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浩曾經試過兩頓不吃飯是什麼滋味,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雖然有點餓。但他以前從未試過三頓不吃飯是什麼感覺,而現在,整整三天時間,每頓飯都只是和範老四、劉世軒三人共喝一頭盔稀粥,胃裡始終不曾被食物添滿過,他感覺自己的眼睛都綠了。
飢餓還只是其一,枯燥的、一望無際的荒原給人的精神折磨更加叫人無法忍受。三天來,不管他走出多少里路,縱目望去,所見到的情景與他剛剛踏進這片不毛之地的時候幾乎沒有任何區別,以致叫人有種很沮喪的感覺:似乎這三天來,根本就不曾走出多遠的路。
楊浩記得前世的時候,曾經看到雜誌上提過一種最殘酷的施刑方法,那種方法既不是老虎凳辣椒水,也不是燒紅的鐵釺,蘸水的皮鞭,而是一間保持絕對安靜的房子,把人丟在這樣的房間裡不聞不問,不出幾日,這個人就會精神崩潰,面對詢問再也沒有任何秘密可以保留。
楊浩一直不能理解那種折磨到底有什麼可怕,現在他隱約有些明白了,這種一成不變的荒漠景像,與那絕對沒有半點聲音的禁閉室有什麼區別?它們都能把人的意志徹底摧毀,叫人有種寧肯放棄一切躺在那兒等死的衝動。
他們現在走的是一個“匚”字形,他們繞了一個大圈,現在要回到起點方向,然後繼續往西南走,光是走這種冤枉路,就夠叫人沮喪的了。還有飢餓、絕望,天空中一顆炎炎的烈日。見鬼了,不但四周的景像似乎總是一成不變的,那顆熾烈的太陽似乎也總是懸掛在同一個位置,炙烤着他們身上的每一滴水分。
儘管他們離開森林的時候已經把所有盛水的器具都裝滿了,並且再三告誡百姓要節約用水,但是很多百姓根本不懂事情的嚴重性,才三天的功夫,許多人身上已經沒有半滴水。除了少數有遠行經驗的人忍着飢渴攢下了一些飲水,其他的人只能眼巴巴地等着軍人每日給他分發一點活命水。天氣熱,他們噴出的鼻息更熱,喉嚨裡好像要着起火來。
三天下來,所有的人都只是木然地看着前方,機械地隨着別人的步伐往前走,有人倒下時,哪怕是他的親人也無力去扶一把。有人趁夜逃走了,但是逃走的人只有死的更快,大隊人馬說不定走到哪兒時,就會看到沙土地上有一具被太陽迅速曬成的乾屍,這具已經無法辨清面目的乾癟屍體,一天之前還是他們隊伍中的一員。
士兵們現在和普通的百姓沒有什麼區別,能扔掉的負重之物已經全都被他們扔掉了,包括甲冑,唯一讓人欣慰的是,他們畢竟是在戰場上打過滾的戰士,他們還能保持建制、聽從命令,這才維持着這支隊伍沒有全面崩潰。
毒辣的太陽落山了,可徐徐吹來的風還是一片熱浪,人們有氣無力地躺在沙土地上,搖晃着只剩下一滴水的皮囊,卻不捨得舔上一舔,誰知道明天能不能找到水源呢,現在每個人都知道水的珍貴了。
他們走的是一條古河道,泥土下面泛起的鹼性把這裡變成了一片不毛之地,鹼性的沙土隨風左右擴散,千百年下來,把這左右原本就不多的草木戈壁都變成了沙土地,連生命力最頑強的野草都沒有幾棵。古河道上,有一些不知多少年前的老樹倒臥在地上,顯示着這裡曾經有過的活力。
