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病痛的折磨結束了,對於死者,這是一種解脫。可是,對於依賴於死者的人來說,這是另樣痛苦的開始。
月亮哭啞了嗓子,一聲聲的媽喊得人站不住腳。
重霄,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抓住母親的手失聲痛哭。
飄雪一反常態,不哭不叫不說話,慘白的臉上尋不到一絲淚痕,偏偏整張臉上籠罩着濃重的悲慼,特別是那雙眸子,悲痛得讓人不忍多視。她固守在死者的牀邊,固執地用顫抖的小手一遍遍地撫摸死者的臉頰,無聲地呼喚着——媽媽…….
芳菲淚水盈眶,拍着飄雪央求:“要哭你就哭吧,別憋着,看憋出病來。哭吧,你哭哇,你大聲地哭出來呀?你爲什麼不哭?”自己卻嗚咽了起來。
“孩子,你這麼悲痛你媽她會瞑目嗎?她病了這麼久,現在是解脫了,可你們還得生活下去對不對?你是一家之主,你要是倒下,他們倆誰管哪?”王海平邊勸邊抹着眼睛。
飄雪充耳不聞,只機械地做着她的事。在她的心底,早已安裝好一臺照相機,隨着母親的病情加重,這臺相機的鏡頭便對準了母親的五官,時刻準備着拍照了。此刻,這臺相機的快門兒,隨着她手的移動而快速地不停地工作着。她要拍照,她要留念,所以不管是誰,都休想說服她阻攔她做下去。
護士推進來一張推牀,要把死者移去太平間。
蘭家三姐弟死守在牀邊,不讓護士搬動死者。
王海平只好下令拽開他們。
護士抱住了月亮,大夫拽住了重霄,幾番努力,月亮和重霄終於被弄到了一邊。
飄雪摟住蘭母的脖子,儘管王海平母女又拉又扯又勸又哄,她就是不放手。看她瘦瘦弱弱,此刻的力氣卻大得驚人。
“飄雪你鬆手,快鬆手啊。伯母走了,你就讓她安息吧!聽話,快放手,你怎麼這麼不聽勸哪?”芳菲哀哀求着,“你那麼明白事理,現在怎麼這麼糊塗?你媽她死了,死啦你懂不懂?你不放手她就會活過來嗎?放手,你放手啊?”急得直跺腳。
“請讓我來吧。”
一個低沉的聲音驀地響起,王海平閃開,芳菲讓開。
飛揚輕輕拍拍飄雪,也沒見他用什麼力,飄雪就像一隻受傷的小兔被他抱開。
護士迅速把死者擡上牀推走了。
飄雪的身體由弱至強地哆嗦起來,煞白的臉上驚恐萬分,張了幾下嘴才叫:“不要……”然後就軟軟地倒在了飛揚的懷裡。
月亮和重霄哭着喊着要去追趕死者,被護士攔住。
飛揚抿着嘴脣,把飄雪放在了另一張牀上。
芳菲跟過去,欣喜又愕然地看着飛揚:“怎麼這麼巧?”
飛揚瞥着王海平給飄雪檢查:“我有點不舒服,在樓下碰到個熟人,他說看見你了,就上來看看。沒想到……太不幸了!”說完,深深吸口氣。
其實,最近飛揚天天偷偷往醫院跑,等的就是這一天。
芳菲一陣喜悅——被人關懷是種幸福,雖然自己不缺關懷,但他的關懷可不一樣。
月亮和重霄又圍着飄雪哭叫。
“沒事沒事,你姐姐太弱太累,所以才暈倒,打打針就好了。”王海平拍拍月亮,回頭安排護士給飄雪打針,然後叫過來和飛揚說話的芳菲。“你去收拾收拾,一會兒打完針把她送回去,這邊的事我處理。”
“阿姨,”飛揚到了王海平身邊。“既然趕上了就別閒着,您看我能幹點什麼?”
“你是……”王海平仔細打量着飛揚。
“媽,他是我們班長。”芳菲樂呵呵介紹,而且還把副班長改成了班長。
飛揚很特別地看芳菲一眼,然後跟着王海平走了。
蘭母的喪事一辦完飄雪就病了,這病生得怪,不發燒不喊痛,昏昏沉沉就是不睜眼睛。嚇得重霄找來芳菲,芳菲又找來她媽,她媽找來了專家,專家診斷:“疲勞所致,心力交瘁。無須打針吃藥,每天按時喂水喂粥,幾天就好了。”
飄雪睜開眼睛,昏黃的燈光下,恍惚看着身旁的弟弟妹妹,好一陣才反應過來——四口之家現在只有三口了。心一陣顫抖,淚水差點掉下來。軟軟地握住弟弟的手,又摸摸妹妹的臉,她有氣無力地說:“對不起!姐姐害你們擔心了。”
重霄急促地眨着眼睛:“就是。以爲你怎麼了呢,本來想住院來着,王主任說不用,睡幾天就好了,誰知道你一睡就睡了七天!姐,以後可別再這麼睡了。”
“好的,我記住了。”飄雪眼淚汪汪地答應。
月亮趴在飄雪身邊喜悅地說:“姐姐,有好多人來看你呀。”
“是嗎,都誰來了?”握着月亮的小手飄雪痛苦地暗忖:“可憐的孩子,你四歲沒爸,十二歲沒媽,你的命怎麼會這麼苦啊?”
