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窯洞裡,楊浩與程德玄對面而坐。 桌上只有一支蠟燭,忽明忽暗的燈光映着他們陰晴不定的臉。兩個人寒喧片刻後,實在無話可說,只得各懷心事,相對無言。
曾經,程德玄高高在上,而今:在他眼中不堪一提的楊浩卻後來居上,爬到了他的頭上去。而且恰恰是與他爭風過程中,使他屢屢失利,這讓程德玄情何以堪?可是,形勢比人強,如今楊浩就是他的頂頭上司,徒呼奈何。
楊浩對程德玄的留任同樣有點撓頭,程德玄留任,恐怕用來監視他的作用更大一些。畢竟,他是程世雄舉薦的人,無論在誰看來,他如今是折系的人。既放了大權給他,豈能不加節制,你當趙官家是來做善事的麼?
大宋官家的旨意上已經說明,由於蘆嶺州是從無到有,一切處於初創階段,所以除程德玄外,特旨授權,刻許他就,近選拔舉薦一些人,由朝廷特旨任命。表面看來,唯一一個他撤不得換不得的,僅只一個欽命的觀察舉官程德玄而已。這已是前所未有的洪恩,可自行任命官吏,那不是開府建衙的封疆大吏特權麼?
可是這蘆嶺州說是一州,實際上如今什麼都沒有,要錢沒錢,要人沒人,連知府衙門都還不知道建在哪兒呢,在外人眼中,這地方夾在三大藩鎮之間,地位更是笈炭可危,根本也不會有哪個·官兒會心甘情願到這裡上任的。估計哪個官兒被貶斥流放,寧願被趕到南荒去,也不願到這隨時可起刀兵之患的險地做官。
輕輕捻着腰間特賜的六品官以上官吏纔可以佩戴的銀魚袋,仔細想了半晌,楊浩終於開了口:“程大人,你我承旨,在此設州牧民,今後便是同僚了。如今蘆嶺州還只是一個名字,什麼都是空的,已經到任的,除了你我再無旁人,不知道程大人對本官有什麼建議?”
程德玄擡起眼睛輕輕地掃了他一眼,又復垂下眼皮,呆板地道:
“按例,一州之地,當設知府一員、通判兩員、籤書節度判官廳公事、節度推官、觀察推官、觀察判官、錄事參軍、左司理參軍、右司理參軍,司戶參軍、司法參軍各一員。這些,是有品秩的官員,本需朝廷委派的。不過官家已經下旨,特權知府大人委派,這是官家洪恩,大人可以看看有什麼可用的人,儘管舉薦上去U至於各司職派的小吏,班頭、巡檢、捕快,更是地方上可自行任命之人,大人可自行決斷,下官唯知府大人馬首是瞻。”
楊浩輕輕一嘆,滿面苦笑:“我有什麼人可用呢?如今就只你程德玄一人,還像個受氣小媳婦兒似的對我滿腹幽怨。我的奏摺上明明已經分了功給你,天曉得官家爲什麼一定要貶你,我已仁至義盡,這筆爛帳你非要算到我頭上,我也沒有辦法,只是沒想到這程德玄竟是這樣一個不明事理的人”
楊浩慨嘆一聲,便起身蓮:“如今千頭萬緒,本官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目前來說,蘆嶺洲一切尚未就緒,並不需要這許多官吏,倒是下邊那些小吏需要儘快安排,弓導百姓,維持秩序,全賴這些小吏。所以,我想先請折府的人幫助我們建造戶藉、劃定鄉里,把最基本的東西先建立起來,以便上傳下達,如臂使指。不知程大人以爲如何?”
程德玄起身長揖道:“大人高見,下官無不從命。”
楊浩搖搖頭,又道:“蘆嶺州初設,如呱呱落地的初生嬰兒,離不了折楊兩藩的支持和幫助。本官想近日去府谷一趟,一些事情,還需得到折大將軍幫助。如今“練民團一事,已有赤軍主着手,這建造戶藉、劃定鄉里,就麻煩程大人看顧了。程大人意下如何?”
程德玄也不多話,木着臉又是一揖:“謹遵大人吩咐。”
這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楊浩也不覺有些動氣,把袖一拂,便出了房門,程德玄也不相送,緩緩直起腰來,望着他的背影,眼神陰沉,一言不發。
攸地,一道人影閃進院來,程德玄神色一凜,一側身便自壁上摘下了佩劍,冷聲道:“誰?”
