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休哥抓住箭羽用力一扯。狼牙箭帶出一團血肉,耶律休哥也不去管,耶律休哥一把掣出彎刀,對冬兒喝道:“速速退卻!”說着搶步向皇帝身旁趕去,他手臂上血流不止,初時是青紫色的,漸漸便泛起紅色,痛楚傳來,手上卻有了些力道。
耶律老王爺眼見皇帝中箭,心中大喜,揮刀劈倒身旁兩名拔出刀來倉惶四顧卻不辨敵我的大臣,挺着血淋淋的鋼刀便撲向耶律賢。此刻城頭一片混亂,耶律休哥也不知他是忠是奸,方纔殺的是敵是我,便大喝道:“慶王勿須擔心,某來保護陛下。”
耶律老王爺獰笑一聲道:“待本王砍下他項上人頭,那才安心。”
耶律休哥大吃一驚,眼見慶王揮刀如匹練,席捲搖搖欲倒的皇上,這一刀之威足以將皇上斬成兩斷,蕭後一個箭步攔到了他的前面。張開雙臂,厲聲嬌叱道:“冬兒,護侍皇上回宮。”
慶王一怔,復把鋼牙一咬,仍是揮刀削下,但是隻稍稍一頓的功夫,耶律休哥已快步趕到,手中刀猛地迎了上去,他臂上有傷,不及慶王握刀有力,雙刀一磕迸出一串火花,刀刃險險貼着蕭綽嬌嫩的玉頸停下,耶律休哥手臂痠軟,那柄鋼刀險險脫手飛去。
“慶王,你敢弒君!”耶律休哥旋風一般捲到蕭後前面,急喝道:“娘娘,請扶皇上回宮,這裡有臣在。”
蕭綽險死還生,無暇與他多說,急忙與羅冬兒一左一右扶住耶律賢,在幾名近侍陪同下慌忙退往城下,幾名謀反的皇族猛撲過來,耶律休哥單手持刀橫於階前,霹靂般一聲大喝:“鼠輩,不怕誅滅九族嗎?”
耶律休哥身材高大魁梧,一身武勇功夫名震草原,是契丹有數的勇士。更兼他是大惕隱,一向負責皇室之間的爭執糾紛,執法甚嚴,諸皇族對他多有畏懼,此刻那些人雖然反了,可是積威之下被他一喝,還是心頭一凜,不由自主停了腳步。
“各位,不想要那奪天之功了嗎?”
耶律老王爺卻不怕他,雙眉一聳,掌中刀在空中緩緩劃了一個半圓,墊步擰腰,大喝一聲便向他當頭劈了下去。四周謀反的皇族略一猶豫,紛紛撲了上來,殘存的宮中侍衛和忠於皇上的文武大臣紛紛趕到,與耶律休哥並肩站在一起,這一來敵我登時涇渭分明,雙方略一對視便混戰在一起。
城外射手甫一發動,驚呼聲剛剛傳來,正提着皮囊喝酒談笑的八名慶王勇士立即棄了酒囊,拔刀劈殺戍門武士。變故陡生。那些戍門武士哪想得到片刻之前還和他們稱兄道弟、共飲一囊酒的慶王侍衛會猝下殺手,措手不及之下,登時被砍倒一片,血塗滿地。
其他謀反皇族的侍衛武士紛紛抽出一條白絲巾來系在臂上,揮着鋼刀,只要見到臂上沒有記號的武士迎面便是一刀,未曾造反的侍衛武士佔着多數,但是他們不及對方有備而來,一幫烏合之衆只能各自爲戰,哪裡是他們對手,登時被他們殺得節節敗退。
慶王那八名武士卻不追殺這些武士,反而持着血淋淋的鋼刀撲向宮門,這時蕭綽和冬兒一手持劍,一手架着奄奄一息、臉色發紫的耶律賢逃到了階下,蕭綽嬌呼一聲道:“保護皇上!”
待見城下情景,蕭綽不禁一呆,立即有幾名臂纏白帕的武士揮舞刀槍向她們狂吼着撲了過來。蕭綽一咬牙,鬆開耶律賢,一把搶過冬兒掌中劍,手持雙劍叫道:“朕來殺開一條血路,冬兒,護皇上回宮!”