糧食,是士兵除了刀槍之外唯一沒有拋棄的東西,現在楊浩已經實行了軍事管制,糧食一概由士兵保管,統一取用,每天熬煮出來的稀飯,不管官兵將士還是平民百姓,每人都是一碗,它能勉強吊着人的性命,不會讓人死掉,但是這一碗粥落肚,卻能勾起人更大的飢火,讓人飢餓的想要吃人。
程德玄原本總是帶着一臉陰鷲的笑意,等着看楊浩的笑話,可是現在他連仇恨的力氣都沒有了。隊伍一停下來,他就一頭仆倒在地,喘息着,節省着自己每一分體力。現在連最盼着楊浩失敗的他,都期盼着能早一天走出去。他不怕死,可他沒想到這種折磨竟比死更令人痛苦。
左側一片地域稍低,地上零落地長着一些蘆葦,蘆葦現在也是乾的,一點就能着。有些人正在掘着蘆葦,底下的沙土有些溼氣兒,那些蘆葦的根莖說不定還能吃呢。
分散開來覓食歇息的百姓發現了一泡渾濁的泥水,不大的水泡子,兩丈方圓,水本來也不渾濁,被他們合身撲進去一番扭打爭奪,便成了泥湯子。可就是這泥湯子,在他們眼裡仍是最珍貴的東西,他們繼續廝打,直到士兵們亮出刀劍干預,這才平息了一場爲了活命發生的毆鬥。
那泡污水很快就被他們寶貝似的分掉了,剛剛聞訊趕來的其他百姓絕望地癱坐在那兒,一個三旬上下的憨厚漢子陪着最小心的笑臉,向人乞求着哪怕是一滴水,他說他的娃還不到一歲,孩他娘沒了奶水……他吞吞吐吐的還沒說完,那口泥水已經被人喝光了,他只能頹然轉過身,徒勞地走向下一個人。有幾個心有不甘的百姓在那塊溼地上挖掘着,希望能夠找到哪怕一條蚯蚓,其中有一個白白胖胖的中年人身上穿的皺皺巴巴的袍子是綢料的、還有金錢紋,看來應該是個員外。然而他的錢現在已經支使不動那些以前像狗兒一樣蹲在他腳下聽命的家僕長工了,每個人都在爲了一口吃的、一口飲水在掙扎,在死亡的威脅面前,無論高低貴賤,那真的是衆生平等了。
官兵開始分發飲水了,雖然只有一點,真的只有那麼一點點,百姓們還是跌跌撞撞的搶過去開始排隊。扶搖子老道領着他那份寶貝水擠出人羣,有些茫然地看着這些半人半鬼的百姓,眼中有些憐憫,可他也無能爲力。
他的辟穀功夫,可以百日之內不吃不喝;他內外兼修的一身功夫,金鐵之兵已很難傷到他。可是,他畢竟不是真的神仙,他不能呼風喚雨讓這裡降下一片甘霖,他也不懂得五鬼搬運之術,把這些百姓一夜之間搬離絕境。以他近百高齡的身子骨,他在太華山那樣險峻的山路上行走時照樣輕鬆自若、來去如風,可他在這荒漠上,也不能陸地飛騰,日行百里。
“道士爺爺,我已領了水了。咱們回去吧。”狗兒牽了牽他的衣角,這幾天,她和這個整天喜歡睡覺的老道士這一路上已經成了相依爲命的忘年之交。扶搖子從失神中醒來,將自己的那口水倒進了狗兒的破碗裡,自嘲地一笑:誰會想得他,他這被太華山附近百姓尊爲真人、睡仙人的百歲老道,竟然也有這麼悽慘的一天,天威之下,誰堪一擊啊?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了楊浩。
楊浩鎖着眉頭,趟着炙熱的沙土一步步走着。他很奇怪自己有這麼旺盛的生命力,從不曾吃過這樣苦頭的他,居然還能站着,居然在隊伍停下來之後還能強撐着巡視一番。只因爲他的心中一個意念還在支撐,他知道自己此時不能倒下,如果他也垮了,這麼這幾萬人很有可能一個也走不出去,所有的人都要葬身在這條古河道上。
