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下朝後,和八爺、十三爺等人在殿內議事。高無庸立在外面侍候,看我向他招手,側頭向身旁太監吩咐了下,匆匆過來。我道:“公公什麼時候把玉檀調過來?”
他賠笑道:“姑姑,養心殿的人雖名義上歸我調配,可實際全都要皇上點頭,這事兒……”
我截道:“皇上已經答應了。”
他笑說:“那就好,如今養心殿服侍的人本就不夠,可御前侍奉又要手腳麻利,又要心眼實,還得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一句不能說,寧缺毋濫,奴才正在犯愁。玉檀能來最好。”
我道:“多謝公公。”
他一面笑道:“該我謝姑姑纔是。”一面打千退走。
一直熬到晚膳時間早過,天色黑透,殿內議事的人才散。高無庸忙傳人進去服侍。我進去時,宮女太監正侍候胤禛淨手,聽到胤禛問高無庸:“若曦用過晚膳了嗎?”
高無庸回道:“沒有。”
胤禛有幾分不悅:“你爲什麼不吩咐人傳膳?”
“奴才……”
我笑道:“高公公勸了我好幾遍,是我讓他等等的。”一面說着,一面走到他身邊。胤禛讓宮女下去,伸手由我幫他挽袖:“怎麼不自個兒先用膳?”
我笑而未語,幫他挽好袖子,正在水盆裡幫他洗手,他忽地緊握住我的手,我抽了幾下未抽脫,一旁捧盆的菊韻早裝做不經意撇過了頭。我兩頰滾燙,瞪向他,他看我急了,方暖暖一笑,鬆了手。
太監端了菜餚上來時,胤禛有些詫異,雖然他飲食起居相較康熙大爲簡樸,可畢竟是皇帝,再簡樸也不至於只三菜一湯,卻立即有幾分明白,問道:“你做的?”
我笑着給他盛了一碗糙米飯:“很家常,味道遠不如御廚做的,吃個心意吧!”
他沒說話,只向高無庸揮了揮手,高無庸帶着人都退了出去,我們兩個就如平常夫妻一般,沒用人服侍,想吃什麼就自己夾什麼,安安靜靜地吃了一頓飯。胤禛吃得頗爲香甜,添了兩碗飯,我不知不覺中跟着他也多吃了半碗。
他說道:“以前你變着花樣給皇阿瑪做糕點,我們這些阿哥都是沾着皇阿瑪的光,偶爾吃一兩塊。我當時就想着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吃你專門給我做的東西。”
我抿脣笑道:“誰說我以前沒有專門給你做東西?”
他想了一瞬,問道:“你何時專門給我做過東西?難道我竟做了不解語的人?”
我笑着說:“你倒沒做不解語的人,你只是多灌了幾杯茶而已。”
他笑起來,一面笑着,一面曲手敲了我的額頭一下。我捂着額頭,嚷道:“你怎麼還這毛病,打人專揀額頭打,也不怕把我打笨了。”
他拖着我走到榻旁坐下:“打笨了好,就沒有那麼多花招了。”我瞪了他一眼,沒吭聲。他凝視着我,忽又輕聲道:“現在我是皇帝,你想加鹽就加鹽,想放醋就放醋,我只要你快活。”
我心下一蕩,握住了他的手,他手指摩挲着我粗糙的手指,眼中隱有哀慼。
高無庸看我們用完膳了,命人進來收拾,又命人沏了茶。兩人正在喝茶,高無庸回道:“玉檀已經來了,奴才來問問皇上的意思,具體讓她做什麼好?”
胤禛一皺眉頭,看向我,我也皺眉看向他。他不會是根本不知道昨夜答應我什麼了吧?他看了我一會兒,轉頭淡淡吩咐:“命她負責奉茶。”高無庸磕頭應是後退出。
我道:“此事怪我,你昨夜迷迷糊糊時答應了聲‘好’,我卻以爲你當時心裡還清楚的。”
他表情緩和,道:“算了。”
我低頭不語,他問:“不高興了?”
我搖頭道:“你有你的考慮,本就是我僭越了。”
他問:“那你在想什麼?”
我沉默了會兒,擡頭看着他道:“我感嘆‘有人漏夜趕科場,有人辭官歸故里’。”
胤禛臉色忽變,兩人默默坐了半晌後,他道:“我以爲你如今能不把紫禁城當樊籠。”
我道:“我只是怕,我很怕這個地方。”
他釋然一笑,定聲道:“有朕在,你什麼都不用怕。朕絕不會再讓你受半絲委屈,再吃半點兒苦。”他誤會了我的意思,我笑握了握他的手,未再多言。
“對了,今日我去看賬簿被王喜擋了回來。養心殿如今的規矩可比聖祖爺的乾清宮立得還要好。”
他想了想道:“白日寢宮都是空的,我命人把你要看的賬簿搬到那裡,你在那邊看吧,此事不要聲張。”我點頭答應。雖只是查閱賬簿,可也有干預政事的嫌疑。若非看他實在累,我絕不願招惹這些事情。
休息了一盞茶的工夫,胤禛就又開始忙碌,我揀了本賬簿在一旁看。
他低頭翻閱摺子,忽擡頭看着歪靠在榻上的我淡淡道:“朕命十四弟回來奔喪,詔書這兩三日應該就到他手裡了。”
我手握賬簿未動,眼睛盯着看,心卻已亂。這幾日我一直迴避着去想十四爺,京城早已改了天下,他卻還不知康熙已逝,也許仍然喝着酒遙祝康熙身體安康。
我道:“我有件事情想問你。”
胤禛頭未擡,依舊看着奏摺道:“問吧!”
