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原城已經在望,楊浩喜不自禁地揚鞭一抖,“啪”地甩了一個鞭花,回頭說道:“喂,咱們馬上就要到廣原城了,你還撐得住吧?”
壁宿“花容慘淡”地趴在車上,懶洋洋地擡起頭道:“一時還死不了,到了廣原,我得先找個郎中好生診治一番,要不然再這樣下去,我這條小命可真就交代在這兒了。”
楊浩搖頭道:“那又怪得誰來,我說那水喝不得,咱們又不是生不了火,不妨燒開了再飲用,你偏不聽,這可倒好,走了一路,拉了一路,咱們一路過來要是迷了路倒不用怕了,你聞着味兒都能找回去。”
壁宿杏眼一瞪,嬌嗔道:“去你的,當人家是條狗兒麼。”
楊浩打個哆嗦,汗顏道:“我說,這兒又沒有旁人,你能不能別扮女人了,大熱的天兒,我汗毛都要豎起來了。”
“誰要扮女人了,”壁宿翻了個白眼兒,都快哭出來了:“你以爲我撒嬌呢?我這不是有氣……無力麼,哎喲,不成了不成了,你快停車,我……我還得去方便方便。”
車子還沒停穩,壁宿就按着肚子溜下了車,一拽一拽的像只鴨子似的拽進了路邊草叢裡去,楊浩苦笑着搖搖頭,把車在路邊停了下來。
兩人在牛首鎮裡時好生做了一番準備,壁宿用豬鬃做出一副唯妙唯肖的大鬍子幫楊浩貼了滿臉,這一捧絡腮鬍子粘上去,楊浩本來略顯瘦削清秀的臉龐,立時變成了一個虯髯大漢,顧盼之間,威風凜凜。
壁宿依他囑咐,洗淨鉛華,換了一副清湯掛麪的模樣。不過他天生的男人女相,只要穿了女人衣服,即便不怎麼打扮,照樣是清秀可人,只是那股略顯風塵的嫵媚勁兒沒了,倒更像個良家的婦人。
二人扮成夫妻一路西行,楊浩自稱是廣原防禦使程將軍身前的親兵侍衛,此番回家成親,聽說西北戰事已起,於是匆匆趕回參戰,還攜來了新婚的嬌妻。楊浩這身樣貌打扮,又有一個少年美貌婦人在身邊,縱然官府巡檢手中真有畫影圖形,也認不出他的本來面目,何況趙縣尉有意維護他,此案根本不曾把他列爲兇手,沿途巡檢概不曾受過緝拿兇手楊浩的吩咐。他們聽說這位壯士是攜妻返回廣原去打仗的,這些沿途設卡的巡檢官們對他還大生大有敬意,驗過了他的腰牌之後極少做什麼刁難,兩人這一路走來十分的順當。
那壁宿雖是個偷兒,卻很少吃苦的,這樣長途跋涉實在辛苦,於是路經一個村莊時,他又重施故技,從村中大戶家裡偷了一輛馬車出來,這一來二人的行進速度就快了許多。
昨日行經那片百餘里的不毛之地時,因天氣炎熱,壁宿不聽楊浩勸阻,見路邊一汪湖泊中水源還算清澈,便去湖邊喝了幾口水,不料這一來壞了肚子。幸好兩人早知會經過很長的一段無人區,食物、鹽巴都攜帶了不少,楊浩便衝了些淡鹽水隨身帶着,時常給他灌上幾口,這才強撐着趕到廣原,要不然這個嬌滴滴的僞娘就要因爲脫水變成肉乾了。
過了許久,壁宿懶洋洋地從草叢裡走出來,那張小臉白中透黃,他有氣無力地走回馬車,往草堆上一趴,呻吟一聲道:“快走吧,再不弄點藥吃,我就完蛋大吉了,身上直冒冷汗吶……”
楊浩連忙揮鞭驅趕馬車,壁宿躺在車上哼哼唧唧地道:“這一次到廣原,你打算具體做些甚麼,從軍入伍做個大頭兵麼?”