這個時候,什麼安慰、鼓勵的話都是無力的,事實上此時既沒有一個百姓想聽他什麼保證,也沒有力氣站出來鬧事,楊浩走關,看到了人羣中坐着那個魁梧的老者和他身邊的十幾條大漢,他們也已被折磨的不成樣子,只不過他們畢竟是有着荒漠求生經驗的,雖說在這有如蝗蟲過境的大軍經過之處,以他們的本事也找不到什麼獵物,可是在離開森林的時候,他們一定儲備了些什麼,現在氣色看着比大多數百姓要好的多。
見楊浩的目光向他望來,李光岑向他苦笑了一下,輕輕搖了搖頭。楊浩嘆了口氣,轉身往回走去。忽然,他看到一個男人趁着夜幕的降臨,拉住一個女子閃進了一條洪水暴發時沖刷出來的溝壑,楊浩一怔,立即抓緊腰刀跟了過去。
他一直擔心會有人因爲生的絕望而將人性中卑劣無恥的一面爆發出來,做出什麼天怒人怨的惡事,可是一直以來,這支隊伍還算平靜,想不到他最擔心的事還是要發生了。這種事一旦發生一件,立即就會像瘟疫一樣傳染開來,甚至把所有人的變成瘋子,他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他甚至來不及去喚幾名兵士,便急急跟了上去。
奔到那處黃土的深溝,楊浩腳下一滑,和着斜坡上鬆軟的沙土一起滾了下去,他擡頭一看,只見不遠處的土溝裡,那個婦人正被推倒在地上,那個男人縱身撲上去,一邊急不可耐地解着衣服,一邊抱住那婦人親吻。
楊浩怒不可遏,衝過去一腳便把那漢子踢開,手中的鋼刀架到他的脖子上,厲聲喝道:“你好大的狗膽,在做甚麼?”
那人被楊浩一腳踢翻,躺在沙地上呼呼地喘着粗氣,看他模樣,三十上下,形容有些猥瑣,不過身材卻還粗壯,他舔了舔嘴脣,嚷道:“你……你幹什麼,你憑什麼壞老子的好事?”
楊浩把刀一壓,喝道:“本官早有命令,膽敢姦淫婦人者,殺!難道你沒有聽到?”
那人嘿嘿地笑起來:“誰姦淫婦人啦?我跟她一個願打,一個願捱,我們不願意就這麼死,我們想臨死之前快活快活,幹你鳥事?”
“嗯?”楊浩一怔,扭頭看了那婦人一眼,那婦人大約二十七八歲年紀,雖然一路跋涉滿臉風塵,那身羅裙也滿是泥濘,可是看得出她還頗有幾分姿色,撕開的胸口被她半掩着,隱隱露出圓潤的肩膀和一痕粉膩,身子珠圓玉潤,很有些成熟婦人的味道。
因爲楊浩突然闖來,這婦人匆匆坐起,掩着衣襟,垂着頭不敢擡起,臉像一塊紅布似的。那男人滿臉痞氣地躺在地上,從懷中摸出一個水囊來搖晃着,水囊中傳出嘩啦嘩啦的水聲,在這時候,那聲音簡直就是仙樂綸音,可以迷醉人的一切神志。那婦人立即擡起頭來,看着他手中握緊的水囊,舔着皸裂的嘴脣,眼中露出渴望的神情。
“你給我你的身子,我把僅存的這點水都給你,如今這一口水,可是一錠黃金也換不到,這交易天公地道,說起來你還佔了大便宜呢。怎麼樣?你要就過來。”
那少婦艱難地嚥了口唾沫,猶豫着看了楊浩一眼,那漢子吃吃地笑起來:“真他孃的好笑,命都快沒了,你還怕旁人恥笑?你若不要,那我自己喝掉,你可不要後悔。”
男人說着,拔下水囊木塞,做勢要喝,那婦人尖叫一聲道:“我要,把水囊給我,給我!”說完縱身撲了過去,一把搶過了那個水囊。