蕭綽手舞雙劍迎上前去,有幾名謀反的武士砍死幾個硬着頭髮擋在前面的內侍衝了過來,一杆大槍當胸刺來,蕭綽蠻腰一擺,從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繞了過去,錯身避過長槍,掌中劍便刺入那人咽喉,扭腰疾擺如風中揚柳。鏗鏗兩聲架開兩件兵器,利刃又自另一人喉間劃過,激起一道血箭。
她的身子柔若無骨,彷彿能以任何不可思議的方式發生扭曲,從任何不可思議的角度發動襲擊,彷彿激流中的一條游魚一般,那五六名謀反的侍衛空有一身蠻力,竟被她一個年方妙齡的小女子殺得節節敗退,守在宮門口的那幾名慶王武士一見立即搶上來助陣。
冬兒雖日夜期盼迴歸中土,但是蕭後對她着實不薄,兩人名爲君臣,這些時日相處下來早已情同姐妹,眼見蕭後被如虎似虎的叛軍圍在中間,冬兒如何能棄她而去獨自逃生,她把皇上交給幾名忠心耿耿的內侍,自地上拾起一口彎刀,便向戰團中撲去。
叛亂一起,雅公主驚呆了,一見變故迭生,羅克敵暗生警兆,急忙一扯雅公主,把她拉到牆邊,自己和鐵頭、彎刀小六呈三角形將她圍在中間。靜觀其變。那些武士只尋佩着兵刃的人廝殺,見他們乖乖站在那兒,服飾又不似軍伍中人,還道是逃到城門下避難的皇族,匆忙之中無人來理會他們。
羅克敵機警地觀察着四周動靜,管他們誰殺誰,反正是狗咬狗一嘴毛,他站在門洞下始終不動。可是待見皇上下樓,羅冬兒持刀殺人戰團,她那纖纖柳腰細得幾乎迎風欲折,站在那些虎背熊腰的謀反武士中間看着就叫人心驚肉跳。羅克敵大驚,大叫一聲,便發力向她奔去。
他這一走,被三人緊緊困在中間尚不知外面具體情形的耶律雅便看見了皇兄、皇嫂,一見叛賊已把兄嫂圍住,耶律雅尖叫一聲,也向他們奔去,彎刀小六和鐵頭對視一眼,露出一個苦笑的表情,便隨在雅公主之後搶去。
羅冬兒天姿聰穎,有學武的天份,在蕭後、耶律休哥和大內侍衛的指教之下,她的騎射功夫已十分高明,可是步戰本事卻不甚高,尤其是她是女子,體力先天弱於男子,又沒有蕭綽那樣泥鰍一般靈活詭異的身手,拿的又是她不擅長的彎刀,所以殺入戰團片刻,只格架了幾招,掌中刀便被一個使鏜的武士大力磕飛,那武士獰笑一聲,鏜尖便向冬兒劈胸刺來,毫無憐香惜玉之心。
“鼠輩敢爾!”羅克敵大喝一聲,擡腿一踢,將地上一杆丈八大槍踢了起來,大槍夭矯如龍,呼嘯地一聲飛了過去,“噗”地貫入那人胸口,一尺半鋒利的槍尖全部貫入那人胸口。那人兇睛怒瞪,喉間咯咯直響,手中混鐵鏜嗆啷落地,人便仰面倒下。
羅克敵飛身躍到冬兒前面,一把抓住鵝卵粗的槍桿兒往上一扯,那人胸口一個駭人的血洞,鮮血噴涌,濺了羅克敵一身。羅克敵把大槍一抖,厲喝道:“冬兒,退下!”
耶律雅和彎刀小六、鐵頭也各撿了一把兵刃撲來,冬兒並不退卻,急急拾起一件靈巧些的兵器,叫道:“四哥來的正好,快快救下皇后。”
本來蕭後一人獨木難支,已難護住皇上週全,那幾名慶王侍衛殺得皇帝身邊只剩下兩個內侍,扶着皇帝東奔西走,眼看就要斃命當場,羅克敵武力不凡,一人對付七八個契丹武士不在話下,而鐵頭和彎刀小六是街巷裡打混戰熬出來的市井英雄,最擅長打這種爛仗,這幾員生力軍的加入,登時改變了敵我雙方的實力,那些慶王武士一時竟奈何不了他們。
這時城頭上的忠心皇族因爲受人偷襲,縱然不死也大多身上帶傷,抵擋不住如狼似虎的叛逆人馬,雙方且戰且下,已自五鳳樓上殺了下來,慶王拎着血淋淋的鋼刀大喝道:“皇上已死,速戰速決!”
