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州開寶禪院,前面人聲鼎沸,熙熙攘攘,後殿中卻是一片寧靜。
壁宿赤着上身,正用掌刀劈着木柴。
壁宿的身體如今精壯黝黑,汗水順着脊樑和胸膛淌下,身上的肌肉顯得黑亮亮的。
竹韻輕盈地盤坐在劈好的一堆木柴上,繼續說道:“如今,太尉以銀州、蘆州爲根基,將橫山諸羌納入麾下。再以銀州、夏州爲根基,將之間的党項八氏盡數籠絡其內,已然取代李光睿,成爲西北事實上的主人。”
壁宿豎掌爲刀,一刀劈下,手中臂粗的硬木應聲分爲兩半,切口平滑,真如刀斧所截。他手勢一堆,沉聲說道:“太尉與李光睿不同,李光睿四面樹敵,必然也受到四方豪強的牽制,而太尉……,想必趙光義是容不下太尉的,太尉既然走上了這條路,早晚與趙光義也必有一戰。”
竹韻嫣然道:“也許吧,誰知道呢?許久不見了,我只是來見見老朋友,和你說說話兒,這些軍政大事,我不明白,也不需要明白。”
壁宿見她神情灑脫自然,昔日一抹情愫果然已經放下,不由微微一笑,順手又拿起一塊木頭,“嚓”地一掌劈開,擡頭說道:“師父傳授於我的五行遁法,我一直勤練不輟。再加上習自密宗的武功絕學,你說……我能不能潛進皇宮,殺得了趙光義?”
竹韻黛眉一顰,說道:“趙光義的武功如何,我不知道。不過,他的武功,應該是大開大闔,力戰千軍的戰陣本領,要說到輾轉騰挪,近身搏鬥,我相信,他敵不過你這個練了一身殺人絕技的武瘋子。”
壁宿雙眼一眼,急忙道:“你覺得我能成?”
竹韻微笑道:“如今,楊太尉還未正式號令西北,不過,在他身邊,已經有許多能人異士了。我爲太尉親手訓練的飛羽斥候中,挑選出了機警能幹者數十人,現在已經成爲太尉身邊的侍衛,他們每一個的武功都不如你,可是他們聯起手來,你一定不是對手。
而且,我發現,太尉另有一路侍衛,我訓練的人在明,他那一路侍衛在暗,其中有個高手,我能感覺到他的存在,卻一直無法確定他的位置,更不曉得他是什麼人。我從小就被訓練成爲刺客,是繼嗣堂中最高明的刺客,可是如今若是要我去刺殺太尉,我相信……死的一定是我。”
壁宿疑道:“你這麼說,是甚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太尉身份貴重,一俟確立了自己的根基和權力,便會馬上建立一支風雨不透的侍衛隊伍。更有許多三山五嶽的高手,趕來爲他效命。趙光義如今是皇宮,他居住的地方叫皇宮,那是天下中樞之所在,你說……那裡會有多少侍衛?會有多少高手?”
壁宿聽了茫然若失:“難道……一定要在戰陣之上,千軍萬馬之中,纔有機會除掉他?”
竹韻騰身躍下柴堆,笑道:“四方活佛畢集,太尉也趕來蘆州了,竹韻奉命保護太尉周全,不能在此久耽,他呀……現在可是我繼嗣堂諸位長老眼中的活寶了呢……”
竹韻笑容一斂,稍微一頓,又道:“我不認得那位水月姑娘,但是我相信,她一定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你想爲她報仇,哪怕那仇人是富擁天下的帝王,我真的很欽佩,可是……你不必讓自己一直活在仇恨之中,逝者已矣,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多日的佛法薰陶,再加上密宗武學的精進,使得壁宿的神韻氣質也發生了些變化,至少現在的他雖仍執着於復仇,但是眉宇之間那種乖戾怨恚的味道已經消失不見了。
聽了竹韻的話,壁宿微微一笑,雙手合什道:“師姐金玉良言,師兄會記在心裡。”
竹韻一笑,拍拍屁股道:“那我走了,師弟保重。”
竹韻閃身掠到禪院角門時,壁宿忽然道:“師姐!”
竹韻身形一凝,回首問道:“還有甚麼事?”
