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州府衙裡單獨給丁浩闢出一個房間,在西跨院盡頭兒,一側貼着高牆,房間裡堆滿了從豬頭巷解庫搬來的帳簿,門口又使兩個衙差看着。天氣已經開始熱了,四窗緊閉,房中不透風,實在有些難熬。丁浩只穿一個坎肩,脖子上搭一條溼毛巾,那模樣怎麼看都不像個帳房。
好在趙縣尉對他頗爲照顧,令小廝定時送來茶水侍候,那兩個差人受了趙縣尉囑咐,也不對他呼來喝去。二個公人嫌房中氣悶,提了壺茶,拿兩個杌子一張小几坐在廊下過道兒上,談天說地倒也輕閒。
丁浩並不急着理帳,他先把所有混亂了的帳簿重新序時排出順序,然後抓起一隻大毛筆,就在那帳簿上塗塗抹抹做些只有他自己纔看得懂的記號。趙縣尉牽掛着事情進展,特意跑來看他,丁浩便解釋道:“若說行賄,這銀錢數目就不會少了。所以那些瑣繁帳目我都略去,只挑一段時間內單筆金額過千兩的大宗買賣,又或一段時間內同一主顧累計金額過千兩的大宗買賣,把這些單獨謄寫成冊。從中尋錯漏洞,那便容易的多了。這是爲了查案方便,不需要像解庫裡記帳那樣把每件貨物的成色、份量都記得清清楚楚,再加上大量錢額較小的瑣碎事情無需記上,因此這重新謄寫的案卷看起來必然更加清晰。”
趙縣尉明知他技不止於此,卻也並不多問,有時候,裝糊塗纔是明哲保身的真智慧。趙縣尉頻頻點頭,一副深以爲然的模樣。他囑咐兩個公人好生看顧,莫出岔子,便就此離開,若非丁浩有事找他,再不主動出現了。
丁浩在州府衙門清理帳簿,豬頭巷解庫那邊有衙差過去傳訊兒,告訴徐穆塵以後不用每天到衙門報備聽候垂詢了,丁管事每清理出一本帳冊,自會喚他過去核對,一切無誤會署名畫押便可。這個消息令豬頭解庫的夥計們紛紛猜測,徐穆塵卻沉得住氣,臉上看不出什麼異樣。
一大早兒,他還是準時出現在櫃檯裡,衣裳還是漿洗的筆挺,頭髮還是梳得一絲不苟,同平常完全沒有任何不同,心中惶惶的夥計們心安下來,既然大掌櫃的還沉得住氣,那這天就塌不下來。
小徒弟照例去泡了杯香茗來,徐掌櫃手捧香茗卻不像平時一樣慢慢品茶,他嗅着茶葉的香氣閉目養神,有如老僧入定,茶不喝一口,眼也不曾睜開,夥計們見了又有些忐忑起來,幹活輕手輕腳,說話細聲細氣,就怕惹得大掌櫃的不快。這時纔有人發現,一向與大掌櫃形影不離的二掌櫃竟然沒有出現。
夥計們正覺有異的時候,王二掌櫃匆匆地進來了,王掌櫃的神色有些疲憊,兩眼發紅,好象一宿沒睡,看那模樣像是出了大事,夥計們的心又提了起來,卻沒人敢上前詢問。
一直閉目不語的徐穆塵聽說王二掌櫃回來了,才霍地張開眼睛,他看看微微喘息的王之洲,將杯中漸漸涼了的茶水一飲而盡,放下茶杯便拂袖進了內室,王之洲立即匆匆跟了進去。
“又有什麼信兒啦?”兩個掌櫃的剛走,幾個夥計便湊到一塊竊竊私語。
“不知道,不過看二掌櫃的臉色,像是出了什麼大事。”
“真叫人擔心吶,你們聽說了嗎,丁老爺把丁浩丁巡察又派來了,說是要幫着官府理清帳目,你說丁老爺這是什麼意思,莫非是要把大掌櫃的丟出去頂罪?”
“別亂說話,大掌櫃的可是丁老爺的親信,那丁浩才做了幾天管事?興許這麼做就是爲了讓整個霸州城看看,丁家是沒做虧心事的,所以才這麼理直氣壯。”
“咱們東家……真的沒通過豬頭解庫打點過州府上下官員?”
“嘿!好好幹你的活去,不該咱們管的,別管;不該咱們打聽的,別打聽;不該咱們說,別亂說。禍從口出,知道嗎?”
“明白,明白。”受那資歷較老的店夥頭兒一番訓斥,幾個夥計連忙散開了。
內室裡,王之洲擦了把額頭的細汗,才小聲道:“大掌櫃的,我使了足足一百吊錢,纔買得劉公人吐露消息,看來情形是不太妙啊,這些小吏平時兩吊錢就能從他們那兒問出想要的消息的。”
徐穆塵淡淡一笑:“此一時,彼一時也。說說,都有什麼消息?”