四下裡立即應聲鼓譟起來,耶律賢此時氣色甚差,但是尚未暈厥,他知道慶王此舉意在擾亂軍心,有心站出來穩定軍心,奈何他本來體弱,此刻又中了箭,雖說他身穿暗甲,箭頭被鎖子甲鎖住,未曾入肉太深,可是箭頭上是淬了毒的,他又不曾向耶律休哥那樣以血洗毒,此刻頭暈目眩,站立不穩,如何出言反駁。
近處的人看得見他,自然知道皇帝仍然活在,可是遠處正在混戰的武士們卻不知就裡,人心頓時慌亂起來。耶律休哥渾身浴血,舉着大刀從階上撲下,大喝道:“皇上仍在,休聽叛賊蠱惑軍心。逆臣謀反,宮衛軍頃刻便到,反賊必束手就縛,衆勇士速速護駕。”
雙方一面大打攻心戰,手底下也是毫不鬆懈,慶王心中大急,他千算萬算,就連五鳳樓城上城下的侍衛人數和站位都計算的十分準確,唯獨沒有算到羅克敵、彎刀小六和鐵頭這三個變數,以致萬無一失的計劃竟然出現了變故。
如果他不能迅速奪取皇上的人頭,就無法瓦解宮衛軍的死戰之心,那樣的話唯有執行第二方案,儘快脫離戰場,逃出上京,調集秘密潛赴上京外圍正蓄勢以待的族帳軍圍住上京,靜候耶律賢死活再做定奪。
所以慶王憂心如焚,身先士卒奮勇搏殺,蕭綽得了羅克敵四人的相助,趁機逃回皇帝身邊,護着他向宮門方向且戰且退,冬兒自然緊緊跟隨。羅克敵本無心插手敵國內亂,全爲自己堂妹這纔出手,她往哪兒去羅克敵自然跟隨。
有他幾人護衛着,那些慶王勇士雖然竭力死戰仍是招架不住,眼看到了宮門,蕭綽棄了掌中劍,一把挾住耶律賢的腰,把他拖進宮門,大叫道:“封鎖宮門!封鎖宮門!”
慶王目眥欲裂,大吼道:“萬萬不可讓他們逃進去!”說着奮不顧身搶上前來。
宮門內,兩個內侍、再加上冬兒、耶律雅,以及慌慌張張蹲在不遠處,聽見蕭後吩咐這才壯着膽趕來的幾名宮人合力將兩扇沉重的宮門緩緩閉攏,冬兒和耶律雅在門內大叫:“四哥,快進來。”
羅克敵此時已被瘋魔一般的慶王纏住,手上只要一慢,怕是就要被鋼刀斷爲兩截,那裡還能抽身後退半步,羅冬兒急了,把牙根一咬就要再衝出宮門,卻被雅公主一把抱住,蕭綽斷喝道:“封門!”
“轟隆”一聲,宮門緊緊閉攏,映入耶律雅和羅冬兒眼中的最後一幕,是羅克敵手持長槍大殺四方的英姿。
兩根沉重的門閘一壓上去,蕭綽立即吩咐道:“把皇上放下!”
她匆匆撕開皇上的外衣,只見箭簇被鎖子甲緊緊鎖住,這時心驚手軟,竟然拔不下來,蕭綽也顧不得這時滴水如冰的嚴寒天氣,立即連皇上的暗甲連着箭一起脫下,只見耶律賢左胸口高高賁起一塊,顏色烏青,中間一個箭洞,竟無鮮血流出。
蕭綽倒抽一口冷氣,也不知毒氣是否已經攻心,立即自腰間拔出小刀,在耶律賢胸口劃了一刀,便俯脣相就吮起毒血來……
宮門一關,慶王便知大勢已去,當機立斷,急喝道:“退,某等出城!”
衆叛黨得令,如潮水一般向宮城外涌去,冬季嚴寒,地上有一汪鮮血已經結了冰碴,慶王不曾注意,腳下一滑,手中彎刀失了準頭,羅克敵一槍如毒蟒穿心,便往他的胸口刺來。
慶王衆親信一見嚇得亡魂直冒,奮不顧身地往他身邊撲去,同時大叫道:“王爺小心!”
“王爺?”
