他們一走,我立即開心地跳起來,嚷嚷着讓巧慧趕緊給我換衣服。姐姐笑幫我打着扇子,“怎麼偏你這麼怕熱呢?我們可都好好的。”
我笑嘻嘻地不說話,你們自小到大被裹糉子裹習慣了,我卻是穿小吊帶裙過夏天的人。
八阿哥他們走了,我和姐姐都挺開心,丫頭婆婦的臉上卻沒一絲喜氣,我琢磨了會兒,明白過來,不過看姐姐不在乎的樣子,也就不再多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