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愁無光,浮雲蔽月。玉女調笙,衆管參差。連笛站在檐下,望着如墨漆黑的夜空,無來由地胸悶氣短。紫菀已經睡下了,身前身後都是黑壓壓的,只有零星的燭光從紙糊的窗子裡透出來。
秋夜的風已經有些涼了,山裡的溼氣更重,陰骨的寒風刺在皮膚上,冷的連笛連忙緊了緊身上的披風。她緩步行至庭院中,她們住在院中的西廂房中,寺院中男女是分開住的,所以正房中住的是一位來爲兒子求子的老婦人,東廂房也是位小姐帶着丫鬟,聽說是京中待嫁的官宦人家的女兒,來此處求個好姻緣。角房本來是不住人的,只是聽說今日來了大人物,所以一位農婦模樣的女子就被搬進了角房裡。
突然,連笛耳中突然傳進一陣簫聲,瀟灑曠達,氣脈悠長,讓她原本煩悶的心緒散去了不少。於是,她回房取了盞燈籠,向簫聲飄來的方向走去,那是從寺外的竹林中傳過來的。
空山無人,夜色淒寒,只有連笛手中的燈籠發出微弱的火光,如同來自幽冥的使者。連笛聽着時斷時續的簫聲,心中彷彿隱約感受出主人細微的心緒波動。她扶着沿路的樹枝,深一步前一步的費力前行,心裡哀嚎,真是好奇心害死貓!
終於,她走了好一陣子才離簫聲近了些,她透過細碎的竹葉遠遠看去。正瞧見,一個男子恣意地跨坐在樹幹上,一條腿垂下來,墨發未束,隨風陣陣飄起,手中正拿着支白色的玉笛。微弱的月光流瀉而下,正好打在男子的臉上。
連笛慌亂地向後退了一步,她剛巧看見此男子不是別人,而是邵白卿。
邵白卿耳中敏銳地捕捉到連笛細微的聲響,立刻停下吹簫的聲音,從腰間摸出防身的匕首,衝着連笛的方向厲喝一聲:“什麼人!”
連笛轉身貼在樹幹後面,深吸了口氣,壓低嗓音:“公子勿怕。小女是鳳隱寺中的香客,夜裡心中煩悶,想出來走走。偶然聽到公子的笛聲,於是過來瞧瞧,沒想到打擾了公子,實在是小女的罪過。”
邵白卿探查到空氣中並沒有武功的氣息,也放下心來:“既然有緣,姑娘不如出來相見。”
連笛的指甲狠狠嵌入掌心:“小女已經訂下婚約,實在多有不便。若是被他人看見,恐怕有污公子清譽。”
邵白卿知道她說的有理,也不再強求,又自顧自地吹起笛子來,不去管她。
簫聲飄遠,時而宛轉悠揚如三月桃花微雨紛紛,時而清越逍遙似千山萬水蓑衣扁舟,時而高昂深遠好像鯤鵬萬里鷹擊長空。
連笛蹲在樹後,不禁微微勾起脣角。
一曲終了,二人皆緘默不語。
“公子是個心有乾坤的人。“連笛靠着樹幹坐下來,眼角眉梢都是融融暖意,明眸亮似星辰。
邵白卿把簫收入袖子:“姑娘,何以見得?“
“古云,簫韶九成,鳳凰來儀。簫者,圓潤典雅,本是宮廷奏樂所用,音色往往婉轉悽絕。在公子手中,卻隱隱可聽出山水之風,可見公子胸襟非常人可比擬。”連笛此時更加明白,這位邵公子絕對不是久居人下之人。
“姑娘也懂簫?”邵白卿來了興致,自樹上飛身而下。行至離連笛不遠
處的竹林間,盤腿而坐。
“稱不上,只是簫聲通人情。公子心中有意,自然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來。”
邵白卿頷首:“可否問姑娘,姓名?”