楊浩怔怔地收回了刀子,無力地拄在地上,那漢子得意地看了他一眼,一翻身便把那少婦掀翻在地,當着楊浩的面,野獸般撕扯起她的衣服來。那婦人趴在地上,已經完全不在乎在另一個男人面前被扒光下體,她把那水囊緊緊抱在懷裡,緊閉着眼睛,聽憑身上的男人野獸般聳動着。
當那豐滿白潤的臀部從裙下露出來的時候,楊浩便轉過了身,耳聽着身後傳來“呼哧呼哧”的喘氣聲,他默默地走開了,用刀子一下一下插着斜坡上的泥土,艱難地爬上了土坡,走向自己駐營的地方,始終不曾回頭。
※※※※※※※※※※※※※※※※※※※※※※※※※※※※羅克敵、赫龍城、劉海波等幾員將領正圍坐在那兒商議着什麼,一見他來,便紛紛站了起來。羅克敵沙啞着嗓子說道:“楊大人,這片不毛之地咱們誰也不曾來過,還需幾天才能走出去現在也全然不知,如今就算咱們的兵士也……,糧食和水支撐不了幾天了,再這麼下去恐怕……”
這條路是他選擇的,儘管也曾有人向他叫罵過當初不如闖向銘固,就算被早已等在那兒的契丹人殺個精光,也算死的痛快,總好過走回頭路,這樣半死不活的受罪,可是這些將領們卻不曾有一個對他有過怨言,楊浩嘴上不說,心中卻是十分感激的。聽了羅克敵的話,他慚愧地嘆了口氣,說道:“這都是我的錯,沒有想到那一路逃命,不止丟光了所有的輜重給養,大家的體力也消耗過甚,已經支撐不住這樣的跋涉,是我……把大家帶上了絕路。”
羅克敵忙道:“大人千萬不要這麼說,契丹人已經掌握了我們東遷的意圖,而銘固城外那一片近兩百里的曠野,是他們最好的阻擊地點,他們不在那裡佈下重兵等着咱們自投羅網纔怪。要怪,只怪我們沒有早早聽從大人的勸阻,如果早些南下西向,憑着我們滿載的給養,也不會落得這麼狠狽。”
楊浩苦笑道:“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不止百姓們已經絕了希望,其實就連我……,唉!”
羅克敵道:“楊大人,末將正與諸位將軍商議,咱們再這麼走下去,已是死路一條。我想,咱們是不是應該派人出去,想辦法往回運糧?這樣,咱們這些往外走的人有了盼頭,就能多撐幾天,走的也快些。如果咱們這邊在往外走,外邊同時運糧進來接應,這樣路程和時間節省何止一半,就不定就可以挽救咱們這些人的性命。”
楊浩直勾勾地看着他,一聲不吭。
羅克敵奇怪地道:“楊大人,你怎麼了?”
楊浩澀聲道:“派幾個人出去,成。可是你們看看這片不毛之地,可有任何標誌和可供辨認的路途?派人出去,他們取了糧,如何與咱們的大隊人馬聯絡?他們真的帶了糧草來,如何知道咱們走到了哪裡,與咱們在哪裡接應?在這毫無標誌的大荒原上,就算他們帶來一萬人,要跟咱們擦肩而過,彼此也發現不了對方啊。”
幾位將軍聽到這裡都呆住了,臉上原本溢起的興奮頓時一掃而空,羅克敵也不禁嗒然若喪,如何聯繫?如何聯繫?他苦澀地一笑,頹然坐倒在地。幾個人或站或坐,石雕木塑似的怔在那兒久久無言。陽光,把他們的身影一點點拖曳起來,拖的長長的……※※※※※※※※※※※※※※※※※※※※※※※※※※夜深了,楊浩枕在沙土上剛剛朦朧睡去,範老四匆匆走了過來,壓低聲音道:“大人,大人,快起來。”
楊浩被弄醒了,他噌地一下坐了起來,吃驚地道:“出了什麼事?”
“大人噤聲,”範老四左右看看,緊張地道:“大人,一旁說話。”
楊浩匆匆起身,隨着他走到一邊,問道:“怎麼了?”