羅克敵心中打了個突,目中忽地閃過一絲無人察覺的詭異神色,他腳下一滑,本來勢在必得的一槍忽然也失了準頭,他左膝一屈,勉強站住,沉腕壓槍,只聽“噗”地一聲,鋒利的槍尖便刺進了慶王的肩頭。
慶王大叫一聲,踉蹌退了幾步,被幾名心腹挾持着腳不沾地的向五鳳樓外跑去。五鳳樓外一片混亂,賞燈的皇族、貴族東奔西跑,戍守的槍兵像一羣沒頭蒼蠅,又有二十多名騎士趕着百餘匹健馬,在五鳳樓門前往返疾馳,但見有士兵阻路,迎面便是一刀。
慶王等人匆匆趕到樓前,一聲唿哨,紛紛翻身上馬,撇下苦戰斷後的敢死之士看也不看,便沿御街呼嘯而去,蹄聲如雷,震動天地……
“把船拖過來,拖過來!”
焦海濤站在岸邊跳着腳兒的喊,皇甫繼勳、耶律文等人站在一旁神情各異,李煜在大隊官兵的保護下站在江南書院門前,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來來回回地走着,等着消息回報,失魂落魄的摺子渝站在岸邊及膝的淺水裡,反而沒人去注意她了。
那具冒着煙的畫舫殘骸被拖到岸邊,幾名士兵立即跳上船去試圖搬動垮塌的焦黑色木頭,那些木頭還在冒着青煙,澆了幾桶水上去,溫度一時也降不下來,這樣的情形下,如果說廢墟下還有活人,那真是見鬼了。
焦寺丞卻不死心,在他催促之下,那些士兵倒轉了槍頭,用槍桿兒掘撬起來,折騰了好半天,五具焦黑的屍體被搬到岸上,屍體燒得就像一截截燒得烏黑的木樁,男女老幼都看不出來了,哪裡還能分辨是誰。
摺子渝站在不遠處,明知那死屍中就有一具是楊浩的屍體,可她連靠近的勇氣都沒有,她一直很堅強,自幼生於將門世家,在西北諸族連年征戰中見慣了死亡,也漠然了死亡,面前便是橫屍百萬,她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可他就是他,天地之間只有一個他,子渝無法接受剛纔還好端端的他,有說有笑的他,一個活生生的他,忽然之間就變成了一截焦黑的屍體,她的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顆滾落下來,落入秦淮河水。
“這是大人,這個就是大人。”
在燈籠火把的聚照之下,焦寺丞的目光忽然落在其中一具屍體上,大叫起來,那聲音都有些走調了,在靜悄悄的碼頭上,顯得異常淒厲。
皇甫繼勳緊張地蹲下來,捂着嘴子道:“這真的是楊左使,事關重大,焦寺丞可要看清楚呀。”
焦海濤激動的渾身哆嗦:“不會錯,這是楊左使,這串佛珠,楊大人的這串佛珠我看見過,這是有佛門七寶製成,金、銀、琉璃、娑婆致迦、美玉、赤珠、琥珀,組成,上鐫佛界三寶佛、法、僧,你看,你看這金銀還不曾燒去,那上面鐫刻的佛像……”
皇甫繼勳定睛望去,見那念珠以金銀五金絲線串起,金、銀、赤珠等還沒有燒去,那金珠燒得黃燦燦的,上面的佛像清晰可辨。皇甫繼勳眉頭一皺,慢慢站起身來,深深地吸了口氣,轉身便向江南書院門前走去。
耶律文脣角向上一勾,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封鎖全城,封鎖全城,不……不不……江南一十九州水路各道,全部封鎖,務必要把兇手緝拿歸案,傾我全城之兵、傾我舉國之力,一定要給孤把兇手抓住!”
李煜氣極敗壞地咆哮:“宋國使節死在孤的眼前,你讓孤怎麼向趙官家交待?蠢物,呆在那兒做什麼,還不快去!”