王之洲道:“那丁浩確如來報信的差人所說,每日在州府衙門幫着清理帳簿。他將所有帳簿序時歸類,只將大宗交易謄抄下來,歸類彙總,言明來龍去脈,以備官府逐筆檢索。昨兒一整天,他都在忙這些事,沒有什麼異樣。”
“哼哼,有些事不必要做在明處的,尤其是大事,酒桌上比公案上辦成的公事多的多,除了在府衙清理帳簿,他還做了什麼?”
“昨天早上,他在興盛包子鋪吃的早餐,就是徐大醫士宅邸前的那家包子鋪。臊豬兒來城裡爲丁大少爺取藥,和他一起在那兒吃的早餐,二人說些甚麼,卻沒法打聽。中午,丁浩離開府衙,去的‘四海鮮’吃飯。”
徐穆塵插嘴問道:“請的哪些官員?”
“就他一個人,他就在大堂裡用的餐,自始至終也沒見有什麼人與他同席。”
徐穆塵嘴角牽動了一下,冷笑道:“四海鮮酒樓賣的不是活魚活蝦也是新鮮水貨,都是用海水箱子或者儲滿冰塊的大甕從山東蓬萊島長途運過來的,價格昂貴之極,他一個人吃飯居然去那種地方擺譜,看來這趟差使,丁老爺真沒少賞他銀子。”
王之洲又道:“晚上,他就在‘平川客棧’住宿。用餐也在那兒,叫幾道小菜,喝一壺小酒,便回房睡覺,我仔細盯了他一天一夜,沒有其他異狀。”
徐穆塵微微蹙起眉頭,喃喃自語道:“就是這樣?這倒叫老夫有些摸不着頭腦了,東家玩這一手倒底是什麼用意?”
王之洲緊張地問道:“大掌櫃的,東家……不是想把咱們給丟出去頂災吧?”
徐穆塵嘿然冷笑道:“他敢!他就不怕我破罐子破摔,把他也給抖摟出去?再者說……帳,在這兒。”
他拍拍自己的心口,傲然冷笑道:“那些帳簿,只是一個表象,沒有我點破其中的玄奧之處,能看出我徐穆塵帳中秘密的人,整個西北,也休想找出第二個來。你放心吧,東家一輩子好面子,現如今他被指爲奸商,滿霸州城不知多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話,他這麼高調的派出個什麼狗屁巡察來,不過是想表明他的清白。丁浩那小子會盤賬麼?哼!”
王之洲這才稍稍放心,二人又說了會話,外邊有人來典當東西,王之洲忙出去接待,徐穆塵瞟了眼他的背影,鄙夷地一笑。
徐穆塵從未想到有一天朝廷會來查他的帳,但是他爲丁家做事,交通霸州官府上下官員,同樣是見不得人的行爲,是以做帳自始至終就非常嚴謹。待後來,他野心漸漸滋生,又與雁九等人中飽私囊,雖說手中握着丁庭訓交結官員的把柄,終究是不要撕破臉的好,所以帳目更是做得滴水不露。如今朝廷突然要查他的帳,這也算是無心插柳,他自信憑自己幾十年從事典當行的經驗,帳目做的天衣無縫,誰也休想找出破綻。
問題是,帳上找不出來,從人身上,卻是可以突破的。這麼多事,不是他一個人就做得了的,這許多年來,他也有了許多心腹,這些心腹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他的事情,現在官府只是以涉嫌查他,沒有動刑,一旦他們始終抓不到把柄,狠下心來用刑逼供,難保不會有人招出些對他不利的事來。儘管他們知道的那些事還不足以陷他於死地,可是終究不妥啊。
這幾天,他坐在那兒天天捻着鬍子盤算,盤算自己手下那幫人,都有誰知道哪些事,哪個人可靠一些,哪個人骨頭比較軟,如果招出了哪些事來,自己該如何早做防範。這些事想得他頭髮都白了,頷下的鬍鬚一根根的也快揪光了。
這時候丁浩又來添亂,說實話,不是他瞧不起丁浩,實在是一人藏物,千人難尋,就算是個典當行裡的精明裡手,也未必就能尋出什麼破綻來,丁浩一共也沒接觸幾天典當鋪子,這可不是天縱英才無師自通的學問,憑他?能查出甚麼來。
如此分析下來,徐穆塵更加認定,東家派丁浩來,不是爲了對付他,只是要在霸州百姓面前表表姿態,穩定丁家上下人心。於是把丁浩丟開一邊,又對自己手下那些親信逐個甄選起來:“哪個不太可靠呢?他知道我多少事?一旦招認了甚麼,我有沒有把柄讓人抓呢?”