“那兩隻將死的鷹是你弄的,對嗎?”
他正在蘸墨的手微滯了下,又一切恢復如常,在硯臺邊順了順毛筆,一面寫字,一面道:“你如何知道的?”
我閉着眼睛道:“那日我要起身求情時,王喜拉住了我,當時以爲只是恰巧,如今想來,王喜雖聰明,可那兩句話句句擊中要害,不是知我甚深者只怕一瞬時說不出來,他沒那急智。”
胤禛道:“你雖聰明,可心軟,衝動時又全憑感情行事。老八是你姐夫,你一衝動肯定會做傻事,所以只能讓王喜在一旁看着你。”
我拿賬簿蓋着臉道:“當初我以爲是十四爺做的,我猜八爺只怕也懷疑是十四爺做的。你是如何打動八爺身邊的奴才的?”
胤禛邊寫字邊淡淡道:“是人就會有弱點,不外乎貪、喜、嗔、癡、怒、恨、怨,只要細察其心意,慢慢誘導入觳,總會爲人所用。朕只命人花了工夫在那個老太監身上,常人以爲年輕人易受誘惑,卻不知年老者心中的暗鬼更多。”
我道:“這是我心中多年的一個謎團,告訴我。”
他道:“侍衛是被太監下的藥,像是服毒自盡,其實只有老太監是懸樑自盡,落在外人眼裡,就以爲都是畏罪自盡。”人命是如此輕賤,我不敢再深想。
我問:“那爲何都自盡了?”
胤禛道:“若曦,我不想你知道這些。”
我幽幽問道:“你就不怕聖祖爺當年並非糊塗了結,而是一意追查嗎?”
胤禛停筆,瞟了眼我道:“你以爲皇阿瑪暗中沒有追查嗎?設計陷害需要人證、物證,的確不容易,可弄一段無頭公案並不難。我的確未料到皇阿瑪會那麼決絕地處置。當時的情況,局勢越亂對我越有利,只想着幾個兄弟誰都免不了被懷疑,老八內部也免不了彼此猜忌,我的目的也就達到了。”胤禛默默出了會子神又道:“當年看到皇阿瑪那麼做,微感吃驚之外,倒也讓我看清了很多東西。”
他低頭靜閱着奏摺,我默默發呆。兩隻鷹就扭轉了當時八爺黨佔上風的局面。利用康熙厭惡八爺的心思打擊八爺,又給八爺心中種下了懷疑的種子,雖因忌憚胤禛,不得不支持十四爺,可心底的那絲懷疑卻讓他總是有所保留,不可能全心全力支持十四爺。我在浣衣局不能具體知道胤禛自五十四年後和十四爺暗中相爭的過程,但十四爺和八爺之間的那道裂隙肯定對胤禛有利。也許胤禛唯一算漏的地方就是康熙對八爺那麼決絕,竟然最後讓十四爺大佔了上風。
好半晌後,他道:“別再想了,太醫囑咐的話又忘了嗎?你可是答應了我,要遵照醫囑的。”
我忙斂了心緒,擱下賬簿,在室內隨意走動散步。
三更鼓響時,他勸道:“你先回去歇息,今日我必須把這些摺子看完。待看完就睡。”
我立着未動,他道:“我如今剛登基,很多事情都還未理出頭緒,待一切理順了,就不會如此了。”我嘆口氣,知道今晚肯定勸不動他,自己在這裡只能讓他心急。遂轉身回房休息。
我躲在他的寢宮中,細看賬簿,越看頭越大,把這些東西歸納整理出來還真不是簡單活。沒有電腦,我又多年未做過,所幸畢竟是當年賴以謀生的本事,慢慢回想着倒也漸漸熟悉起來。
先設計簡單清楚的表格,畫好小圖樣,吩咐太監拿大紙依樣找人繪製妥當,然後就是整理手頭的初始資料、填制報表。
忙碌中的時間過得分外快,經常是覺得脖子痠疼、背脊刺痛時起身休息,發現大半天早已過去。胤禛召我吃晚膳時,我就過去一塊兒用一些。若不召時,就自己隨便吃幾口,繼續埋頭幹活。
晚上經常是他在東暖閣忙,我在他寢宮忙,有時候累極了,昏沉沉爬到牀上躺倒就睡,反正他很少回來。
半夜裡正睡得迷糊,感覺有人替我蓋被子,我立即驚醒,鼻端是熟悉的味道,我沒有睜眼,只伸手抱住他喃喃問:“什麼時辰了?”