“是是是!”皇甫繼勳忙不迭答應着,倉惶退了開去,隨着一陣發號施令聲,一隊隊官兵開始向四處散去。
李煜安靜下來,有氣無力地擺擺手:“來啊,置幾具上好的棺槨,暫把楊左使及其親眷、從屬的屍體收斂。擺駕回宮,速召徐鉉、陳喬等人進宮見駕……”
屍體被裝斂擡走了,碼頭上漸漸冷清。兩岸燈火依舊,卻再無半個遊人,漸漸的,一些彩燈燭火燃盡,次第而滅,一片凋零。摺子渝獨自坐在岸邊石階上,面對着秦淮河水,身影彷彿與那夜色融爲了一體。
她輕輕撫摸着手中黑金剛石的耳環,黑金剛石在夜色中完全消失了形狀,只有寶石上一對佛眼在依稀的燈光下閃爍着神秘迷離的光芒,幽幽的聲音如泣如訴:“你個冤家,就沒一次肯遂了我的意。莫名其妙的出現在我面前,又稀裡糊塗的離去,除了傷我的心,就是拆我的臺,我上輩子欠了你的麼……”
“你不是會算麼,算天下大事,算帝王將相,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樣,怎麼就算不出你自己命中的大劫?你以爲算得出天機,還不是枉送了性命。”
摺子渝悽然一笑:“我不會算,我只會做,你算不出的,我做得出,你事事想要順應天命,結果卻葬送了自己的性命,我這隻做不說的,能不能逆天改命?你回答我,好不好?你話那麼多,現在爲什麼一句也不說?”
哽咽的聲音就像那潺潺的流水,淚滴落入水中,濺起一圈圈漣漪。她忽地跳了起來,向着河水聲嘶力竭地大叫:“我現在要去殺人啦,我要找出兇手,滅他滿門,你怎麼不阻止我了,你爲什麼不阻止我了?”
夜,靜悄悄的,回答她的,只有潺潺的流水聲,嗚嗚咽咽,就像秦淮河的哭聲……
次日一早,天色陰沉沉的,細雨綿綿不絕。
江南的冬天最怕下雨,元宵節前後的雨總是帶着種陰冷潮溼的感覺,絲絲雨霧惱得人頭疼,一至夜來雨停,肯定一地冰花,次日一早,人人都得低頭走路,小心翼翼,生怕跌跤,而且潮寒之氣更是無孔不入,叫人煩燥難安。
可是這樣的天氣並不能影響耶律文的心情,他的心情很愉快,他覺得這幾天的運氣着實不錯,大到宋國使節楊浩之死,小到他的禁臠丁承業安全逃回館驛。丁承業大腿上中了一劍,還好,沒有傷了他那滿月般圓潤的臀部,不致影響了耶律大人寵幸美人兒時的觀感。
耶律文親自爲丁承業上藥包紮、好言安撫了一番,又用酥油馬奶塗滿他的臀部做了番日常保養,隨即便笑吟吟地換上外出的衣裳準備入宮。
昨夜的混亂他到現在還沒有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除了他的人馬,似乎另有一路人馬也在向楊浩下手,而且這一路人馬也是契丹人。不,準確地說,不是兩路人馬,而是三路,刺殺丁承業的分明只有一個人,問起丁承業時,他吱吱唔唔的也說不清那刺客的來歷身份,不過這些小節都無所謂了,楊浩死了,結果是很令人滿意的,這就成了。
車輪轆轆,輾在石頭路上吱吱嘎嘎就像音樂般動聽。
掀開窗簾兒一看,潮冷的雨霧撲面而來,街上行人寥寥,這風景真是如詩如畫。
心情大好的耶律文眼中的一切,如今都是非常美好的。
最遲後天,他的神鷹應該就會帶來上京的消息了。未曾舉事時耶律文心頭不乏緊張,可是當事情已經發生之後,所有的緊張和莫名的恐懼一下子都消失了,現在擔心已經沒有用處,他只需要去坦然面對就成了。
何況,父王的計劃成功的把握非常大,即便不能一舉擒獲帝后,只要逃出上京城,就可以據族帳軍與宮衛軍對峙,他這邊順利殺掉了宋國使節,只要激得宋國北伐,那麼……,耶律文深深吸了口氣,慢慢挺起了胸膛……
“國主,契丹使節求見。”
“耶律文?他來做什麼?請他進來吧。”李煜滿眼血絲地擡起頭來,昨夜與親信大臣商討了一夜,直至天色微明幾位近臣才離宮,李煜小睡了不足兩個時辰,正爲如何圓滿解決宋國使節遇刺之事煩惱,不想契丹使節又來聒噪,偏偏這也是個得罪不得的。
耶律文昂首挺胸步入殿堂,看見李煜模樣,不禁微微一笑,拱手施禮道:“國主還爲宋國使節之事煩惱麼?”
李煜嘆道:“宋國使節在孤眼皮底下受人行刺,兇手逃之夭夭,孤如何能向宋庭交待,豈能無憂耶?”