徐穆塵捻着鬍鬚苦苦思索着,他身上的袍子仍是一點褶皺也沒有,但是臉上的皺紋卻像溝壑一樣,越來越深了……
丁家大院,後宅,陸少夫人熱好了湯藥從側門進來,正看到臊豬兒從前門出去。陸少夫人在矮几旁跪坐下來,柔聲道:“官人,該喝藥了。”
她捧着藥盞,輕輕吹了幾口氣,遞到丁承宗面前,丁承宗接藥在手,抿了一口,陸少夫人輕輕嘆道:“官人若是覺得沉悶,奴家陪你出去散散心可好。咱們尋一處有山有水的所在,讓你排遣一下胸中煩惱。”
丁承宗輕笑道:“丁家如今這個情形,我走得開嗎?怎麼突然想要陪我出去了?”
陸少夫人幽幽地道:“官人不良與行,每日悶在後宅,難免覺得寂寞。前些時候官人同那丁浩言談甚歡倒也罷了,薛良這種笨口拙舌的呆子,你也能拉住他說上半天,奴家看了,心裡……有些難受。”
“呵呵,你想岔了。”丁承宗失笑道:“薛良是爲丁浩送信來的。爲夫沒有看錯人,這丁浩果然了得,他讓臊豬兒捎信給我,說他已經有了應對的辦法,既能打發朝廷的人滿意而歸,又能保我丁家平安無事,叫我勿需焦急。”
“哦?”陸少夫人訝然道:“我丁家這樣的難處,人人束手無策,老爺爲此都愁病了,他只去了一天,便想到辦法了?”
丁承宗哈哈笑道:“你錯了,他是還沒去時,就已有了七分把握,只是還有一些東西需要確認而已,所以當時不敢把話說的太滿。阿呆?哈哈,他若是呆子,這世上還有幾個人是不呆的,此人實是大智若愚呀。”
陸少夫人美眸頻閃,嫣然笑道:“官人這麼開心,奴家也開心的很。可是奴家很好奇,不知……是個什麼巧妙的法兒,竟能顛倒乾坤呢?”
丁承宗笑道:“他只說有了辦法,卻未告訴我其中究竟,我怎好問他,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這種事情,本就不必透露於人的。”
丁承宗撫膝嘆道:“我沒有看錯人,丁家要想屹立不倒,我是不成了,如今只有靠他。如果丁家放走了他,那將是我丁家這麼多年來最大的一單損失!”
陸少夫人抿了抿嘴脣:“官人決意要留下他了?你不是說,他早萌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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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承宗點了點頭,眉尖微微一挑道:“他是個有真才實學的,在這兒地位尷尬,如何不走?換了我是他,我也是要走的。不過,在丁家做管事,和認祖歸宗做丁家少爺,那是截然不同的。若是白手起家,他拼一輩子,未必能有丁家今日這番局面,還會不留下來?”
他放下藥碗,神色嚴肅起來:“娘子,我和承業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做兄長的,對弟弟總該寬容一些纔是,所以他平時如何胡鬧,我都不好在爹爹面前說些甚麼。可是,如今爹爹矚意二弟當家,二弟卻實在不是那塊料,爲丁家長遠計,我也只能有失長兄的厚道了。其實……我前兩天已囑人蒐羅了些二弟胡作非爲的把柄說與爹爹聽了。爹爹雖寵溺二弟,可他並不糊塗,在二弟和整個丁氏家族之間,他會做出正確的選擇的。”
陸少夫人大吃一驚:“官人……向老爺說了二叔兒的不是?”
丁承宗默默地點點頭,深沉地道:“在丁家和兄弟情誼之間,我只能選擇前者。我只希望,在丁家和父子之情中間,爹爹也能做出正確的選擇。只是……我挑的時候實在不妥。”
丁承宗懊悔地道:“官府正尋我丁家的麻煩,我偏火上澆油,讓爹爹知道了二弟的真面目,咳!若非如此,爹爹也不會急怒攻心,臥牀不起了。”
陸少夫人沉默片刻,輕輕吁了口氣道:“瞧你,光顧說話,藥都涼了,我去熱一熱吧。”
丁承宗不以爲然地道:“算了,不用麻煩了,幾口也就喝乾了。”
“那怎麼成,你這病痛起來……,還是趁熱喝的好,我去熱熱。”陸少夫人說着捧起藥碗。
丁承宗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陸少夫人身子一顫,手中藥碗幾乎打翻,丁承宗奇怪地道:“你怎麼了?”
“我……我……”,陸少夫人紅暈滿頰,輕啐一口道:“誰叫官人嚇奴家的,你都很久沒有……人家還能不驚?”