他說:“已經五更,要去上朝了,我過來看你一眼就走,不想竟吵醒你了。”
我頭貼着他頸邊,低聲說:“我捨不得你這麼累,你就是不爲了自個兒,只爲了陪陪我,也回來好好睡一會兒。”
他抱着我說:“等忙完這段就好了,以後日日陪着你睡覺。”
我苦笑,雍正的勤勉是歷史上出了名的,忙完了這段,自然又有下一段要忙,我可不信他這句安慰人的話,只得以後變着法子軟語勸着他。
他在我額頭上印了一吻,低聲說道:“我走了,你多睡一會兒,別急着起來。”說完,替我蓋好被子,低低囑咐了幾句梅香、菊韻,輕手輕腳地又去了。
他走後沒多久,我就爬了起來,繼續和賬簿奮鬥,一看就是一整天,只匆匆吃了幾口飯。
晚上,高無庸在簾外低聲道:“姑姑,皇上要見你。”我忙扔了筆,站起展了展腰隨他而去。一路除侍衛外,再無其他人。心中暗自納悶,卻未多想。
“聽高無庸說你這幾日都沒好好吃飯,你在折騰什麼?搞得比朕還忙?”胤禛見我進來,擱下毛筆示意我坐過去,我靠在他肩頭道:“回頭你就知道了。”
隨手拿起他正在寫的摺子,勒令在早已去世的阿靈阿和揆敘墓碑上分別鐫刻“不臣不弟暴悍貪庸阿靈阿之墓”、“不忠不孝柔奸陰險揆敘之墓”等字樣。只爲了當年阿靈阿和揆敘夥同八爺設計陷害他,十年過去,人都已死,胤禛卻仍不能放下他的恨。我輕嘆口氣,放下了摺子。
他輕拍下我背道:“折騰什麼我不管,不過飯總要好好吃,覺總要好好睡。”
我道:“彼此,彼此。別光拿話說我,自個兒也惦記着。”
他氣笑道:“朕要管整個天下,怎麼能相提並論?”
我笑道:“你要擺皇上的架子時,就‘朕、朕’的。放心,我時刻惦記着你是皇上呢,不敢忘的。”
他沉默了會兒,嘆氣道:“十三弟如今時刻記着我是皇上,也就你還不往心裡去。我要你往後也這樣。”
我看着他柔聲道:“你私下裡老說‘我’,刻意不用‘朕’時,我就明白了。所以你如今雖已不是四阿哥、四王爺,可我只願意把你看做胤禛。”心中早就叫過千百遍的名字第一次從脣齒間吐出。他表情微怔,脣角慢慢溢出笑,暖暖地凝視着我。
我忽覺得酸楚,抱住他喃喃道:“我一點兒都不想把你看做皇上,那是稱孤道寡者,可你就是皇上,你握着生殺大權!”說着心裡越發難受,怕他聽出異樣,忙收了聲,只是靜靜抱着他。
他道:“只有這樣,我才能擁有我想要的,保護我所愛的。沒有權力我只能眼看着你們受傷,卻無能爲力。”兩人默默相擁半晌,他在我額頭輕吻了下道:“我還要看摺子。”
我起身笑道:“我也要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他笑搖搖頭,目送我出了簾子。
我出門後慢慢地走着,順便舒展一下筋骨。玉檀、梅香、菊韻等養心殿內服侍的宮女太監陸續從外面進來,個個神色間帶着幾絲驚怕。我拉着玉檀進屋問:“怎麼了?”
玉檀垂頭盯了地面好一會兒道:“剛纔高公公命我們去看喜鵲受罰。”
喜鵲也是養心殿內侍奉的宮女,我問:“所爲何事?”
玉檀道:“她私下向齊妃娘娘說了皇上在養心殿內的起居事宜,除養心殿內侍奉的人,皇上還命齊妃娘娘和其他各位娘娘宮裡的宮女太監來觀看。”
“怎麼罰的?”
玉檀打了個寒戰道:“杖斃!”
我倒吸口冷氣,
活活打死!這下應該再無任何人敢暗中通傳消息,也無哪個娘娘再敢私自打聽胤禛起居了。緊握着玉檀冰冷的雙手,半晌後方問:“你還好嗎?”玉檀點點頭。
十二月十七日,在康熙駕崩後一個月零四天,十四爺奉詔從西北趕回奔喪抵京。人未到,先上奏摺問:“謁梓宮、賀登極孰先?”胤禛當時面色如常,淡淡下旨道:“先謁梓宮。”
十四爺去壽皇殿拜謁康熙靈柩時,胤禛隨後而到。一衆大臣早已呼啦啦跪了一地,十四爺卻站立不跪。兩兄弟遙遙站立目視對方,身旁大臣都驚惶不已,個個頭貼着地面不敢多言。血一般的夕陽下,兩個直挺挺立着的兄弟身影被拖得無限長。
十四爺最後也未給胤禛行君臣之禮,對着康熙靈柩連磕了九個響頭後,長歌當哭,悲笑而去。一旁侍衛上前阻擋,十四爺踹開侍衛,大步離去,只留給衆人一個悽傷的背影,慢慢沒入夕陽。
衆人俯貼在地上,一動不動,胤禛靜立在血色餘暉中,在壽皇殿的臺階上投下一道曲曲折折墨沉沉的影子,直沒入廊柱的黑暗中。
胤禛臉色清冷地目注十四爺離去後,自己也向康熙靈柩磕了九個響頭,起身後,淡淡下令革去十四爺的王爵,降爲固山貝子,擺駕回了養心殿。回養心殿後屏退衆人,獨自靜坐。不言不動,一坐就是一下午。
高無庸立在我身邊細細告訴我始末,愁問如何是好。我撐頭想了會兒道:“皇上只想獨自一人靜靜,沒什麼事情。”
過了晚膳時間很久,我問玉檀:“皇上傳膳了嗎?”