一個三旬男子踏步進來,微笑拱手道:“在下東京禁軍步軍校尉禁天錫,現有南衙書信一封,交予程大人。”
“哦?”程德玄看清來人,確是白天傳旨太監所帶來的八名侍衛之一,又聽他說是南衙來信,忙放下劍,欣然上前接過信來。
荊天賜笑道:“大人若有回信,可明日尋機交付於我。此處卑職不便久耽,這便告辭。”
“好走,不送。”程德玄把他送出門去,立即返回房中,掩緊房門到了燈下,急急取信便看。待將秘信看罷,程德玄臉上陰霾一掃而空,他詭璃地笑了笑,將秘信湊到了燈火上,※※※※※※※※※※※※※※※※※※※※※※※※※“折姑娘”
樹影婆姿,樹下的人兒只是稍稍一動,楊浩就已直覺地喚了出來。
那人從樹影下走出來,果然正是摺子渝,一身玄衣隱在樹影下時幾乎看不見,這時走到月光下,讓人注意到的,也只有她明淨如玉的容顏。那雪玉似的一張臉蛋兒映着月光越發嬌美,楊浩微笑道:“果然是你。
摺子渝淺淺一笑,翩躚上前,學着男人長揖一禮:“草民見過知府大人。”
“咳,免禮,平身。”
一言說罷,兩個人都笑了。
他邊是他,她還是她,漫天星光月色下,不過是一對情投意合的少男少女罷了。誰是官三誰是民?計較起來,忒也煞風景。
“這麼晚了,怎麼還不歇息?”
“明天,我要回府谷去了,所以,想來見見你。”言語輕輕,不乏情意。摺子渝落落大方地走到他的身邊,仰起臉來,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凝視着他:“你留下了,我很開心。”
含蓄而大膽的表白,讓楊浩的心砰然一動,他有種想去牽她手兒的衝動,一隻手輕輕伸出去,卻又凝住,然後順勢向外一揮,輕聲說道:
“一起走走吧。”
摺子渝仰着臉兒,那俏美的臉龐籠在月輝中,透着淡淡的霞光,注意到楊浩動作的變化,她卻沒有露出失望的神色。溫馴地隨着楊浩轉了身,兩個人便向遠離百姓帳蓬的幽靜角落走去。
“過幾日,把這裡稍做安頓之後,我也要去一趟府谷。”
“當真?”摺子渝欣喜地轉頭:“喔,我知道了,你要去折大將軍府。”
歪着頭想了想,摺子渝抿嘴一笑:“到時,我在折府等你吧”
“你?”
“是啊,你知道,我九叔在折府做個·小管事嘛,折府我也進得去的。”摺子渝吞吞吐吐地說罷,又向他嫣然一笑:“你準備向折大將軍進言,同折楊兩家結盟,按着你的規劃,建立蘆嶺洲了?
嗯這法兒是你想出來的,如今官家又允許了一府之尊,正好可以大展宏圖。”
楊浩與她並肩走着,只覺少女身上傳幹淡淡幽香,在這夜的清風裡久久不散,一直縈繞在他的鼻端,不禁有些心猿意馬。他的眼角捎着姑娘的動作,只覺一舉手一投足,都說不出的嬌俏可愛。
聽了姑娘的話,他只笑了一聲,說道:“在你面前,楊浩無那許多客套,說實話,能有今日,着實出乎我的意料。如此年紀、入仕如此之短,能成爲一府之尊,確實足以自得了,我也很開心。儘管這裡百業俱無,一切都需從頭開始,艱苦確是艱苦了一些,但若非如此,如何能有我的機會。我只盼,能說服折大將軍纔好。如果他只是一介武夫,我空有一腹計謀,卻是對牛彈琴,那就慘了,此時想起,難免忐忑。”
摺子渝想笑,忙又忍住,她用手指撐了按嘴脣,輕笑道:“應該不會吧,折大將軍掌理府州,軍政經濟一把抓,想必不是一個·只曉得喊打喊殺的莽夫,你儘管把心放進了肚子去,”
摺子渝一句話還沒說完,忽地被楊浩一把抓住手臂,把她扯到了樹影下去。摺子渝頓覺有些慌張,吃吃地道:“你你做甚麼?”,句話問出來,自己已先紅了臉,那顆心也禁不住跳的飛快,平生第一次生起手足無措的感覺來。
“噤聲,你看那人在做甚麼,鬼鬼祟祟的不像個·好人。”