楊浩道:“嗯,戰場上,要立場,除了當兵恐怕沒有第二條道路了吧?你不用擔心,你我也算有緣,這一路上你我情同兄弟,我今番能平安趕到廣原,多賴你的相助,衝着這份情義,我總要把你安頓妥當了纔會放心離開。”
其實楊浩本無意從軍,古代行軍打仗的各種行伍知識他一竅不通,就是換到現代,一個班、一個排是多少人他都只知大概,更遑論古代的軍隊編制了。軍隊編制不知道,武器裝備不知道、不會用,上下官階職秩說不清道不明,這還只是最簡單的軍中常識,至於行軍安營、埋伏衝鋒、戰場廝殺、指揮調度更不用說了。他還沒有自我膨脹到因爲比人多了上千年的見識,就能做一個將領,指揮一些具體的戰鬥。官當不了,恐怕當兵也不行,發一把刀就上戰場的那是土匪,朝廷的正規軍隊是不可能要一個沒有經過基本訓練的人當兵吃餉的。
可是他如今想要擁有扳倒丁家的力量,除了從軍伍上想辦法還有第二條路麼?他想不出,想不出就只有往這唯一的路上走,哪怕荊棘滿地,隨時面臨死亡。有程將軍這層關係在,一個特例未必沒有可能。
楊浩這番心思,自然是不便說與壁宿聽的。壁宿聽了他的回答,若有所思的想了一陣,向前爬了爬,死狗一般搭在騾車的木板壁上,隨着車子的顛簸,晃着身子道:“楊老大,說實在的,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想像不出你戴上皮笠子、穿上衣甲會是副什麼樣兒。當兵入伍……你還是省省吧,真到了戰場上,不等你混出個人樣兒來,已經做了枉死鬼。”
楊浩笑了笑,說道:“其實,以你的身手本領,若是不做偷兒改做軍士,說不定大有可爲。”
壁宿懶洋洋地道:“你算了吧,我這身輕巧功夫,在戰場上是沒有什麼用武之地的。戰場廝殺,憑的是一刀一槍的真功夫,江湖人的技藝,是派不上用場的。廝混了這幾年,我這偷兒始終還是偷兒,一直沒甚麼出息,如果你能在程將軍麾下謀個一官半職,哪怕做個地方上的吏目,我也有心去你那裡討個正經差使做,只是當兵……我可不是那塊料。”
楊浩笑道:“成,如果真如你所說,我能得一個穩定的差使,一定請你前來助我。如今還是先進城去,找家醫館給你診病,你要從良,也得先治好了病才行。”
壁宿翻個白眼兒,沒好氣地道:“從甚麼良,我現在難道是個風塵女子麼?”
此時已近城門,路上已經有些行人,那行人見一個我見猶憐的清秀小婦人毫無形像地趴在車上,都不免向他望來,壁宿一看,不禁尖聲叫道:“看什麼看,沒見過奴家這麼俊俏的老孃?”
那幾個路人見這位清秀病佳人竟是個瘋的,頓時嚇得一鬨而散。
※※※※※※※※※※※※※※※※※※※※※※※※※二人進城前,先拐到一旁僻靜處,壁宿換回了男裝,楊浩也洗化了臉上的魚膠,將那鬍鬚扯了下來。壁宿這回穿的是普通男裝,不着僧袍,扯去女人假髮後,他的頭頂已長出寸長的頭髮,看來更像個小沙彌。
有了程將軍府的腰牌,二人順順當當進了廣原城,他們先將車馬趕到坊市作價抵賣出去,得了銀錢便去找郎中,開方子,又去藥房買了藥,把壁宿安置在一家小店裡,隨後楊浩才告辭離去,急急趕往程府。
一別半年,再次回到程府,一切景像依舊,就連門口那幾個守門的兵丁瞧來都不曾換過,可是如今的楊浩心境卻大是不同,看到這一切,真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淒涼感覺。他無暇感懷,匆匆上前取出腰牌表明身份,請那府兵通報進去,不一會兒,白髮蒼蒼的程府老管家便親自迎了出來,老遠一見楊浩,老管家便叫道:“哎喲我的小祖宗,老漢還以爲你不來了呢,你怎麼現在纔出現啊。”
楊浩一呆,愕然道:“老管家這是何意?”
程老管家道:“老漢老早的就替大人修書給你,要你若有意從軍便從速趕來,必有一份不錯的前程送你。可你一點信兒也沒有,現如今將軍大人都領兵出征了,你怎麼纔來……,好了好了,咱們進去說,這裡也不是說話的地兒。”
楊浩一頭霧水地隨他走進府去,說道:“老管家,楊浩從不曾收到貴府的書信呀,您何時寫過信來?”
程府老管家奇道:“不曾收到?這怎麼可能,葉家車行信譽卓著,老漢特意指明瞭要你親筆簽收,他們竟未把信送到。嘿!這事沒完,回頭我得找他們算賬去,收了老漢的錢,這麼重大的事他們竟敢貽誤。
楊浩滿腹納罕:“老管家曾有信來,這……從何說起,不知老管家信上說些什麼?”