玉檀回道:“已經傳了,皇上心情甚好,點了不少菜。”
胤禛屏退衆人後,端碗吃飯,笑給我夾菜。我嘆道:“心裡氣悶,何必還要強做這個樣子?更是心苦!”
他擱下碗筷,默看着我,半晌後,冷聲道:“朕總不能如了他們的意,老九他們等着看朕笑話,朕還偏不生氣。”
我走到他身旁,握住他手道:“已經是最大贏家,有些事情真的可以不計較的。”他猛地把我拽進懷裡,我驚呼聲未出口,已經被他脣舌擋住。
半晌後,他一面輕吻着我耳垂,一面低語道:“朕江山美人都有,的確不必和他計較。”我腦袋暈乎乎中,透出一絲清醒,忙推開他。
他攬我坐直,拇指輕撫着我的脣柔聲說:“剛纔我……有些重,弄疼你了嗎?”我剛欲搖頭,高無庸在簾外道:“十三爺求見。”
我忙從他懷裡站起,兩人詫異地對視一眼,這麼晚所爲何事?他道:“快宣!”
十三爺大步而進,滿臉彷徨不安,焦灼擔心。
胤禛問:“什麼事?”
十三爺跪倒就磕頭,連磕了三個頭道:“臣弟是來求聖旨的。無皇上聖旨,任何王公阿哥不得隨意進出九門,不得私自調遣兵士。臣弟求皇上恩准臣帶人尋找綠蕪。”
我驚問:“綠蕪怎麼了?”
十三爺雙手緊握着拳道:“她留信說不喜歡王府生活,性本愛丘山,回江南了,讓我莫再尋她。”
我不能置信地搖頭道:“怎麼會這樣?她不可能捨得你的,承歡呢?”
十三爺慘笑道:“她說有皇兄和你,還有我,承歡絕不會受委屈。”
十三爺又向胤禛磕頭,胤禛忙蹲下扶起他道:“朕立即下旨派人去追。”說完揚聲叫高無庸,吩咐傳隆科多。
十三爺急急地往外衝,我忙拉住他道:“找人也要樣子呀,你可有綠蕪的畫像,拿來讓畫師照樣繪製,好讓人拿着尋。”
十三爺如夢初醒,連聲道:“對,對!我幽禁時,畫了不少,這就去拿。”說完就衝了出去。
我看着十三爺的背影這才驚覺,他對綠蕪已經用情至深,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十三爺,方寸大亂,焦急彷徨。就是當年面對八阿哥的精心圈套、漫長無期的幽禁生涯時,他依然是從容不迫的。
胤禛冷聲吩咐高無庸:“派人查清楚,綠蕪爲何突然離開怡親王府。另外不管有任何發現都先來稟告朕。”高無庸立即轉身而出。
我急得在地上走來走去,胤禛嘆道:“你就是把地板踩破,也不能把綠蕪變出來。先吃些東西。”
我搖頭道:“吃不下。”他舉筷欲吃,又嘆口氣,擱下筷子,命人進來撤掉。
已是半夜,卻仍然沒有任何消息。我對胤禛道:“你睡吧,明日還要上朝。”
他擱下手中奏摺,靜默了半晌後道:“我現在很擔心。從未見過十三弟這樣,當年他以一人之力搏殺猛虎時,都還懶洋洋地笑着。可今日你也看到了,失態至此。”
我強笑道:“找到綠蕪就好了,他們十年相依爲命,綠蕪本身又才貌雙全,情思深種並不奇怪。”
他靠在椅背上,半仰着頭,手覆在額頭上嘆道:“我擔心的就是找不回綠蕪。”
我擺手道:“不會的,肯定能找到。”
他長嘆口氣道:“希望我想錯了。”
第二日,胤禛早朝剛歸,我就衝上去問:“找到了嗎?”
他疲憊地搖搖頭,我忙服侍他坐下,又擰了帕子替他擦臉。他閉着眼睛道:“十三弟未來上朝,你不知道,我坐在上面,看着下面立着的人,每個人都各懷鬼胎,沒一個人可信賴,我總在想他們面具背後的真正心思,面上的敬畏忠誠有幾分是真。我這才真明白爲什麼天子都是孤家寡人,以前看到十三弟站在那裡時,我從沒有這種感覺,孤零零的感覺。”
我強忍着淚道:“等找到綠蕪就好了。”
他眼未睜地道:“若曦,抱着我!”我坐到他身側,用盡我全身力氣緊緊地抱着他。
“皇上,王大人求見。”
他睜開眼睛道:“綠蕪有消息了。”我忙起身走進裡屋,放下簾幕。
聽着簾子外面的聲音,我扶着柱子,一點點軟坐在地上。
“……臣照着畫像打探,有人見過一個身着綠衫的女子在河邊迎風而站。見到的人說,因有大霧,具體容貌看不分明,可就是覺得極美。因爲女子來得蹊蹺,去得也蹊蹺,霧起時已立在河邊,霧未散人已不知去向,甚至有無知民婦說是河神。臣又沿河上下打聽,卻一無所獲。後來,後來……突然聽聞有漁民從河中打撈起女屍,臣立即前去查看。形貌已不可辨,但腕上所帶玉鐲卻恰好與畫像中一模一樣。”
不!這不是真的!綠蕪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你讓十三爺情何以堪?還有承歡,我們當年取名時,就是爲了能讓她承歡於雙親膝下。你讓她以後承歡於誰膝下?