“啊?”摺子渝這才肺得自己錯會了意,一顆芳心這才放下,順着楊浩的目光看去,只見前方一片空地上,有個·人彎着腰,鬼鬼祟祟地在地上找着什麼,時不時的還要揚一下手。
谷中本來盡是高可齊腰的野草,如今經百姓踐踏,大多已經趴伏,這一片地比較偏僻,草勢還算茂盛,那人所站的地方卻是空蕩蕩的,不知本是空地,還是被人清除了雜草,這幾天百姓們無序地開闢田地,把個·山谷弄得跟狗啃的似的。
“走,過去看看。”摺子渝一身功夫,藝高人膽大,一時好奇心起,渾然忘了自己在楊浩面前扮的是嬌嬌俏俏的乖乖女,立即興致勃勃地道。
楊浩見一個小姑娘這般膽量,倒不好示怯,便應了一聲,二人矮身藉着樹木草叢向那裡靠近過去。到了近處,野草已經開始倒伏,摺子渝孩子氣上來,向楊浩打個手勢,便伏到了地上,楊浩見狀,也只得跟着趴下,二人匍匐前近,向那人漸漸靠近。
“官人,天這麼暗,看得清什麼,咱們還是明天白日再做吧。咱們不回去,孩子也不肯睡。再說,如今官府有周濟,咱便不開這塊地也沒甚麼。”
忽然聽見有人說話,楊浩二人循聲望去,才注意到那片空曠地一側的草叢邊上還坐着一個女人。
男人直起腰來,回頭低斥道:“你曉得甚麼,我範思棋一個·舉人,那也是有頭有面的人物,大白天的你叫我如何做得出來?去去去,你且回去哄他睡去,我忙完了便回去。”
摺子渝湊近楊浩耳朵,低聲道:“不像是奸細或歹人,他這是要做什麼?”
楊浩被她細細的呵息吹得耳朵癢癢,他又不好亂動,只得低聲道:
“我也不曉得,再看看。”
那婦人被官人訓斥一番,便賭氣走了,只見那範思棋口當了一聲道:
“婦人家的曉得甚麼,如今這月份,旁的都種不得了。虧我帶了這種子,過些日子便能收成上來。到時賣與旁人,囊中也能有幾文收益,今冬若是官府糧米衣物賙濟短缺,這幾文錢便是救命命。只是白天讓我說出這樣的話來,如何放得下身段,唉!”
他搖搖頭,口中唸唸有詞地道:“遵彼汝墳,伐其條枚。未見君子,憋如調飢。遵彼汝墳,伐其條肆。
即見君子,不我遐棄。斂魚頰尾,王室如爆。雖則如爆,父母孔邇”
這人念兩句一揚手,向前走出幾步,腳下便動彈幾下,楊浩就像白天聽聖旨的百姓一樣,瞪着兩隻眼睛,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些甚麼,他忍不住湊到摺子渝耳邊,低聲問道:“他在念些甚麼?”
摺子渝臉頰微熱,被他耳邊吹風更覺麻酥酥的有些不自在,嬌軀微微挪動了一下才輕啐道:“誰曉得,反正這舉人呆子說的不是甚麼好話。”
“不是好話?”楊浩前後一聯繫,再看那範思棋的動作,回想他說過的話,忽地明白過來:“啊,我知道他在幹什麼了。”
摺子渝倒是真不明白這範舉人在做什麼,忙好奇地問:“他在做甚麼?”
楊浩春天時候曾在莊上見人種菜,聽老孃說過,便解釋道:“這人在種蕪萎(香菜),種這種菜有個習俗,就是撒種的時候要說髒話,這菜才能長得好。”
摺子渝雖見多識廣,卻不曉農事,不禁奇道:“世上哪有這樣的事,菜也聽得懂人話麼?”
楊浩輕笑道:“聽是聽不懂的,誰知道怎麼就傳下來這樣的規矩。
莊戶人的規矩多着呢,又比如種蘿蔔,女人是不可以下地踩私的,否則蘿蔔就會發權太多。誰也不曉得是真是假,不過收成關乎農戶人一年生計,誰敢胡亂嘗試啊,所以沒有不敢不遵規矩來的。”
他們肩並肩的趴在草叢裡見那範舉人撒着私,反來複去的就是說的這麼幾句,一旦曉得了這人鬼祟行爲的原因,二人頓感沒趣,便想招呼對方悄悄抽身離去,不想二人不約而同扭過臉來還未說話,一對嘴脣便湊到了一塊兒。
兩人頓時張大眼睛,僵硬了身子,再也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