範老四小聲道:“大人,剛剛死掉一個人。”
這幾天哪天不死幾個人?楊浩都有些麻木了,他愕然道:“死的是誰,咱們軍中的將領?”
範老四搖頭道:“不是,是一個普通的百姓。不過,咱們抓來的那個道士說,這人得了瘟病。大人,卑職瞧着也像,聽他家裡人說,今天上午他還好端端的,可下午便病怏怏的了,結果太陽才落山,他就完蛋了。大人,咱們這支隊伍要是再生了瘟病,那可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屬下沒敢張揚,要不然消息傳開,恐怕咱們的士卒都要逃走一半。”
楊浩心中一緊,忙道:“走,咱們去看看,都有誰知道這信兒。”
範老四邊走邊道:“幸好如今不管有人生病還是死掉,旁人都懶得過問,如今除了我和劉世軒,還有幾名絕對信得過的侍衛親軍,就只有那人的家人和那道士知道,我已經把他們全控制起來了。大人,緊急關頭,不可有婦人之仁,你看咱們要不要把那家人和那道士全都……”
他的手掌狠狠向下一劈,楊浩忽地站住,卻不是看向他,而是看向幾步之外一堆篝火,篝火旁睡着幾個人,還有兩個人坐着,他忽然其中一個身影有些熟悉,不禁放輕了腳步慢慢走過去。
那是個婦人,從楊浩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側臉,這婦人正是傍晚時爲了一口水被那無賴拖進土溝中姦淫的婦人。她盤膝坐着,懷中抱着一個孩子,旁邊一個男人跪坐着,他用身子遮擋着水囊,偷偷地給那孩子喝了幾口水,然後趕緊把水囊又藏回懷中,看着兒子脣邊的一點水漬,他憨厚的臉上露出了幾分歡喜:“娘子,多虧了你,要不然兒子就要……,這水從哪兒弄來的,這是咱們的救命水啊。”
那個婦人貼了貼兒子的臉蛋,幽幽地道:“這水……是……是奴家向一個好心人求來的。”
“是誰這麼好心啊,爲夫給人說盡了好話,都求不來一滴水呢。今兒下午,牛老爺使了兩錠金子,才從別人那兒換來一個水囊底子。娘子,人家這麼大的恩情,你該引我去謝謝人家纔是。”
“這……唔……”那婦人吱唔着,神情有些慌亂,就在這時,他們忽然注意到悄然站在一旁的楊浩,那男人馬上按緊了藏在胸口的水囊,生怕被他搶去。那婦人忽地認出了楊浩,儘管現在楊浩未着官衣、未佩腰刀,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楊浩。
她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如雪,沒有半點血色,她像一個待死之囚,絕望地看着楊浩,身子些止不住地發抖,眼中露出哀婉乞求的神色。
楊浩忽然明白過來,他看看那個男人,又看看少婦懷裡不滿週歲的孩子,眼睛有些發熱,他慢慢走近了去,輕聲道:“大嫂子,這裡白天雖熱,晚間卻涼,小心莫讓孩子受了風寒。”
輕輕逗弄了一下那孩子的臉蛋,楊浩又向那男人笑了笑:“水,是本官送給這位大嫂子的,可惜……我也只有這麼一點了,再堅持一下吧,哪怕是爲了孩子,我一定會把大家帶出去的,一定”
輕輕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楊浩忽地起身大步向前走去。範老四跟在後面,看見楊浩走着走着,忽然舉起衣袖擦了擦眼角……※※※※※※※※※※※※※※※※※※※※※※※※※※那具死屍已經被範老四的人嚴密控制在一個偏僻的角落,他的家人聚在一起,輕聲嗚咽着。扶搖子老道盤膝坐在地上,還是一副半睡不醒的模樣,只是那臉上也帶着幾分沉重。
楊浩大步走過去,拱手說道:“道長,請這邊說話。”
扶搖子微一頷首,長身而起,隨他走到了一邊。範老四朝他的手下打了一個古怪的手勢,那些士兵立即四下散開,對他們隱隱形成合圍之勢,手也悄悄地握緊了刀柄,扶搖子眼角一掃,不以爲意地轉向楊浩。
楊浩鄭重問道:“道長通醫術?”