“此事還有誰知道?”
“回皇上,臣謹遵皇上旨意,不敢驚動任何人,就連底下士兵,臣都只吩咐繼續尋找。屍身臣已經派完全不知此事的人看管好。”
“辦得好!此事不許再告訴任何人,你們繼續尋找,退下吧!”
胤禛走進裡屋,蹲到我身邊,叫道:“若曦,擡頭!”
我頭埋在膝上,怔怔出神,他把我從地上抱起,放到榻上,輕拍着我的背道:“最痛苦的會是十三弟,我們該想想怎麼辦。”
我眼淚汩汩而出,仰面道:“肯定是恰巧有人戴同樣的鐲子。”
他沉默無語,半晌後問:“如果是綠蕪,你打算怎麼辦?”
我搖頭道:“不會的,即使因爲十三爺的福晉嘲諷爲難了綠蕪,她也不至於自卑心冷到投河。”
他扳着我頭道:“我會讓人去查清楚究竟是不是綠蕪,可你不能這樣,你再難過,能比得上十三弟之萬一嗎?現在不是我們難過的時候。”
我抹着眼淚點點頭,他問:“如果是綠蕪怎麼辦?”
我垂淚想了會兒道:“不能讓十三爺知道。十三爺剛剛得釋,還未從聖祖爺駕崩的悲痛中緩過來,若讓他見到屍身肯定會發瘋的。”我哭着道:“面目難辨!怎麼受得了?”
他道:“我也如此想,眼前斷然不能讓他知道。”
未到晚膳時分,已收到確定消息,屍身肯定是綠蕪的。我自己硬塞給自己的一點兒希望徹底破滅。胤禛沉吟半晌後,吩咐收斂好屍身,揀一塊好地方厚葬,又派人尋人假扮親人去認屍,編好故事,讓沿河漁民知道,務必要天衣無縫。
我坐在裡屋榻上,木然地聽着,心下一片悽然,十三爺,你現在還在四處尋找嗎?我們這樣做,究竟是對是錯?
十天過去,十三爺仍然堅持不懈地找着。胤禛和我都是愁思百結,他面上還好,清冷慣了,看不出太大的不同,我卻是藏也藏不住。
十三王爺早朝不上,滿朝文武都猜不透原因,琢磨不透新登基的胤禛在玩什麼花樣,舉止越發謹小慎微。
胤禛和我商量道:“若曦,你去看看十三弟吧,你們兩個交情非比尋常,你又算是他和綠蕪的媒人,你的話也許他能聽進去。”
我呆了半晌,搖搖頭。
胤禛道:“總不能永遠這麼找下去,十三弟如今在府中日日爛醉如泥,據聞只說四個字‘找到了嗎’。我不方便過去,你去看看他究竟如何。”
我想了很久,點點頭。
他吩咐人準備車馬侍衛,喚了自己的貼身侍衛叮囑再叮囑,我道:“派一人相隨就可以了。”他未語,依舊派了八人相護。我心下悽惶,如今朝堂上究竟是個什麼局面,他不願我知道,我也不願知道,可這些細小瑣事卻露了端倪。至少他是時刻警惕的。
到了十三爺的王府前,因沒有事先通知,所以無人相迎,侍衛上前表明身份,守門的人看到宮中的腰牌,立即亂了起來。我道:“別麻煩了,我此程只爲來看十三爺,你們領着我去見王爺就行了。”
一個太監忙在前面領路,到了書房,他躬身說道:“爺就在屋內,因不許奴才們打擾,奴才……”我點頭表示明白,揮手示意他下去。定了定心神,緩緩推開門。
滿室酒味煙味,雖門窗緊閉,簾子密拉,卻因點着無數蠟燭,十分亮堂。四壁滿是綠蕪的畫像。十三爺散着頭髮,拎着酒壺,正對着其中一幅畫像喝酒。聽到門響,漠然回頭,見是我,淡淡一絲錯愕,轉瞬即逝,又漠然地轉回頭。
我掩上門,一幅幅畫像細看過去,或坐、或立、或笑、或顰,四時節氣俱有,看落款日期都是幽禁十年間所作。綠蕪,你泉下有知,是否是含笑的?十三爺對你一如你對他。
其中一幅是十三爺和綠蕪兩人一起的畫像,細看筆觸,綠蕪應是十三爺所畫,而十三爺是綠蕪所繪。一輪如鉤彎月掛在柳梢頭,綠蕪坐於樹下撫箏,十三爺立在不遠處吹笛,兩人眉眼含情,綠蕪帶着幾分嬌羞,十三爺滿面欣悅。
“這是我們成婚之日所繪,我什麼都不能給她,只能以天地爲媒,柳樹爲證。”十三爺立在我身後,凝視着畫,語氣沉痛。
我盯着畫中的綠蕪道:“綠蕪是快樂的。這就是你給她的最好東西。我雖只見過她一面,但覺得她眉頭總是緊鎖着無限愁思,可你看看這些畫,她即使含嗔薄怒,卻是喜悅的。”
“她爲什麼要走?隻言片語就把十年統統抹去?爲什麼?就算我有不是,可承歡呢?”十三爺把手中酒壺狠狠砸到地上。爲什麼?霎時間恨怨悲怒溢滿了我心,我走到桌邊隨手拿了瓶酒,灌了幾口。
我一面喝酒一面一根根吹熄蠟燭:“我有個故事要告訴你,也許你聽了,可以明白一二。”
十三爺隨意靠着柱子坐在地上,拿起桌上的煙桿湊到最後一根蠟燭上點燃,默默吸着。我道:“給我些菸絲。”
他解下菸袋子扔給我,我隨手裁了方紙,捲了根菸卷,也湊到燭上點燃,深吸了口,久違的味道,緩緩吐出。吹熄了屋中最後一根蠟燭。
我靠着桌子坐在地面上,吸着煙,漆黑的屋子中,只有我和他手中的煙一明一滅。
“在講故事前,我還有幾句題外話說。你和綠蕪固然是夫妻情深,可你別的福晉這麼多年也是苦守着,孩子她們一手帶大,好不容易盼到你出來,你就如此對她們嗎?”
