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有一彎月斜斜地勾在悽豔的紅幕裡,宛如紅色的海洋中航行着一隻殘破的小船。紅濤滾滾,小船的船頭已經傾斜,可它還執著地沿着自己的航線前進着。
踏着滿地的落霞,飄雪走到家門口,掏出鑰匙剛要開門,忽然覺出了不對勁兒。原來,損破的大門已經被人修復得結結實實,再大的風雨也不會壞了。
飄雪愣住——這是誰幹的?這些板子從哪來的?疑惑進門,書包沒放就進了西邊的臥室。
“媽媽,大門是誰修的?”
蘭母茫然:“咱家的大門嗎?”
“是啊。修得非常結實,兩年也不會壞了。”
“唔,怪不得?中午你們剛走一會兒,大門口就丁丁當當的響了起來,我尋思是大龍他們家在釘什麼,原來是在修咱家的大門哪!不是你求的人嗎?”
“不是。我正預備禮拜天和重霄修呢。”
蘭母很感動:“唉!這是誰呀,做了好事還不讓人知道?這可怎麼好啊?雪兒,你去問問陸阿姨,是不是她偷偷讓大龍給修的?咱可不能吃昧心食兒呀。”
“我知道了。”飄雪邊答應邊摸摸母親的身下,“哎呀,太溼了,您怎麼不出聲啊?我給您換換。”抱過一邊的備用褥子。
蘭母生氣地阻止:“別換了,溻着吧。連泡尿都管不了活着沒用了。”
飄雪把母親往一邊挪挪,鋪備用褥子:“您又說死?”
蘭母更氣:“這該死的病太糟蹋人了,死了利索。”
飄雪細聲細語地說:“糟蹋誰了?我可是您閨女呀!”
“可憐的孩子!你前生一定殺人放火了,要麼今生怎麼會攤上個病媽呢?”蘭母憐惜地看着女兒說。
“此言差矣!”飄雪安慰母親。“您除了不能走可是個最完美的媽媽了!您給了我漂亮的外貌,快樂的童年,伺候您是我的本分,應該的。”
蘭母心酸酸地瞅着女兒。
“咳!光顧着說話了,藥拿回來了。”飄雪回身出去。
蘭母呆呆地看着尿溼的褥子。
飄雪拿着兩瓶藥回來,一瓶給了母親一瓶放在了八仙桌上,然後拿起桌上的暖瓶倒水。
“媽媽,這藥藥店賣的很貴,又擔心是假藥,所以不敢買。昨兒我才和芳菲說,她今個就拿來了。”
蘭母長長吐了口氣。
“左一回右一回地麻煩人家,這人情債可大了去了,不知何時能報答人家?”
飄雪接過母親手裡的藥瓶,擰開蓋子倒出兩粒藥片,然後擡高母親的上半身子。
“您老人家放心好了,咱家不能永遠這樣,不管是人情債還是物質債,都由我來還。”
“媽相信你,因爲你不僅長得好看,心眼也好,不會做忘恩負義的事。”
飄雪笑笑,抱起溼褥子朝門走。
“雪兒……”蘭母欲言又止。
飄雪回頭:“您有事兒?”
蘭母略略停頓下:“月亮說她被選上跳集體
舞了,得穿體形褲。這小妮子不敢跟你說硬來磨我。我知道家裡沒錢,爲了給媽買藥你把頭髮都給賣了。……唉!你就看看你的同學誰有給她借一條吧。”
“媽,什麼賣頭髮買藥的?陸阿姨宋嬸她們過來您可別亂說,人家該笑話了。我是真的不願意伺候它了,您看,這樣多好?”飄雪用手撥拉一下短短辮子。“哪天這也不願意梳了,我就剪成更短的,早晨起來用手捋捋就行了。”她說得很自然很有理,表情也配合得恰如其分。“月亮還真有穿褲子的命?芳菲說了一大套理由不要錢,我臉皮也夠厚,居然把錢給拿回來了?明天我就去給她買。”
蘭母面上帶笑心中哭泣,看着女兒出去,突然罵起了死去的丈夫:“死老頭子,你爲什麼要走得那麼早啊?……”
飄雪剛把母親的溼褥子拆了,就聽見隔壁陸老太在叫飄雪,她急忙跑了出去。
陸老太從木杖的夾空兒遞過來一碗餃子。
飄雪接過餃子:“哎呀,陸阿姨,太多了!您包多少啊?”
“多着呢。嚐嚐,驢肉餡的,你蕭叔叔打麻將贏回來的驢肉。”
“謝謝您啦!您哪次吃好東西都不落我們家,可我們家的東西您是一樣也沒有吃過。真愧得慌!”
“鄰里間住着不就圖個混合,你們家的情況誰不知道?阿姨不會挑你的。”說着,陸老太扒着木杖探過頭。“哎,小雪兒,今兒個有個小夥子給你家修門來着。那小夥子不僅長得俊活兒也做的不賴,你看看你家的門,不拿斧子砍是不會壞了。他是誰呀?”