“是呀。有午姐姐、江大哥、午大哥,還有不認識的,他們中有人來了好幾次,有人就來一次——像斯姐姐就來一次。午姐姐就不是,她天天來,今天還來了呢,可是剛剛到就被午大哥給叫了回去。”
“午姐考上了醫學院,我上午碰到王院長,她特意告訴我的。”重霄說。
“太好了!我終於可以安心了。”飄雪由衷地說。
“姐姐,你不想吃點兒什麼嗎?你看,他們還買了好多好吃的呢。”月亮指着櫃子上的各種禮品。
“想吃什麼自己去拿吧。”飄雪推推月亮說。
月亮飛快看看重霄:“可哥哥說是給你補身子的。”
“姐姐身體好好的,不用補。去拿吧,愛吃哪個拿哪個。”
“真的?那……我想吃罐頭。”
飄雪點點頭:“好的。最好拿個桃子的。”
“哎喲!姐姐,我也正想着桃子呢。”月亮說着去拿罐頭。
“真是個小饞貓。”重霄咕噥一句,然後去找刀子。
吃完罐頭,月亮拿着空罐頭瓶去了廚房,重霄給飄雪放被。
“重霄,把媽的藥費單據拿給我。”
重霄出去,月亮進來,粘在飄雪身邊,悄悄說着這些天的事情。
重霄回來,一手拿着單據一手拿着一張紙。
“你看看這個就行,我都算完了。”把單據和紙都給了飄雪。
飄雪來來回回看着那張紙:“你沒算錯吧?怎麼還剩這麼多?”
“我算了五遍。”
飄雪皺了皺眉:“母親由住院到火化共花七百三十六塊,家裡家外的錢加起來也不足七百呀,現在竟然還餘出來二百多?難道醫院和火葬場的會計的腦袋都讓門給擠了嗎?”
“醫院和火葬場的賬是誰結的?”飄雪問。
重霄搖搖頭:“我不知道。錢和票據都是午姐給我的。”
“芳菲什麼也沒說?”
“沒有。”
飄雪明白了:“好了,收起來吧。”
重霄拿着單據向門走,到了門口又回頭問:“你真不吃點兒什麼嗎?”
飄雪搖搖頭,瞥了眼歪在被子上睡着的月亮:“重霄,你怕不怕?”
重霄沒立即回答,看着飄雪,眼神忽然溢出思念的影子。
“你去把被子拿來。”飄雪說着挪被子要騰地方,“咱們三個擠擠。”
“不用了姐,我不怕。媽不會嚇唬我的。”
“那你去睡吧,明天可得上學了。”
重霄答應着走了出去。
早晨,重霄起來做飯。吃完飯,月亮揹着書包先走了,重霄洗了兩個人的碗,又把飄雪的飯溫在了鍋裡。
一出大門,就見一個人騎在自行車上,兩腳着地,遠遠地向這邊望着,似乎在等他。他站住,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人。
騎車人過來,停在重霄身邊。
兩個人默默互相凝視,重霄忽然記起他就是那天在醫院裡抱開姐姐的人。
“你叫重霄?”騎車人問。
重霄點點頭,眼中的沉思又多了幾分。
“你——上學?”騎車人眼中突然出現一束莫名的光芒。
“是。”重霄答。
騎車人走了。
重霄茫然地站了會也走了。
一會兒,騎車人折了回來,停車在一棵柳樹下,望着蘭家的大門,拿出了香菸。一支菸剛吸了一口,挨着蘭家的大門“吱”的聲開了,陸老太太拎這個包走了出來。
騎車人急忙扔掉煙踩動腳蹬板,自行車快速鑽進不遠的衚衕。
清晨,服裝市場內還沒有幾個顧客。
飛揚鎖上車子,走到一個攤位前。
“哎喲,大哥,這麼早?”攤主小夥子立刻放下手中的雜誌站了起來。
飛揚擺擺手,兩個人各自坐在小凳上。
“這幾天怎麼樣?”
“還可以。”攤主爽快地答。
飛揚點點頭,默默望着擺掛整齊的服裝。
攤主略略打量飛揚:“大哥是不是要用錢?”
飛揚歪下頭,語氣悵然地反問:“可是,你怎麼週轉呢?”
“你不用擔心我,我自有辦法。這次要多少?”
“還是五百。”
“小數目,沒問題。”
“還是你給我寄吧。”
“哎呀壞了,上次寄完,我以爲地址沒用就隨便給扔了。”
飛揚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摺疊的紙給小夥子:“我有準備。”
攤主展開摺疊的紙,又嘆氣又搖頭。
“這個衣停運氣真好!平白地做了別人的大恩人,偏偏一分錢也沒掏?”
飛揚無聲地笑,眼神很神秘很悠遠。
“大哥,可以問點閒事嗎?”
飛揚點下頭。
“你是怎麼弄到這個地址的?”攤主抖抖手裡的紙。
飛揚看着攤主意味深長地笑。
“我家鄰居的小女孩兒正好和她的妹妹是同班,我稍稍動了動腦子就讓這個小女孩兒搞到這個地址,當然,我也付足了‘酬勞’。”
攤主搖搖頭笑:“那麼,你又是怎麼知道小女孩和她妹妹是同班的呢?”
飛揚聳下肩,接着又輕輕嘆口氣:“一次偶遇。也許這就是天意吧。”
攤主也嘆了口氣:“大哥,我只是就事說事,你這麼做可值得?有沒有想過回報?”
飛揚不回答,目不轉睛地看着攤主。
攤主很識趣,立刻轉開了話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