丁承宗神色轉黯,啞聲道:“湘舞,爲夫……唉,苦了你了……”
陸湘舞垂下頭去,幽幽地道:“官人說甚麼話來,嫁乞隨乞,嫁叟隨叟。奴家是你的妻子,這一輩子自然應該從一而終,侍奉郎君。苦不苦,都是命,有什麼好說的。”
丁承宗還想說些甚麼,可是嘴張了半天,才慢慢閉上,苦澀地一嘆。陸湘舞垂着眼簾,捧起藥碗起身離去。
丁承宗望着她的背影,輕盈嫋娜的身段,油亮如緞的秀髮、纖腰豐腰,嫵媚難掩,分明還是個青春正盛的妙齡婦人,可是自己卻已……
丁承宗不禁悵然道:“這些年來我忙於生意,四處奔波,與你連一子半女也無,否則……也可稍慰你的寂寞。唉!爲夫對不住你呀……”
丁庭訓房裡,藥味濃重。天氣已經漸熱,丁庭訓身上還蓋着厚厚的被子,門窗緊閉,毫不透風。他早年爲了丁家事業,在西北不分寒暑到處奔波,殫精竭慮窮耗心思,所以身子一直就不太好。這幾年養尊處優,病是不常犯了,其實身子骨兒反而更虛了,情緒起落大了,就難免臥病在牀。
他把藥碗向前一遞,雁九忙趨身上前接過碗來,丁庭訓咳嗽幾聲,徐徐問道:“官府查我丁家行賄一案,如今可有什麼眉目?”
雁九把藥碗放在桌上,殷勤地扶他躺下,輕聲安慰道:“老爺,徐掌櫃的做事穩妥的很,官府能抓住他甚麼把柄?再說,這事兒不是交給大少爺去做了麼,您正生着病,眼下還是將養身子重要。您這病就是操心過甚累出來的,可不能再勞神了。”
丁庭訓輕輕哼了一聲道:“如果宗兒四肢健全,由他去辦這件事,那老夫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可他現在……唉!他一力保舉丁浩,老夫依了他。如今丁浩去了霸州了吧,帶去多少銀子,可曾上下打點?”
雁九陪笑道:“老爺,您也知道,大少爺最像您,有什麼心思打算,很少向下人提起。大少爺不提,老奴也不敢去問吶。”
丁庭訓疲倦地擺擺手:“罷了,回頭我喚他來問問便是。你也不用總守在我旁邊,承業太年輕,辦事毫無閱歷經驗。收購糧草一事非同小可,你要多幫着他,此事萬萬不可再出紕漏。”
雁九哈腰道:“老爺放心,二少爺雖說年輕,性情不夠沉穩,可是爲人聰明,辦事靈活。再說,這霸州地面兒上,那些種糧大戶不把糧食賣給咱丁家,他們還能賣給誰?這事兒您儘管放心,保證出不了紕漏。”
“哼!”丁庭訓欲言又止,無力地擺手道:“老夫要歇息一下,你去忙吧。”
“是,那……老奴告退。”雁九上前替他掖好被角,這才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丁庭訓睜着兩眼望着帳頂,根本毫無睡意。他腦海裡還在回想着丁承宗告訴他的丁承業做的那些荒唐事。以前,他只覺得承業鬥雞弄犬,有些不務正業。不過,這畢竟是大戶人家子弟的通病,以後年歲稍長自然收斂,因此雖也時常爲此訓斥他,其實也沒當成多麼嚴重的罪過。
可是,現在他才知道,自己精明瞭一輩子,要強了一輩子,卻養出來一個甚麼兒子。出入風月場色,狎弄技女伶人,這也罷了,可他居然連“蜂窠”(宋朝的男妓娼寮)都去逛過的。這讓一向潔身自好的丁庭訓想起來就犯惡心。
這次讓他收購糧草,他還對一些糧商拖欠、壓價、挪用,將銀錢拿去與人關撲賭錢,一盞茶的功夫就敢輸掉萬錢,丁家就算有座金山銀山,又怎麼禁得起這敗家子兒折騰?道德傳家,十代以上;耕讀傳家次之;詩書傳家又次之;富貴傳家,不過三代。不重私德,談何操守?承業如何繼我家業?”
想到這裡,丁庭訓不禁老淚縱橫:“我這兩個兒子,如今承宗不能承宗,承業不能承業,我到底做了什麼孽,老天爺要這麼懲罰我!”
淚眼模糊中,一個他從不曾正眼去看,甚至厭惡去看的身影漸漸在腦海中鮮明起來,丁承宗的話在他耳邊反覆迴響:“立嫡還是立賢,事關丁家存亡,爹爹可一定要慎重啊!”
兩章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