扶搖子微一頷首道:“貧道于丹石岐黃之術,略知一二。”
楊浩又問:“那人……果真生了瘟疫?”
“不錯,這病發作極快,一旦生疫,只需半日便能發作,迅速斃命,利害甚於刀兵。”
楊浩心中一沉,來回踱了幾步,說道:“疫症,一旦傳開……,道長,現在其他人……我是說他的家人,可有染病的可能?”
扶搖子搖搖頭道:“如今倒是沒有染病的症狀,不過這數萬人,是否只有他患了瘟疫,眼下還不得而知。”
楊浩蹙眉道:“本官所慮,正在於此。數萬百姓,如果瘟疫真的蔓延開來,那真是……”
他霍地擡頭,問道:“道長對此病可有治癒之法?”
扶搖子長嘆一聲,搖頭道:“貧道能治,但是沒有藥物,貧道也束手無策。”
楊浩悵然擡頭,看向羣星閃爍的天空,苦笑一聲道:“我能做的,我已經全做了。剩下的,就看你的了,還望老天垂憐,給我們一條活路。”
他回首叫道:“範老四。”
範老四立即應聲趕來,手握刀柄,隱含殺氣的看了扶搖子一眼,說道:“大人請吩咐。”
“你帶幾個人,用布巾掩住口鼻,弄些柴來將那屍首就地火化。”
“是,大人,還有……”
楊浩本已準備離開,聽這語氣回頭一看,只見範老四向他擠眉弄眼,瞄向那道人,楊浩恍然,一拍額頭轉身道:“是了,這幾日昏頭脹腦,我也糊塗了。那人的家人、以及這位道長,你把他們帶離大隊好生看管,若至明晨還無異狀,纔可釋他們自由。但須嚴囑,不許他們胡亂聲張,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範老四呆了呆,只得勉強應了聲是。扶搖子有些詫異,再看向楊浩時,眸中便多了一絲異色。
楊浩滿心煩躁地往回走,想像無數人身染瘟疫,死不堪言的形狀,不禁心亂如麻。恍惚間,他突然被一個人撞倒,那人哎喲一聲,站立不住,也摔倒在他旁邊。隨即便見一個小小的身影撲到那人身上,那人立即尖叫一聲甩開了那個黑影,不想那黑影以驚人的速度再度撲到他的身上,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臉。
楊浩嚇了一跳,還道是有什麼小獸傷人,定睛一看,才見是一個小孩子撲到那人身上,正狠狠噬咬着,那人連拍帶打,慘叫連天,卻甩不脫那孩子,遠處一堆篝火旁站起幾個百姓,向這邊張望着,卻沒人湊過來看個仔細。
“給我住手!”楊浩厲聲喝止,上前提起那孩子背心,那孩子一聽他聲音,立即欣喜地大叫:“楊浩大叔。”
楊浩這才認出這個像一頭驍勇的小狼似的孩子竟是狗兒,楊浩不禁又驚又奇:“狗兒,你在做什麼?”
狗兒一見了他,臉上的兇狠就全然消失了,她小嘴一扁,便要哭了出來:“楊浩大叔,這個壞人趁我娘睡着了,偷了我們的水囊。軍爺每日發的水都只有一點,這水囊是我娘辛苦攢下以防萬一的,這是個壞人,楊浩大叔,你要幫我。”
楊浩一聽氣衝斗牛,上前一把揪住那人衣領把他扯了起來,定睛一看那人模樣,心中更是憤怒:“竟然是你?你當本官的刀是吃素的嗎?竟敢一再犯到我的手上。”
原來這人竟是傍晚時用水囊迫使那婦人就犯的潑皮。這個混蛋用自己的水囊壞人清白,然後又來竊取別人的水囊,楊浩氣得渾身發抖,若是鋼刀在手,此時必定把他當木樁一般劈爲兩半,再無二話。
那人被他抓住也不反抗,只是哈哈笑道:“你要殺我?來啊,來啊,我董十六壓根就沒想過還能活着出去,多活一天也不過是多遭一天罪,我現在什麼都怕,就是不怕死。”
楊浩怒不可遏地道:“你既想死,卻來偷別人的水囊?”