耶律文大笑:“國主何必煩憂,要找兇手,有甚麼難處?”
李煜大喜,攸然站起,探出半個身子問道:“耶律使者知道那兇手下落?他們在何處,還請耶律使者速速告知,孤立即派人去捉。”
耶律文微微一笑,說道:“兇手麼,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李煜一呆,拂然變色道:“耶律使者何必戲弄於孤。”
“外臣豈敢,刺殺宋使的,就是在下。若非本人,誰人有這潑天的膽子,敢向宋使行刺?”
李煜呆呆站了片刻,怔怔地道:“你……你……竟是你刺殺了宋使,這可如何是好,孤該如何是好?”
耶律文冷笑道:“某可爲國主指點一條明路,不知國主有沒有興趣聽聽?”
李煜遲疑問道:“請耶律使者直言。”
耶律文道:“某爲國主指點的這條明路,若是國主肯答應的話,那麼謀殺宋使之罪,耶律文願一力承擔,解你眼前危難。同時,江南一隅之地,飽受宋室欺凌,荊湖、西蜀、南漢前車之鑑,唐國早晚也難免重蹈覆轍,而我……卻可以解除你這心腹大患,讓你唐國版圖擴張三倍不止,不知國主意下如何?”
李煜目瞪口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吃吃地道:“你……你說甚麼?這怎麼可能!”
耶律文夷然一笑:“怎麼便不可能?”
他把上京謀反,聯手攻宋的大計合盤托出,說道:“眼下,我們可以先簽訂盟約卻秘而不宣,盟約只要一定,本使立即自承兇手。我乃他國使節,受唐國之邀而來,殺的是另一國的使節,唐雖宋國藩屬,卻非宋國直屬,按禮,本不能羈押外臣,宋國如何治你的罪?到時國主只須修書一封,將事情源源本本奉告宋國,接下來就是我契丹與宋國之間的事了。”
李煜嚅嚅地道:“宋國……宋國會這樣善罷甘休麼?”
耶律文不屑地冷笑道:“就算不肯善罷甘休,那也是與我契丹一戰之後的事了。殺人者,契丹使節,難道宋國還能幹出放着正主兒不管,偏來向唐國耀武揚威的事來?如此欺軟怕硬、貽笑天下的君主,古來無一。
國主,宋國野心勃勃,欲成中原霸主,受我契丹如此挑釁,天下人都在睜大眼睛看着,宋國若不興兵討伐,必將顏面無存。然而,只要他們揮軍北伐,我契丹之亂便會迎刃而解,某便會順利登上皇位。到那時,某將親率契丹虎狼之騎斷宋國遠征大軍退路,把他們盡數葬送於我契丹境內。
這時候,我們的盟約方纔生效,國主可趁機傾江南雄兵直搗宋國腹心,咱們南北夾擊,滅掉大宋,到時候以長江爲界,長江以南國土,盡數歸於唐國,長江以北,盡數歸於我國,你我兩國劃江而治,永結兄弟之好,這就是第二條路了。國主怎樣抉擇?”
李煜一屁股坐回椅上,臉色灰敗,半晌作聲不得。
耶律文微微一笑,緩緩逼近案前,沉聲說道:“江南可以靜觀其變,直至塞北大局已定方纔履行盟約。如果我北國不能盡殲宋敵,宋國不想兩面受敵,對宋使死於唐國之事便也只能息事寧人,對國主予以安撫。
若我北國首戰功成,殲滅宋國精銳,國主便可趁勢發兵,南北合擊,一舉除此梟雄,從此唐國不必再向宋國乞憐苟安,又可開疆拓土,坐擁萬里江山,這條路,可謂進可攻退可守,何須顧慮重重?
國主啊,貴國先主、中主皆叱吒風雲之一世英主,國主如今坐擁江南,麾下數十萬虎賁,難道就不想仿效先輩,建功立業、開疆拓土,成一世英雄麼?”
李煜慢慢擡起頭來,臉上沒有激昂的鬥志,卻有一種被逼到絕境、不得不奮力一跳的困獸模樣,嘶聲問道:“你……你要孤怎樣?”
耶律文笑得就像一個誘良爲娼的惡棍,從懷中摸出一份早已寫好的盟約條款,緩緩放到御案上,往李煜面前一推,柔聲說道:“國主不妨先看一看,如果沒有其他意見,就請用璽加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