十三爺面前的一點紅花開了又滅了,我吸了口煙問:“綠蕪祖籍是浙江烏程,你可知道?”
黑暗中,十三爺的聲音幽幽傳來:“只聽她說是江南人,因她身世漂泊,自己不願多說,我不願引她傷心,也從未多問。”
“綠蕪在很多年前曾給我寫過一封信。‘賤妾綠蕪,浙江烏程人氏。本系閨閣幼質,生於良家,長於淑室;每學聖賢,常伴馨香。祖上亦曾高樓連苑,金玉爲堂;綠柳拂檻,紅渠生池。然人生無常,命由乃衍;一朝風雨,大廈忽傾!’”十三爺對朝堂上的事情比我精通,聽到此處,手中的一點火紅驟然一抖,我輕吸口氣,穩着聲音道:“浙江烏程在聖祖康熙爺登基之初曾發生過一件舉國轟動的大案,因爲莊氏修訂明史時沿用了明朝舊稱和年號,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參加莊氏《明史輯略
》整理、潤色、作序的人,及其姻親,無不被捕,每逮捕一人,全家老小男女全部鋃鐺入獄。與此書相關的寫字、刻板、校對、印刷、裝訂、購書者、藏書者,甚至讀過此書者,莫不株連。當時被殺的有七十二人,其中凌遲處死的十八人,充軍遠方的有數百人,受牽連入獄的兩千多人。因此而家破人亡、骨肉飄零者不計其數。”
十三爺靜默無語,黑暗中只有手中的那點火星上下簌簌顫動。
“她隨你赴難,陪你共度十年這是她對你的情,如今她隻身遠走,卻是全她的孝。你若真待她好,就不要再逼她,讓她在江南水鄉間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吧!”
我煙吸盡,三瓶酒喝完,帶着六分醉意半吟半唱道:“‘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胤祥,讓她去吧!”起身從懷裡掏出當年綠蕪給我的信,放在桌上道:“這個留給你。”說完,踉蹌着出了屋子。
我問一旁的僕人:“承歡在哪裡?帶我去見她。”
一個五歲的小人兒縮在牀角,不許任何人靠近。
我問她:“姑姑帶你入宮可好?”她兩隻烏黑的眼睛盯着我,只是搖頭。唯一一次見她,她還在襁褓中,如今已經是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十三爺的嫡福晉兆佳氏嘆道:“本就剛從皇上身邊接回,纔剛和阿瑪額娘熟悉一些,可綠蕪卻走了,爺又一直關在屋中喝酒,她就這樣了。”
我上前笑說:“進宮可以見到弘曆哥哥,還有四伯父。”
她瞪着我,小手掩着鼻子,脆聲道:“你也喝酒,我討厭你們喝酒!”
我忙退後幾步,尷尬地看着承歡,她皺眉問:“何時伯父和哥哥搬到宮裡住的?你莫要騙我。”
我頭本就暈沉,被她搞得越發暈。這小丫頭長得和綠蕪是五分像,可性格實在難纏,“我騙你就是小狗。”
她皺眉又研判了我一會兒,從牀上一蹭一蹭地下地:“我們走吧,不過如果見不到弘曆哥哥,我可會讓伯父打你板子的,打得你屁股開花。”兆佳氏好笑又同情地看着我,我無奈地揉着額頭。
我牽着承歡而行,兆佳氏在旁相送,我恭辭,她卻執意如此,道:“這只是我的一番心意。”
我看着她心中微酸,她算是古代典型的賢妻良母了,“這些年你也吃了不少苦。”
她微微而笑道:“比起爺和綠蕪,我還是養尊處優的,也就是操些心罷了。”
兩人正說話,十三爺的側福晉富察氏上前向兆佳氏請安。我一看到她,眼內冒火,牽着承歡的手猛地一緊,承歡呼呼喊痛,甩脫了我的手。
富察氏笑看着承歡問:“承歡這是去哪兒呀?”
我再難忍耐,笑對兆佳氏道:“奴婢有些話要單獨和側福晉說。”兆佳氏微一躊躇,揮了揮手,讓相陪的人都退下,自己牽着承歡退到一邊。
我對幾個侍衛吩咐:“一邊候着。”他們也忙退離幾步。
富察氏笑問:“不知有什麼話,我們要私下說?”