壁宿慢慢拾起袈裟,說道:“太尉是個很不錯的男人。”
竹韻柳眉一挑,臉蛋沒來由地浮起兩抹紅暈:“那又怎樣?”
壁宿慢條斯理地道:“而且,是個憐香惜玉的男人。”
竹韻嚷了起來:“做了兩天狗屁和尚,就跟師姐打禪鋒麼?”
壁宿抖了抖袈裟上的灰塵,又道:“我也勸師姐一句,年華易逝,青春易老,難道你打算做一輩子刺客?”
竹韻飛起一腳,地上一枚石子便騰空而起,疾射射向壁宿的後背。
壁宿“譁”地一抖袈裟,大紅袈裟堪堪擋開那枚呼嘯疾射的石子,然後有若一朵火雲般飄落在他的身上,壁宿舉步向殿中走去,悠悠地說道:“刺客,最善於捕捉機會、製造機會,從而一擊致命,獵殺對手。這樣好性情、知雅趣、有前途、居重位的男人,若是放過了,可就白白便宜了別人……”
“混蛋!”竹韻紅着臉,咬牙切齒地罵,可是壁宿已然閃入大殿不見。竹韻咬了咬嘴脣,眼波忽然有些迷離起來,這時“當”地一聲,前殿鐘聲悠悠響起,竹韻眸光一清,忽然察覺自己竟被壁宿一番話惹得心猿意馬,不由羞不可抑地頓足閃去……
楊浩和折御勳是參加了楊崇訓的葬禮之後才馬不停蹄地趕到蘆州來的,因此遲了幾日,錯過了氣勢最恢宏壯大的時刻。
不過晚到也有晚到的好處,當時的活佛雖然在信衆中擁有極大的聲望和影響力,但是整個密宗也像吐蕃各部一樣,大至數千帳,小至數百帳,各有統屬,互不相從,加上西域貧瘠,戰亂不休,所以活佛們的日子過得也不像後世的活佛那般愜意。
他們到了蘆州,眼見那高聳入雲的寶塔,氣勢恢宏的禪院,還有那神奇的活字印刷機器,都不由得大爲羨慕。統治者需要活佛的支持,活佛同樣需要統治者的支持,楊浩爲開寶禪寺提供了大量人力、物力、財力,這就使得達措活佛在西域諸活佛中的地位更加崇高,而蘆州高效率的翻譯、印刷經卷的本事更令他們傾倒。
這些活佛閱讀梵經,一旦有什麼領悟、理會,都只能口口相傳,雕刻一套印版耗時費力,所用資財巨大,一位活佛,一輩子也未必有一次機會能把自己的感悟、領會印製成書,廣播於信徒之中,而蘆州就有這個本事,可以讓達措活佛通過譯經、印經,把他的教義迅速傳播開來。這樣一來,話語權就能極大程度地集中在達措手中,他們怎能不爲之眼熱?
待到楊浩與折御勳兩藩齊至,爲達措活佛要賀,更是把達措捧到了一個極高的位置,兩藩都是手握重兵,稱霸一方的人物,楊浩更是取李光睿而代之,成爲夏州拓拔氏一族重新振興的代表人物,這兩個人物對達措活佛如此禮敬,達措在西域的影響力必然進一步擴大,要成爲凌駕於諸活佛之上的大活佛,那也不是爲難之事。
因此等楊浩到了蘆州的時候,正是各路活佛爲之意動的時候,他們紛紛請見楊浩、折御勳,交好親近的意味十分明顯。
楊浩也是有意與這些活佛結交,不管是他轄地內的還是吐蕃、回紇轄地內的,對他們保持適當的親近,一方面可以讓達措活佛保持危機感,予自己更多的支持與合作,同時也可以避免讓達措活佛一家獨大,以免尾大不掉。楊浩答應達措活佛的事並不打算食言,他是真的有心要把達措捧成西域諸活佛之首的,但是各路活佛,必須得保持一定的獨立性,且具備越過達措,直接與夏州楊氏政權溝通的渠道,這樣主動權才能掌握在他的手中。
同時,楊浩現在也急需各路活佛的支持和配合,使他能迅速消化、穩定佔有的領土和這些領土上的百姓,幫助他推行新政。
西域千百年來,不
