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浩等人正在花廳閒坐,外面忽地響起一個圓潤的女人聲音:“楊公子在那裡?”珠簾一晃,便閃進一個妙齡少女,後面跟着妙妙姑娘。
上一次楊浩在側廂只見了她纖纖如月的一彎身影,這時才得以窺她容顏,一眼望去,這女子生得軟媚着人,嬌豔無儔,確是個難得的美人。進得屋來,她那盈盈雙眸微一流轉,風情撩人,把個壁宿假和尚看得心曠神馳。
柳朵兒進得房來,見廳中兩坐兩站竟有四個人,坐着的兩個一人是青袍書生,鼻直口方,一表人才,臉上帶着微微的笑意;另一個卻是一個緇衣僧人,脣紅齒白,俊俏猶勝女子。一見她進來,那青袍書生已然微笑站起,只有那和尚,仍然大剌剌地坐在那兒,雙目湛湛,寶相莊嚴,氣派大得很。
她哪知道眼前這假和尚那湛湛有神的目光是被她胸口嬌嫩如雪的肌膚和賁起如球的酥胸所吸引,那副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莊重模樣卻是爲她麗色所誘,以致面部肌肉有些呆滯,還以爲此人佛法修爲深厚呢。
見他與那公子同坐,想必乃是友人,柳朵兒忙襝衽一禮,說道:“這位想必就是楊浩公子了。賤妾柳朵兒,見過楊公子、見過這位大師”。
“姑娘不必客氣,楊某與無花大師冒昧前來,打擾了0”
“公子客氣了。”柳朵兒赧然道:“上一回賤妾心中正有煩鬧之事,怠慢了公子,有失禮處,還望公子海涵,不知公子今日與無花大師前來有何見教呢?啊,公子快快請坐,妙妙,看茶。”
她一近前,便有一股幽香撲面而來,就象一枚熟透了的水蜜桃般中人慾醉,楊浩吸了口氣,緩緩就坐,從容笑道:“那日在下隨口所吟的詩句,便是這位無花大師所作,在下學識有限,不敢獻醜,所以急急辭去。回去後說及姑娘的難處,無花動了慈悲心,我二人今日前來,就是希望能對姑娘有所幫助。”
“阿彌陀佛。”壁宿忙似模似樣地宣一聲佛號。
“哦?”柳朵兒大爲動容,瞟了壁宿一眼,心道:“這僧人做的那詞自然是好的,僧人之中博學之士是有的,只是想不到一位僧人竟作出這樣香豔的詞來,瞧他天生一雙桃花眼,直比女人還要嫵媚三分,莫非竟是一個花和尚?”
心裡揣度着,柳朵兒便淺笑道:“失敬失敬,想不到無花大師詩才如此出衆,小女子未敢請教,無花大師在哪一座名剎修行?”
壁宿猛地驚醒過來,輕咳了一聲,想起楊浩要他扮得越狂越好,卻不知該如何佯狂,他以前是做偷兒的,只有像老鼠一般鑽地溝的份兒,哪有機會在人前顯擺,於是便把嘴角微微一撇,故作倨傲地點了點頭:“名剎麼,貧僧足跡所處,就是名剎了”。
楊浩哈哈笑道:“無花和尚的恩師本是西域一位行腳苦行僧,無花和尚的修行之道卻與乃師大不相同,他入世修行,酒肉無礙,在一些僧人眼中,可是一個離經叛道,不守清規的花和尚。”
壁宿曬然一笑,說道:“吃齋唸佛,便是修行麼?貧僧以爲,軟紅十丈、煙火人間,同樣可證菩提,於紅塵中修煉一顆佛心,其志方能堅如舍利,浴火不失。正所謂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貧僧心中有佛,那便是修行了,與這一身臭皮囊有甚麼干係”