我問:“你究竟和綠蕪說了什麼?”
她臉色微變,強笑道:“我每日和她說的話可多着呢!不知你指的是哪句?”
激怒之下,酒氣上頭,我上前揪着她領口低聲喝道:“你以後最好收斂着點兒,若還敢對承歡耍花招,我不會饒了你。”
兆佳氏衝上前緊緊拉住我的手道:“若曦,她確有錯,可此事現在不能鬧大,讓爺知道了可了不得,會出人命的。”
我心下一嘆,放了手。我們總是顧忌來顧忌去,無論恨怨都要強忍着,再無當年一聲斷喝大打出手的無所顧忌、愛憎分明。
鬆開手,牽着承歡就走,承歡雖有些脾氣,卻極是聰明,看我臉色不善,立即乖乖隨行。
回到宮中,承歡一見胤禛立即撲了上去,胤禛忙擱下筆,抱起承歡。我笑看着承歡在胤禛身上纏來扭去。胤禛自己的孩子見到他都是畢恭畢敬的,承歡卻絲毫不怕胤禛,看來承歡在胤禛府中是受盡呵護疼寵。
承歡坐在胤禛膝頭,嘀嘀咕咕地說着那個王府中的阿瑪只喝酒不理她,那個什麼額娘抱着她哭了很久,就不見了,又指着我道:“她也喝得醉醺醺,還差點兒打架。”胤禛皺眉看了我一眼。
承歡和胤禛抱怨完,立即問:“弘曆哥哥呢?姑姑說帶我進宮找弘曆哥哥玩的。”
正說着,太監在外面通報:“四阿哥來了。”我笑挑起簾子,讓弘曆進來,弘曆立即道謝。也不知道是弘曆心思早慧,還是他額娘私下有叮囑,弘曆看到我向來異樣恭敬,胤禛對他對我的態度也是默許。
他上前給胤禛磕頭,看見承歡,他臉容雖還繃着,眉梢眼角已經有了笑意。承歡從胤禛膝頭跳下,一下子就衝到了弘曆身邊,握住了他的手。胤禛也是難得的和顏悅色,笑着囑咐弘曆帶承歡去烏喇那拉氏處,帶承歡熟悉一下宮裡。
等兩兄妹手牽手走了,胤禛走到我身邊,嘆道:“酒沒少喝,這煙味總該是十三弟所吸吧?”
我道:“我也抽了一點兒。”
他看着我無奈地搖搖頭:“又是煙又是酒的,人勸得如何?”
我點點頭:“他應該會放棄尋找綠蕪,過不多久就會好的。”
他驚道:“我只想着讓你去開導一下他,不至於傷身體,你怎麼勸的?”
我嘆氣道:“我撒了個彌天大謊。”
他問:“什麼謊?”我看着他猶豫未語,他拉我坐到榻上道:“不管是什麼,我不會怪你的。”
我道:“我暗示十三爺,綠蕪是在‘明史案’中家破人亡者的後人。”說完心裡還是沒底,文字獄一直都是清朝的禁忌。
他表情清淡地問:“你如何讓十三弟相信?”
我心放下道:“一則我從未對十三爺說過假話,他絕對不會想到我會在這麼大的事情上說謊。當時怕他從我臉上看出破綻,我還特地把屋中的蠟燭都吹熄了。二則當年綠蕪求我幫她時,曾經給我寫過一封信,提到自己祖籍浙江烏程,家世好似也非富即貴。我早就忘了這個茬的,帶着信本想是給十三爺留紀念,可去怡親王府的路上細讀信時,恰好前幾日看到過當年案子的記錄,突然就萌生了這個念頭,想着反正已經騙了,也不在乎騙大點兒……”我忽地掩嘴驚看着胤禛。
胤禛立即叫人進來,細細吩咐了會兒,叮囑道:“一切暗中進行,務必查清楚。”
我難以置信地問:“難道我的假話竟然是實情?”