管主政者是誰,但是對各個部落,都是採取間接控制的方法,號稱西域之主的人,沒有權利對他轄下的領土和百姓實施垂直管理、直接管理,而是必須通過部落的土司、頭人、族長。賦稅要通過他們以貢物的方式上繳,百姓要能過他們來間接管理,當需要與外敵做戰時,需要通過他們來徵兵、用兵。這樣也就決定了最高統治者權力的侷限性,和政權的不穩定性。
楊浩想在整個西域鋪開銀州模式,建立統一的戶藉管理制度、全民徵兵、賦稅制定、司法獨立制定,這些是建立一個較之以前的管理模式更爲先進的封建政權的基礎。
可是想推行這些制度實在是太難了。銀州能迅速推行,主要是因爲那裡的戰爭已經打爛了的原來的權力結構,當地的部落勢力並不強大,再加上他血屠懷有不軌之意部落的強硬手段,數管齊下,這才成功。
但是在整個由他控制的區域內推行這些政策就因難多了,這麼做會直接削弱那些各部落頭人、土司、族長們的權力,就算是党項八部的頭人,他最堅定的支持者們,對此也必然會產生牴觸情緒。
楊浩並不打算以武力強行推行這些制度,那樣做,他將會如慧星般升起,又如慧星般離去,成爲搞大躍進的王莽第二,必然落得個衆叛親離,慘淡失敗的下場。
他要首先發展工商、繁榮經濟;藉由自己的獨特身份,推行漢羌雜居、通婚、建立更多的城市,促進各族的融合;同時在氣候和地理合適的地區發展農耕,經過幾年的時候,先爲自己這些政策打下經濟基礎,然後再順理成章,從城市這種阻力最小的地方開始,以點帶面,逐步推行。
可是即便如此,恐怕來自各部頭人土司方面的阻力仍然不會小,陰奉陰違的事情是一定會發生的。這樣,可以與部族首領們分庭抗禮的宗教領袖們就會起大作用,這些政策會強化他的政權,削弱各部落頭人土司們的權力,但是對活佛們的教權並沒有影響,如果能謀求他們的支持,有他的政權自上而下地強力推行,由影響力深入每一帳、每一人的喇嘛們橫向促動,成功的希望就會大增。
因此,楊浩即便再忙,對這些活佛們也不敢怠慢,每天接見、拜訪,饋贈經卷、許諾支持,可謂不遺餘力,那些活佛們見楊浩對他們如此禮遇熱情,對他自然也是讚不絕口,楊浩“崗金貢保”的身份再度得到了確認和強化,經由這些活佛們的宣傳,現在就算最先承認他護教法王身份的達措活佛出面否認他的身份也不可能了,楊浩的影響力已直接滲透到了每一個佛教徒的心中。
幾天之後,楊浩迎來送往接待應酬方面的事才輕鬆了些,他是這些活佛們想要結交的一方豪強,這頭一次見面無論如何都得自己出面才成,摸清了彼此的態度,彼此有了交情,以後自可由大哥承宗出面與他們交往,對長袖善舞的丁承宗來說,這正是得其所長。
等到稍稍清閒了些,楊浩這才抽空與狗兒一同去探望他救回來的那位种放種進士。楊浩如今勢力更加龐大,急需的就是管理人才,範思棋一個秀才,經過一番磨勵,都能被他委以重任,這個种放既然曾經考中進士,想必是有大學問的,尤其是他考中了進士卻不去做官,反而歸隱山林繼續研究學問,對這樣一個人物,就算沒有狗兒這層關係,那也是要見一見的。
种放此時傷勢已然大好了,他正忙着對父親一生的詩文學問進行編撰、校定,以便印刷成書,留傳後世。見恩人馬燚和河西隴右兵馬大元帥登門造訪,种放忙擱筆相迎。他是參加過殿設的進士,雖未做過官,卻是連皇帝也見過的人,見了楊浩這麼大的官兒,倒不致誠惶誠惶,那不卑不亢的態度,首先就給楊浩留下了一個好印象。
楊浩原先還有些擔心他是個只知道研究學問的書呆子,於是言談之間有意試探,种放隨口說出,楊浩才發覺這位種進士不但在政治、吏治、經濟方面頗有獨到見解,就算是軍事方面,那也是提綱契領、高屋建瓴。許多見解、看法,與自己經歷過的、和權衡再三正準備去實施的政策不謀而和,不由又驚又想。