程老管家把他帶走一間偏廳,使人上了茶,分別落座,長嘆一聲道:“浩哥兒,你錯過了一個極佳的機會了。”
楊浩焦急起來,忙問:“老管家,到底是什麼事兒,您倒是說個明白呀。”
程老管家統兵在外時,程府大小事宜都要這老頭兒料理,算得上是程將軍的心腹,許多機密他都經手,尋常人家的管家自是比不了的,他嘆息道:“這事兒原本是極大的機密,不能明說的,不過如今這件事卻已算不得甚麼秘密了。老漢就說與你聽吧。頭兩個月,我家將軍大人收到朝廷密函,說官家要御駕親征討伐北漢,要西北邊軍儘早做好準備,釐清北人細作。
我家大人得了信了,便想到了給你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在這西北地面上,要想升官,唯有立下軍功纔是最快的捷徑,可是你一天兵也不曾當過,匆匆入伍,哪有可能做官,若給你個小校的職位,做將軍的親兵護衛,又不知幾時纔有機會得以立下戰功。要是讓你上陣廝殺,戰場上刀槍無眼,縱是大將軍也未必能護得自己周全,誰來照料你,你是我程家的大恩人,萬一要是有個閃失,我家老爺也過意不去。這趕巧兒,官家就來親征北漢了,官家英明神武,此番親率大軍西征,至少也有七成勝算。我家將軍便想給你個安排個軍郵使的差使,專司將軍大營與官家行營的通信聯絡之職。”
程老管家說的口乾,匆匆喝了口水,又道:“你可不要小看了這軍郵使,軍郵信使亦分三六九等,與行營聯絡的信使驛官能得以面謁天顏,那職位卻也不低了。這個差事輕鬆、危險也小,可是一旦官家打了大勝仗,論功行賞下來,卻又少不了你的一份功勞,這可是難得的優差啊。到那時我家將軍自然就有理由把你提拔起來,你爲人乖巧、做事伶俐,又有我家大人照拂,三五七年之後,還怕不能成爲掌管西北軍郵諜報的重要人物?能做此差使的,向來是主將心腹,那可是威風的很吶。”
“老天,這不就是軍隊裡的文職,而且是最熱門的文職,不需要刀槍劍雨,卻能掌握極大的權柄。”楊浩雖不曾從過軍,卻也知道這古代的軍郵絕不只是一個傳訊報信兒的系統,那是集諜報、用間、通訊等種種要務爲一體的系統。如果能在這樣一個系統裡成爲一個重要人物,那在地方上還不呼風喚雨,如果有朝一日能成爲這個職司的掌舵人,說他就是西北地面兒上的大宋戴笠,那也毫不爲過。
聽了這樣的消息,楊浩怦然心動,緊張之餘卻未深思一步,想那程世雄雖感於他對程家的大恩,有心要招攬回報他,那麼安排一個有油水的地方衙門給他個優差也算報了恩了,又豈能如此煞費苦心,安排他去皇帝行營鍍金,替他吹噓功勞,便輕易把這麼重要的一個職位許給他?他有沒有這樣的能力且不說,如此輕率提拔一個新人,就算以程世雄在軍中的威望,也要顧忌各級官吏的不滿,如此熱忱,內中難道沒有什麼其他緣由?
說起來,這個安排還是那位“桃花依舊笑春風”的折姑娘大力促成。折姑娘把他那日所說的戰略思路告訴了她的兄長折大將軍,什麼“集中馬匹,統一使用”,“被動中掌握主動,集中力量,促成局部優勢,主動爲自己製造有利戰機”,這番話一說出來,就如醍醐灌頂,讓那手握大軍、權重一方的大將軍豁然開朗,又驚又喜。
這位沙場宿將從不曾想到去改革前輩們留下來的這個用兵傳統,但並不意味着他看不出這麼改變的好處,摺子渝只將楊浩的話重複了一遍,以他老辣的目光,便感覺到了這樣稍稍一變,對西北戰局意味着多麼重大的變化。
楊浩這個法子的的確確是行之有效的,而且對缺馬的宋人來說,是在現有條件下,將戰力發揮到最高水平的一個最有效辦法。戰場上決定勝負的因素很多,天時、地利、人和、軍備、後勤、將官的指揮水平、士卒的戰鬥力和士氣……任何一個因素有所提高,都可能影響到整個戰局變化和戰役成敗,能夠掌握一支強大的機動力量,在對付以機動力見長的敵軍時,便掌握了一枚強有力的棋子。
可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法子,不知多少名將卻因爲已經習慣了傳承下來的舊的部署方法而從未想到去改變。這種新思路,還是二戰期間德國人首先想到將其應用於軍事之上,他們把坦克戰車組成集團投入戰鬥,結果對上了當時仍然把坦克分散配置做輔助兵使的英法大軍時,給他們造成了致命的打擊,這才爲軍事指揮開拓了一條新的戰鬥思路。