他淡淡道:“應該很快就知道是否屬實了。”
我支頭默想了會兒道:“我一直覺得納悶,富察氏就算用言語侮辱綠蕪,又耍了些手腕,可綠蕪怎能如此衝動,以至萌生死念?但又想着情到深處越發患得患失,恨不一夜能白頭的都有。綠蕪以前就覺得自己配不上十三爺,十三爺如今地位更是尊貴,她還要面對十三爺衆多出身顯貴的福晉,她又是個心高氣傲的人,一時受不了這份氣想離開也是可能,可離開十三爺對她而言,和死又有何分別?所以一切也可理解。但如今看來……這不過是個引子而已。”
“十三弟一出來就上摺子請求冊封綠蕪,我還未及細查綠蕪的身世,如果你的推測是真的,以她這樣的出身,不要說冊封,如果傳揚出去,被老九他們抓住把柄,肯定要大做文章,而十三弟的脾氣又肯定不會讓綠蕪再受委屈,到那一日局面只怕難以收拾。綠蕪……”胤禛輕嘆一聲,“真正奇女子,十三弟沒有錯愛她。只是她行事太過剛烈,竟然沒有給自己留絲毫退路。”
原來不只我所編造的忠孝,綠蕪還有這層顧慮,十三爺只怕心中也明白幾分吧!綠蕪……
胤禛坐到我身側,攬着我道:“別想了,這段時間,你心夠累的了,不管真話也好,假話也好,既然已經讓十三弟死心,你就先顧好自個兒身子。”
我點點頭。
經過一個多月的辛苦,總算有點兒成果。我看着眼前的報表,不禁展了一個大大的懶腰,興沖沖地卷好報表,快跑着去東暖閣。看小太監看我,又忙放慢了腳步,強壓着興奮,輕輕而入。
珠簾內,高無庸正跪在胤禛身側,雙手捧着紅漆雕鳳盤,舉過頭頂。胤禛瞟了一眼翻了一面牌子,又轉頭繼續看着奏摺。
仿若寒冬臘月天,突然墜入冰窖,全身驟寒,我捂着胸口,快步退了出來。抱着懷中的報表,茫茫然出了養心殿。這一幕終於在我眼前發生。準備再充分,還是心酸。
玉檀從身後跑着趕上來問:“姐姐,這麼冷的天,怎麼連斗篷也不披就出來了?”說着扯着我回養心殿。
我縮了下身子道:“我不想回去。”
她想了下道:“那去我那邊吧,我如今仍舊住在以前的院子中。”我忙點點頭。
一直到晚間,玉檀看我仍然沒有要走的意思,只得尋出被褥安置我與她同睡。敲門聲忽響,玉檀忙去開門,梅香帶笑而進,向我請安道:“高公公吩咐奴婢給姑姑送暖袋來,讓奴婢轉告姑姑務必暖着膝蓋。”我扭頭不語,玉檀接過,梅香做福退出。
玉檀將暖袋塞進我被中,我踢出去道:“我不用這個。”
玉檀笑着強塞到我膝蓋旁道:“這幾日天冷,若不護着點兒,遭罪的可是自己。就是有氣,也犯不着和自個兒身子過不去。”
我問:“是誰?”
玉檀愣了一下,方反應過來我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所問何意,“年妃娘娘。”
玉檀替我塞好被子,靜靜躺下睡去。我心下難受,一夜胡思亂想,未有半絲睡意。
第二日直到過了晌午,我才磨磨蹭蹭地向養心殿行去。坐在屋中發了半晌呆,想着報表還有些未做。起身向寢宮行去,走到門口步子越發沉重,猶疑了半晌,一咬牙進了寢宮,卻不看一旁几案上的賬簿,自虐似的只是盯着牀鋪。
身後一聲低低嘆息,一雙有力的手環抱住我,他俯在我耳旁問:“我是該喜你爲我吃醋嫉妒呢,還是氣你如此小氣,和自己過不去呢?”
我沉默着不理他,他牽着我出了寢宮道:“十三弟上朝來了。”我點點頭,他又說:“綠蕪的事情確如你所說。”
我腳步微滯,忍不住問道:“十三爺面色如何?”
他道:“帶着幾絲憔悴,眼裡滿是傷痛無奈,不過不細看看不出來。”
經過自己房間時,我道:“你等等,我有東西給你看。”說着拿了報表出來。兩人走到桌前,我道:“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情,才能看。”
他道:“我答應。”
我道:“你不問問什麼事情就答應?不怕做不到嗎?”
他輕撫了下我的臉道:“今日凡事都一定順着你,做不到也要努力做到。”
我咬脣未語,靜默半晌後說:“待會兒我給你講解時,只許問和數字相關的問題、看不懂的問題,別的一概不許問,因爲我不會回答的。”他納悶地點點頭。
我攤開報表給他看,先細細講解了何爲複式記賬,借方代表什麼,貸方又代表什麼,然後開始仔細講如何看這張圖表,獲取自己想要的信息。他越聽越驚訝,幾次看着我嘴脣微動,都被我搖頭制止。
待一頁圖表看完時,天已黑透,他嘆道:“這樣看賬,清楚明瞭不說,而且想要什麼立即可以找到,又容易發現問題。”
我道:“你剛開始學着看,所以慢,等看習慣了,以後會很快。這個只要做表格的人做得好,看的人是很省工夫的。”
他看着我,臉帶疑惑,我忙道:“莫要忘了答應我的事情,不問,只用。”他盯了我一小會兒,收起表格笑問:“你這段日子天天忙的就是這個?”我點點頭。他道:“回頭給你找兩個識字的太監,你教會他們如何填制,吩咐他們做,自個兒看着就可以了。”
“我想把那些賬簿搬到自個兒屋做,或你在東暖閣給我間屋子。”
他嘆口氣道:“把東暖閣放字畫的房間整理出來給你用,不過對外你只說自己在學畫。”
我點頭道:“我省的,不會讓別人知道我看這些的。”
他說:“今兒晚上我們一塊兒用膳。”
我冷着臉道:“我沒工夫,你去找……”我一撇臉,只是咬着脣沉默。
他強把我拉進懷裡,低聲道:“若曦,我知道你是把整個人整個心都給我,我能給你的東西卻有限。能無限給你的,你卻又都不稀罕,但你記住……”他把我的手按在他心口,“這裡,我是完完全全給你的。”
我震驚地看着他,我以爲他會把我的彆扭當成女人之間的爭風吃醋,沒想到他竟明白我在計較什麼。想到十三爺,又釋然了,十三這個大嘴巴,又露口風了。
雖然心中仍不舒服,但是我的手掌下,他的心在跳動。我僵硬的身子慢慢軟了,靜靜地靠在了他懷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