那人嘆了口氣,喃喃地道:“我是真的想死……,所以纔想在臨死之前快活快活,可是……我想自殺,對自己又下不了狠手,渴得實在難受,這纔想要偷水。如今既犯到你手裡,你只管殺了我好了。反正,我也不過就是比你們早死兩天而已,你們終是要來陪我的,哈哈,哈哈……”
楊浩殺心大起,森然道:“本官不止要殺你,我還要活剮了你,讓你留在這兒當個孤魂野鬼,你不用擔心我們,我們一定會走出去!”
“嘿嘿,哈哈,可笑,可笑。你憑什麼走出去?你可知道從這片荒漠走到水草豐美的子午谷還要走幾天?就憑這大隊人馬的速度,至少還要走七天,七天吶!嘿,到了子午谷又怎麼樣,還是沒有糧,從那兒再到廣原城又得十天,這還是最快的速度,十七天吶、十七天吶,我們還撐得了十七天?倒不如下十八層地獄更爽快一些。”
楊浩的身子猛地一震,失聲叫道:“你說甚麼?難道……你走過這條路?”
※※※※※※※※※※※※※※※※※※※※※※※※※※※一心求死的董十六被帶到了幾位將軍面前,他咬緊牙關,什麼也不肯說,和顏悅色地詢問了半天的赫龍城赫大將軍翻臉了,在他幾名親兵拳打腳踢一番折磨之後,董十六成了一隻小鬼。
他的鼻樑骨被打折了,滿口牙齒也被敲落,鼻子和嘴巴里都淌着血,一隻手像雞爪似的蜷縮着,因爲他的五根手指都給擰轉了方向。董十六再也撐不住了,慘叫着招了供。
原來,此人竟與楊浩一樣都是霸州府人。因爲酒醉爭妓殺了人,被官府判了死刑。結果朝廷複審的硃批還沒有下來,他就越獄逃跑了。他要逃跑自然不能往往中原跑,越往南,官府的控制力越強,他唯有逃往西北。
可是因爲自霸州通向西北的幾條道路都在朝廷控制之中,爲了不被官府捉住,他就走了一條自獄中牢犯那兒聽說的一條古道。那獄中有個老賊,多次走過這條路,他將路線畫給董十六看,董十六把那路線背得爛熟於心,這纔開始策劃越獄,這條秘道,就是楊浩他們現在所走的這條古河道。
這條路是他一步步走過來的,那些天的亡命經歷他至今記憶猶新,又怎會不記得這條路?董十六當初穿過這條死亡線後,本想再往南行到廣原城去,結果到了廣原附近才發現城門口還貼着他的海捕通知,於是折身又往北逃,乾脆溜到了北漢去,誰成想這一回被大宋軍隊將摟魚似的一網下去,魚蝦蟹鱉什麼東西都一網撈了上來,竟把他這個亡命死囚又給弄了回來。
他當初走這條路時,事先做了充份的準備,糧食、飲水,和一些應急的藥物,全都做了充份的準備,就是如此他都幾乎走到絕望,如今楊浩這支遷移大軍把輜重都丟在了浮雲谷口,在他想來,怎麼可能活着走到子午谷?