折家按此方法將馬匹集中使用,在對敵西北雜胡時果然大爲奏效,以前是人家想戰則戰,不想戰則走,主動完全操於人手。這一來重重地挫敵銳氣,尤其是西北羌人正在作亂,折家投入重兵步步爲營,集中一支精銳騎兵不時出擊主動尋敵作戰,殲敵數千精銳,在最快的時間內平息了這場叛亂。
眼見楊浩的辦法確實有效,原本對他印象就極好的折姑娘如今更是大爲青睞,立即便鼓動她九叔提拔楊浩。折姑娘的九叔就是折家諜報部門的主要負責人,折姑娘雖然不在他手下做事,其實與他的軍師相仿。有折姑娘大力舉薦,又見他這一番言語對摺家軍的戰術有這麼大的影響,九叔便也允了。但是要提拔重用一個人草率不得,他現在還不想讓楊浩知道是折家向他搖動了橄欖枝,便授意程世雄出面,也算是對他做進一步的考察。
楊浩對程家是有大恩的,如今又是折家的意思,程世雄還有什麼不答應的。只是通過軍郵系統傳遞的各種情報消息均需登記,而官家要御駕親征,他的人還沒到,朝廷方面的眼線細作已經遍佈西北,程世雄不想留下什麼把柄,便讓老管家修書一封,以民郵渠道通知丁浩儘快趕來,以便爲他妥善安排。
這封信中當然不會說的這麼詳細,更不會把許諾他什麼官職、將來給他什麼前程都寫進去,但字裡行間,已經透露出有一個極大的機會就在眼前,如果他有意從軍,離開地方爲程將軍效力,那便儘快趕來。誰知這封信寄出去之後卻如石沉大海,直到程世雄發兵隨官家出征,楊浩也沒有出現。程世雄只道他胸無大志,無意離開故土從軍出征,府州折家那位五姑娘更是大失所望。
天知道造化弄人,丁大公子當時已屬意丁浩,爲了留住他,竟然違心地將那封邀請函付之一炬,一個青雲之上的機會就這麼從他手裡悄悄溜走了。
楊浩暗想,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機會,就等於進入了西北軍界的特務機關,而且很有可能身居要職,有此身份,手中不知掌握着多大的力量,要回霸州報仇雪恨,收拾丁庭訓、丁承業父子,那還不是如彈指吹灰般容易。如今這機會已然不在了?
他急忙問道:“老管家,在下遲來一步,如今……已經來不及了麼?”
老管家道:“如今戰火已經燃起,哪有臨陣從軍的道理。若是提前一月有餘將你安插在軍中,此時派你這個差使倒也順理成章。現如今……官家已親率大軍到了陣前,兩軍交兵,戰事正烈。若你匆匆趕到軍中,立時便委你個往行營傳遞軍情的重要差使,這也太過扎眼了。況且,你還什麼規矩都還不懂,一天兵也不曾當過。值此關頭,我家將軍也不敢冒險啊。”
楊浩聽得心頭一沉,黯然不語。老管家見他神色,便安慰道:“不過,你也不用太過心急,你還年輕,機會有的是。這一仗,勝算是極大的,可是如果契丹人出兵,咱們卻未必能滅得了北漢國,這仗將來還有得打呢,我家將軍既有意提拔,你便不愁沒有出頭之日。”
楊浩嘆道:“不瞞老管家,這信,在下的的確確沒有收到。但是在下早已打定主意到程大人軍前效力,做不做官嘛……還在其次,可是如今前方戰事正急,這正是磨鍊鍛打自己的一個機會,楊浩實不願留在廣原坐等下一個機緣。老管家可有辦法,讓在下趕去程將軍軍前,爲將軍效命麼?”
“這……”老管家花白的眉毛一皺,沉吟道:“浩哥兒,如今戰事正急,此時軍前效力,像你這般從不曾爲將領兵的人物,是不可能委以要職的。能做的只有搖旗吶喊、陣前衝鋒的小卒,你……還要去麼?”
楊浩微一沉吟,堅定地道:“去,當然要去!一個好機會被我錯過了,可是我未必不能抓住第二個機會,或者自己創造機會。可是如果留在這廣原城裡,我就絕對沒有機會了!”
老管家雙眉一抖,沉聲讚道:“好,少年可畏,其志可嘉。那老朽就成全你,想辦法把你送至軍前,至於有沒有機會,那就看你的造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