窺一斑而知全豹,這個种放如果不是個只會誇誇其談的趙擴,那麼他的才識學問、胸中韜略,應該比徐鉉、蕭儼那樣的治世能臣還要高明幾分,尤其難得的是,此人與徐鉉蕭儼比起來,那可是文武全才。
楊浩如今手下不乏能征善戰的將領,雖說比起宋國的名將如雲還稍遜一籌,可是有了楊繼業和張浦,手下至少有了兩位帥才。但是文治方面,只靠大哥丁承宗和徐鉉、蕭儼撐着,這三人中,丁承宗雖然心思縝密,智計百出,但是格局氣量還是太小。
而徐鉉和蕭儼,經過這麼段時間的起用,楊浩已經開始發覺,他們兩人可算是守成之臣,若是江山已定,讓他們按部就班,循規蹈矩地治理天下,他們可以如魚得水,然而打江山闖天下,他們終究還是差了一籌,在自己的文臣之中,始終缺少一個能佐主公、理陰陽、順四時、下遂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的宰相人才。
如今見了這種放,楊浩不禁如獲至寶,頓時起了招攬之心。种放倒也不是不想做官,只是想起父親要他棄官歸鄉深研學問的遺囑,不禁又有些猶豫,楊浩便道:“學問,就算窮一生時間,那也是學之不完的,學當致用,纔有學的意義。先生如今正當壯年,難道要學到滿頭白髮,纔來經邦治世麼?
出家人苦苦修行,目的都是爲了出世,即便如此,也有入世修行之途,何況先生所學本就是爲了入世。古之大儒,哪個不是將一身所學用之於天下,這才成就他的青史留名?先生如果做了官,難道就不能研究學問了?依我看,閉門造車,所研習的學問是否能夠應用,終究難以印證。不如治理一方,事業有成,學業麼,自然也會精進。”
狗兒見楊浩對她救回來的這個書生如此器重,自然也要幫腔說話,种放便有些動了心思。楊浩又趁熱打鐵,再三招攬,种放終於答應下來。楊浩又得一個人才,自然喜不自勝。接下來幾天常常與种放一起喝茶聊天,他的學問自然是比不上种放這種博學大儒的,然而許多新奇的觀點,總能發前人所未想,令得种放暗暗稱奇,對這位楊大元帥,种放卻也不敢等閒視之了。
這時卻有兩個消息接踵而至,第一個消息是綏州刺史李丕祿和投奔綏州的李繼筠同時遇刺身亡,綏州士卒在叢林中找到幾具屍體,身上俱都攜帶着楊浩軍中特有的一品弓。李丕祿幼子李十二受三軍擁戴,繼承刺史之位,同時與靜州刺史、宥州刺史上書朝廷,自陳清白,撇清與李光睿的關係。
楊浩聽了正覺驚訝不已,第二個消息又到了,這個消息卻是他的義父李光岑病情逾加嚴重,要他馬上趕往夏州主持大局。楊浩得了消息不敢怠慢,馬上便與折御勳上路啓程,披星戴月地趕往夏州。
馬蹄聲疾,過了已經落入楊浩之手的石州關隘,仍然一路疾馳向西,折御勳喘着粗氣道:“李繼筠、李丕祿同時喪命在一品弓下,我思來想去,總覺得這事兒太過蹊蹺,可惜李老爺子這邊拖不得了,要不然真該去查個明白。”
楊浩一邊快馬加鞭,一邊說道:“這事兒,我也想過了。既然你我已打定主意先修根本,那綏州就且由他鬧去,咱們以不變應萬變。”
他冷冷一笑,又道:“那李十二今年十一了吧?嘿!這孩子的名字起的好,依我看,恐怕他這輩子,只能活到十二歲了。”
折御勳神色一動,追問道:“你是說?”
楊浩不答,卻焦慮地看了一眼前方的茫茫夜色,憂心忡忡地道:“我現在最擔心的是……恐怕義父這一遭真是撐不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