“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乃是南宋時道濟和尚的口頭禪,這時還不曾有人聽過,柳朵兒聽了頓時雙眼一亮,對這和尚再不敢等閒視之,連忙恭維道:“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大師高見。”
壁宿淡淡說道:“呵呵,高見低見,都是一般,不過爾等若是學我,早晚必成瘋魔。”
柳朵兒一呆,仔細品味他話中真意,越想越覺禪意深深,似有無窮玄機,不禁肅然起身,雙手合什,行了一個佛禮:“小女子多謝大師點化。”
壁宿大喜,這神棍做的好,說幾句狗屁不通的話來,就能讓人敬若神仙,不禁哈哈一笑,想想一時沒什麼可以賣弄的了,便閉上雙眼,做瞑目養神狀,讓人瞧在眼裡,對他更生莫測高深之感。
楊浩接過話碴兒,開門見山地道:“無花大師不但佛學深厚,見解獨到,於詩詞一道亦有極深造詣,我聽妙妙姑娘說過姑娘的難處,今日登門,先請大師口拈一首舊作,若是姑娘覺得可用,咱們再詳細談過。”
柳朵兒動容道:“如此甚好,妙妙,快取筆墨來,我要將大師的詩作豢抄下來。”
那年代沒有唱片廣播錄音帶,如果把詩詞比作後世的流行歌曲,想打個榜唯一的渠道就是青樓傳唱,她們就屬於那個時代的傳媒人士,歌妓都有相當的才華,不是什麼人的詩作她們都會不計良莠地傳唱的,不入她們法眼的詩作,你求她們她們也懶得去唱,所以很大程度上,詩人還要有求於優伎。
這些優伎出入豪門,接觸權貴,她要是唱了你的詩詞,再對達官貴人介紹兩句:“這是某某公子佳作,這位公子才學出衆,文思敏捷,乃是一等一的人才。”於是你的名氣就傳開了,“論文”發作了,資歷、名望都具備了,然後評職稱啊、加官晉爵啊,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但是今日不同,柳朵兒手上正缺絕妙好詞,這位泉州第一名妓就不得不放下身架,親自研墨豢抄,其中大有討好之意。這些歡場中的優伶,不是隻靠一副身子、一張嘴巴討好人的,待客應答時,種種乖巧潤物無聲,不知不覺就叫你如沐春風,只可惜她眼前這一俗一僧是兩個棒槌,這番乖巧可是媚眼拋給瞎子看,白費功夫了。
妙妙取來筆墨紙硯,柳朵兒走到矮几旁展袖坐了,低頭研墨,暗自思忖:“想不到這和尚竟是個詩僧,但願他不要說出一首不沾人間煙火氣的佛偈來,唔……應該不會,那日妙妙吟的幾句詞,就不像是個出家人所作,難怪他是個酒肉和尚。”
壁宿與楊浩傍肩坐着,也在打量柳朵兒,只見這少女低頭研墨,神態嫺雅,那一頭青絲下俏臉如玉,美麗的睫毛低垂着,筆直的鼻尖,花一般的脣瓣,好似美玉雕琢一番明麗照人。
壁宿便以袖掩口,對楊浩輕輕道:“大人,你說她是青樓名妓?可我瞧她眸清神正,容貌清純,好象還是處子之身呀。”
楊浩嗤之以鼻:“處不處的,這玩意兒真能看出來?我可不信。看看眉毛眼睛,神態舉止,就知道她是不是處子?我那個時代有多少玉女明星,哪個瞅着不是清純如水呀,可要說是處子……善了個哉的,她們全身上下大概就只剩下肚臍眼還是處子啦……”
壁宿道:“要不要打個賭呀大人?”
“賭就賭,問題是……你如何證明呢?”