連笛聞言,目光一沉:“萍水相逢,就當是一個過路的有緣人吧。”
二人皆瞭然一笑,就着悽迷的月色山南海北地聊起來。他對她說,他的過往和抱負;她對他說,她的曾經與未來。有些故事本就是埋在心底深處的秘密,只有在悠悠天地間才能藉着月色回味咀嚼,講給一個素不謀面的陌生人聽。
待天亮時分,一切又將沉入江河,飄散於塵世之間。
他講着他橫刀立馬,征戰沙場的故事,也講着他小時候調皮搗蛋被父親打罵的趣聞。她說着她幼時的回憶,也訴說着她這些時日的感受。
“哈哈哈,沒想到你小時候這麼調皮?一點都不像是大家閨秀的樣子。”連笛正說到她上初中逃課被老師抓回來被罰撿垃圾的故事,當然,她都對照古代的生活做了相應的對換。可邵白卿聽了後,仍舊笑個不停。
連笛無奈地翻了個白眼,心裡吐槽,沒見過世面!“經過調查呢,越是小時候調皮的孩子,以後成就就越是非凡呢。你小時候不也是恨不得把天都捅個窟窿出來。”
“誒,你若是個男子,我定要與你結爲兄弟。”邵白卿很是欣賞地說。
夜色漸深,轉眼已是凌晨時分。山中的風露更濃,溼冷的雨滴落在連笛的肩膀上,冷得她打了個哆嗦。
連笛摸了摸鼻子,拿起身邊已經蔭溼的披風:“天色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一會要是丫鬟醒了,發現我不在,那可就麻煩了。“
“等一下。“邵白卿叫住連笛:”這支簫你留着做個紀念吧,遇見知己不容易,恐怕我們日後也無緣再見。“
“這。。。”連笛有些猶疑。
“放心,我不出來。我把簫放在這裡,你過來取就好。”邵白卿無奈地聳聳肩,真是,多爽快大方的女子,怎麼還會被俗規拘束。
連笛貝齒輕咬,看見邵白卿把那支白色玉簫放到竹葉之間,然後翩然而去。竹林中,迴盪着他的聲音:“我們有緣再見吧。”
連笛自竹葉掩映間走出來,此時已是雲散月明,冰涼如水的月光包裹着溫潤的玉簫,周圍形成了一圈乳白色的光暈。她把玉簫捧在手心裡,靜靜摩挲,如同對待稀世珍寶般鄭重。
竹林掩映,月下美人。邵白卿站在遠處的枝椏間,抱臂欣賞着這一方美景。自連笛吐出第一個音節時,他的腦海中就突然閃出她的身影。而後交談中,連笛更是忘記了隱藏聲音,被邵白卿牢牢記在了心裡。
連笛想了片刻,從腰間解下她親手繡的香囊,放在玉笛的位置上。站起身,衝着邵白卿離去的方向,緩緩綻放出一個笑容。那笑容好像是過盡千帆後的秀木初綻,又好似斜雨斷橋下的浮生清歡。笑着笑着,她眼角終於落下淚來,一滴滴砸在玉簫之上。
他,真的不是他。
這是她對他最後的一次試探。從此,天涯各路,再難重逢。
邵白卿看着月色下反射出熒熒星光的淚珠,心中一顫。他本以爲
連笛主僕二人恐怕是宮中派出來的鉤子,前來探查事情,他便不動聲色陪着她們玩,想知道其中究竟藏着什麼貓膩。誰知道,這一場對壘,彷彿賠進了的是自己的心。
二人俱轉身離去,背道而馳。在錯落的山林間,踽踽獨行。
翌日清晨,連笛躺在榻上,對着房頂的木質橫樑出神。紫菀早早就起來了,神清氣爽地收拾妥帖,現在正在和對門小姐的丫鬟聊天呢。
連笛聽着紫菀熱切的笑聲,彷彿又活回來了,一股暖流瞬間流遍全身。她坐起來,活動了一下脖子,下牀洗漱梳妝。
連笛正挽頭髮時,看見紫菀捧着一碟素齋走進來後,神秘兮兮地管好門窗,好笑地問道:“我說大小姐,你又得着什麼八卦了?”
“公主!你知不知道對門的小姐的未婚夫是誰啊!”
連笛透過窗子好奇地瞥了對面一眼,只見窗扉半掩,裡面一個妙齡女子正在引線繡花,瓜子臉,遠山眉,弱柳扶風,閒花映月。連笛素來喜歡美人,笑言道:“這樣標緻的女孩,就是嫁給皇帝都不爲過吧。但我看着她身體貌似不太好。”
“我聽她家丫鬟說啊,她要嫁的是邵公子!”紫菀試探性地看着連笛的表情。
“邵公子。”連笛放下梳子:“哪個邵公子?”
“就是那個毅尊王世子,邵公子啊。”紫菀不明白連笛的真實心意,只是她永遠忘不了連笛曾經畫過的那副畫。
“哦。”連笛簡單地答應了一聲:“什麼時候用早膳?我餓了?”
“啊?”紫菀有些訝異地看向連笛。
“怎麼了你?又不是你心上人成婚,你這種表情幹什麼?”
紫菀反應過來,放下了心,又神采飛揚地去張羅早膳了。連笛看着紫菀出去端菜的背影,幽幽地嘆了口氣,昨夜的香囊就當是對你的新婚賀禮了。
二人用過早膳後,來到大殿上香。此時時辰還早,大殿中冷清的很,只有幾位小沙彌在打掃。
佛家威嚴,金身塑像。連笛行了三拜後,在小沙彌的引導下,進入內堂。一位高僧模樣的大和尚正在打坐。
“師傅。”
大和尚半睜開眼睛:“聽說施主心中有困頓?不如說來聽聽。“
連笛恭敬地施禮:“信女不知來路,不知去處。請師傅開示。”
大和尚打量了連笛一番,掐指一算:“施主還是請回吧,得失自有天命,非人力所能左右。”
連笛聞言心驚,已是瞭然。
“信女知曉了。還有一個問題,來路可有同行人?爲何會一路同行?”
大和尚搖搖頭,閉目不再言語。連笛見狀,只能無奈地帶着紫菀退出來。
“愛不重,不墮娑婆。”
就在連笛即將退出去時,身後傳來大和尚的話。“多謝師傅。”
愛不重,不墮娑婆。連笛在心裡默唸,微微紅了眼眶。
臨行前,連笛特意掃視了一圈。企圖再最後看一眼,那人的影子。無奈,人山人海,無緣再會。
此時的邵白卿坐在屋頂上,看着連笛下山的背影,手中緊緊攥着昨夜連笛留下的香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