“是重霄同學的哥哥。”飄雪臉熱心跳,偏偏得裝得自然,真難爲她了。“大門壞了好多天了,媽一個人在家上課也惦着。上個星期,重霄的同學來玩兒看見,回去就和他哥說了,第二天他哥來量了尺寸,今兒纔來修。”
陸老太責備:“你這孩子,怎麼這麼見外?我們家三個大男人,修個門不就是十幾分鐘的事嗎?以後有什麼活兒一定要出聲,聽到沒有?”
飄雪乖乖地點頭:“聽到了。以後不能少麻煩了。”
陸老太樂呵呵地說:“快趁熱讓你媽嚐嚐,天上龍肉地上驢肉,她指不定吃沒吃過呢。”
“好的阿姨。我給您倒碗去。”飄雪快步走進房門。
還完碗,飄雪開始做飯,洗早上泡的衣服。活在手裡忙着,大門在心裡晃悠着——到底誰是那個修門的人呢?
一通神忙,待躺進被窩,北牆上的老掛鐘已經敲過了十一下。
這就是一個十八歲少女——飄雪的生活,從十歲起,這部勤勞的小車子便步上了艱難的生活軌道,有些零部件已經過早地損壞了,譬如,她的頭疼病、失眠症……
九月,本該是秋高氣爽的天空,近些時日卻一直烏雲密集,活脫脫一張死人的臉。偶爾刮過一陣小風,飄下一陣小雨,使得行人不得不帶上把不便的雨傘。
飄雪匆匆走進校門,寂靜的校園卻立刻拉緩了她的腳步。
三班教室的
門緊緊地關着,數學老師正在大講立體幾何。
飄雪在走廊裡徘徊,依稀看見老師那張“沉思”的臉和一屋子“特別”的目光。她默默轉身出了走廊,拐過牆角站在屋檐下,無聊地數起圍牆上的玻璃釘子。
“嚓嚓嚓……”
一個人,撐着一把黑傘,慢騰騰地走進校門,穿過柳林向飄雪站着這廂走來。他的傘沿壓得很低,腳步不慢不疾,彷彿在思考似乎在散步。
飄雪打量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了他——李飛揚。她靜靜地看着,默默地猜測:“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找個地方站上一節課?”
飛揚慢慢地走着,當他走到與飄雪距離最近時卻突地站下了。
飄雪嚇了一跳,以爲他要和她說話立刻緊張起來。
飛揚什麼也沒說,只站了那麼一小會兒就走了過去,彷彿壓根就沒停過。
飄雪有些茫然,目光追隨着他進了走廊,回頭想繼續數玻璃釘子,倏地,早起陸阿姨的話響在了耳邊。
“……小雪兒,你說巧不巧?剛纔我在早市兒看見了重霄同學的哥哥了,就是給你們家修門的那人。他拎着一大塊肉,看見我‘吱溜’一下就沒了影兒…..”
——會不會是他呢?同學做了一年多卻沒說過一句話。只是同學,關係又如此的僵硬,他沒理由這麼做吧?怎麼會是他呢,淨胡思亂想,可是,他看自己的眼神怎麼那麼特別?萬一是他該怎麼辦?老天!可千萬別是他,吃了人家快大半隻豬了,竟然連句感謝話都沒說?真羞恥!怎麼好意思見他?不是他,一定不是他。該死!爲什麼不能是他?唉!不管是不是他都要問問他。……
下課的鈴聲響了一會兒,凍得面白脣青的飄雪小跑着進了教室。剛放下溼漉漉的書包,芳菲的手絹就遞了過來。她遲疑一下推開她的手,然後找出自己潮乎乎的手絹,慢慢擦着臉。
芳菲又怒又氣地看着飄雪。
擦完臉,飄雪收起溼透的手絹,乜斜着芳菲:“別這麼看着我。”
“你要我怎麼看着你?我不是白癡,不是瞎子,對不起了!我就這德行,看見什麼就要表示什麼。”芳菲氣得不行,極不耐煩地從課桌裡拽出把花傘扔在桌上。“我欣賞自尊,也讚賞驕傲,但不認同鑽牛角尖。明明有把傘在這兒,你卻寧可把自己變成落湯雞。你沒把我當朋友?你跟我分心眼兒?你把我的關懷當成了,當成了…….氣死我了!”
“看你,幹嗎這麼激動?”飄雪討好地去握芳菲的手。
芳菲嘆口氣:“我就不明白了,不就是一把傘嘛?怎麼會讓你那麼在乎呢?飄雪呀,傘擋住的不僅僅是風和雨,還有病啊!你不知道你是不能生病的麼?爲了你媽,你就委屈一下自己的自尊,用這把傘行不行?”
飄雪怔住——怎麼忘了這麼嚴重的事情?立刻用另一隻手蓋住握在一起的兩隻手,然後鄭重而又感激地看着芳菲:“謝謝你提醒了我!我用這把傘,直到把它用爛。”拿起那把傘,臉上一片溫情,心上一片悽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