“這個簡單,大人想辦法讓朵兒姑娘喜歡了你,待你做了她入幕之賓,是不是處子,一試雲雨便知。”
“嘿嘿嘿……”兩人把男人的惡趣味發揮的淋漓盡致,正在那兒不懷好意地笑着,柳朵兒已研好了墨,擡頭說道:“大師,請講吧。”
她久在風月場中打混,兩人臉上的笑容一落眼底,就曉得說的不是什麼好話,十有八九還與她有關聯,被人議論她早就習慣了,可今天的兩個男人中有一個是和尚,她就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那白淨如玉的粉腮上便不禁浮起一抹淡淡的嫣紅來。
壁宿連忙正襟危坐,說道:“如此,貧僧便口拈一首《洞仙歌》”。
楊浩能記全的這首《洞仙歌》是蘇東坡所做。楊浩知道洞仙歌是詞牌名,卻不知道這個時候有沒有這個詞牌,反正他已推到壁宿身上,這花和尚打西域來的,一旦出錯就說是他那裡獨有的詞牌,楊浩讓他背下了另一首,就是準備應付這局面的。
幸好,這時已有這個詞牌,柳朵兒聽了神色平靜,已然提筆寫下三字。隨即提筆起首,凝眸聽他繼續吟來。洞仙歌全詞雙片八十三字,前後片各三仄韻。前片第二句多用上一、下四句法,也有用上二、下三句法者。後片結尾八言句,是以一去聲字領以下七言,其後再以一去聲字領四言兩句。全闕也可另增一、二襯字。這些都是有固定格式的,外行人只看個熱鬧,不懂那些規矩,假如按照同樣的詞牌字數吟出一首詞來,嚴格一比照也是漏洞百出。柳朵兒對各種詞牌卻很熟悉,她不但自己會寫,而且會唱,一聽詞牌名,整首詞在紙上的間疏排布,她已是心中有數了。
壁宿又吟道:“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倚枕釵橫鬢亂。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度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其實楊浩是很想吟出那首秦觀的《鵲橋仙》的,辛棄疾、陸游等人都寫過《鵲橋仙》,但是真正膾炙人口,達至巔峰的自然是秦觀那一首,簡直是神來之筆啊。不過楊浩一時還捨不得用,他能記全的有限,好東西當然得留到關鍵時刻來一鳴驚人。料來以蘇軾蘇大學士之才,這首《洞仙歌》做敲門磚已經足夠了。
果然,柳朵兒聽在耳中,臉上已露出又驚又喜不克自持的神態,她筆下如走龍蛇,壁宿一句句吟來,她如行雲流水,速度一點不慢,一首詞寫完,望着那墨跡淋漓的一紙佳句,連連叫好:“妙,妙……”
妙妙連忙應聲道:“婢子在。”
柳朵兒接着說道:“果然是絕妙好詞。”
妙妙一聽不是喚她,不禁啼笑皆非,楊浩心道:“蘇東坡的詞,那還能差得了?現在這時候,除了李煜又有幾人敢稱詞中大家?我肚子裡還有好幾首呢,說不出怕不砸死你,只是我一共也就記得這幾首,用一首少一首,該省得省呀”。
柳朵兒捧着那詞愛不釋手,端詳半晌才醒覺自己失態,連忙起身說道:“大師胸懷錦繡,若能得大師相助,那是柳朵兒的運氣,不知大師出價幾何,小女子願將大師的詩作買下來。”
宋朝時候全民皆商,出家人也不例外,並不諱言談錢,所以柳朵兒開門見山,楊浩便笑道:“無花大師是吾好友,這件事可以由我來與姑娘談,姑娘,可以另闢一間靜室麼?”
柳朵兒微微有些詫異,忙道:“自然是有的,公子,請隨我來。”
二人一前一後向外走去,行至門口,壁宿咳嗽一聲,忽然揚聲說道:“莫忘了你我的賭約。”
楊浩頓時一窒,柳朵兒詫異回頭道:“甚麼賭約?”
楊浩乾笑道:“無花大師常出驚人之語,沒頭沒腦,不知所謂,姑娘不必理會。”
柳朵兒嫣然一笑,轉身離去。
房中,妙妙瞟了壁宿一眼,笑道:“小和尚,我家小姐很喜歡你的詞呢。不過你一個出家人,不念阿彌陀佛,卻整天想着什麼冰肌玉骨,倚枕釵橫鬢亂,怕不是個花和尚?”
壁宿見了那柳朵兒的神彩麗色,總覺有些放不開,她如今出去,房中餘下這嬌俏可愛的小丫頭,就輕鬆多了,便輕浮笑道:“妙妙姑娘可別忘了,貧僧本就是個離經叛道的番和尚,妙妙姑娘,你生的麗色可人,我看這冰肌玉骨四字,送給你最是合適”。
妙妙姑娘半大不小,風月場上也是被人調笑、調笑過旁人的,並不似尋常人家女兒拘謹,她雖尚是處子之身,卻不怕男人嘴上風月,言語挑逗,聞言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眼波流轉,竟然帶出幾分嫵媚:“那你是不是還想要人家倚枕釵橫鬢亂呢?”
這小姑娘一發媚功,壁宿反倒有些吃不住勁兒,臉上頓時一紅,稽首說道:“罪過,罪過……”
妙妙輕啐一聲:“假正經”,便掩口輕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