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董十六被帶了下去,楊浩把幾員大將叫過來圍坐在篝火旁,一臉興奮:“諸位將軍,我想……諸位白日所議,現在有了着落了。”
羅克敵等人心思也極機敏,聽他一說,立即便想到了董十六的身上,羅克敵道:“大人,莫非你想利用這個董十六救咱們脫困。”
楊浩道:“不錯,此人曾經走過這條路,而且還去過廣原。簡直就是上天垂憐,給咱們送來了這個嚮導。我的意思是,派人乘快馬日夜兼程趕往廣原索要米糧,再用車馬送回來,與此同時,咱們的大隊人馬也全力往前趕,一個迎面去,一個迎面來,這樣所用的時間將節省一半都不止。我們要逃出這絕境,未嘗便不可能。”
衆將聽了頓時振奮起來,劉海波想了想,說道:“官家曾下諭,兩位欽差可就近徵調當地官府米糧、民役,甚至官兵相助。咱們自廣原索取糧食,徵召民役押送,須得持節欽差方有這個權利。如今……可是由楊大人親去麼?”
楊浩略一沉吟,說道:“不成,大軍西返是我的主意,楊某誓與衆將士百姓共存亡,絕計不會離開。”
赫龍城急不可耐地道:“楊大人,你不離開,那誰人去得?旁人去了,哪有權力征調糧食、民役、官兵。”
楊浩猶豫道:“如果……咱們請程大人走一趟,怎麼樣?”
羅克敵、徐海波、赫龍城等將領聽了齊齊搖頭,就連他們背後的親兵都把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赫龍城是程世雄的人,說話毫無顧忌,他嘿然道:“楊大人是磊落君子,也須防範小人暗算。那程德玄恨不得食你肉、飲你血,你讓他去廣原,那不是授刀於人麼?”
楊浩搖頭道:“赫將軍想的差了,楊某並非對他沒有防備,只不過這事可不是他一個人去辦,事關數萬條人命,他再恨我楊浩,也絕不敢在這件事上動手腳,程德玄是個聰明人,他不會幹這種圖一時之快而不計利害的蠢事。”
楊浩這樣想,其他幾人可不敢把自己最後的希望寄託在那個現在被他們軟禁起來的人身上,就連隸屬禁軍的將領徐海波都敞開胸懷,無所忌憚地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如果程德玄不用心作事,或者有意拖延,那時我等徒呼奈何?如今看來,只有請楊大人走一遭,我們才放心得下。這裡你儘管放心,節鉞被你拿走,我們把臉一抹,不承認他的欽差身份,他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衆將衆口一辭,楊浩無奈,只好應承下來道:“好,既如此,咱們便讓那董十六繪出地圖來,縱不十分準確,想那子午谷旁邊有山有河,也易尋找,你們夜晚歇息,白天辨日光而行,且莫迷失了方向,待走到子午谷,便在那裡歇息等候。依咱們行軍速度,自此往廣原去,需十七八天路程,不過我騎快馬,日夜兼程,只需三日到四日之間,一到廣原,我立即開官倉取糧,徵調騾車民夫,將糧食以最快的速度送回來。如果一切順暢的話,應該差不多與你們前後腳的時候到達子午谷。”
羅克敵振奮而起,說道:“好,就這麼定了,明日一早,楊大人便請啓程。末將會將欽差親赴廣原運糧的消息曉諭全體軍民,必定振奮軍心士氣,便大家堅持到子午谷去與欽差大人匯合。等所載的水和米耗盡時,末將把剩下的幾匹馬也殺了給大家充飢,應該可以撐得到地方。”
第二天,天剛矇矇亮,楊浩便帶着範老四、劉世軒等幾名親兵急急啓程了,隨他一起去的,還有那個鼻青臉腫的董十六和那個老道扶搖子。楊浩擔心軍中會有瘟疫蔓延,此去取糧也要帶些藥材回來,這扶搖子既知藥理,自然也要帶上。
這是一支奇怪的隊伍,一個不問世事的出家人,一個逃至北漢的死囚,一個一心想做官然後回霸州報仇雪恨的家丁,還有幾個從了軍的馬賊。
這一行人,沒有一個是爲國爲民的俠之大者,可是拯救數萬軍民的重任此時卻正擔在他們的肩上。他們策馬馳入了荒原,金色的陽光曬在他們的肩背上,載着數萬軍民的最後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