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豔陽天,放眼看去,處處都是花。路上的行人已經脫去灰黑的冬裝,女孩子們爭先恐後穿出輕薄的裙子,換上嬌嫩的春裝,臉頰是微微的粉紅。
許半夏難得穿了一件含灰淡粉大圓領薄絨衫,下面是白色的牛褲子,從來沒有過的嫵媚。老蘇看見的時候愣了很久,這幾天許半夏一直因爲小陳的事天天來找他商量,沒想到換件衣服,一個人在短時間內可以變化那麼多。可是老蘇覺得不是很習慣,總覺得這個不像是許胖子。雖然許半夏穿着這種衣服,看上去身材不錯,不過大圓領外露出的脖子還是肥肥白白,可見還是豐滿。但若還說她是胖子,那真是冤了她。但不叫她胖子,又該叫她什麼呢?老蘇費思量。
按照約定,高辛夷也穿了套嬌嫩的淡黃色長袖衫,下面是白色的仔褲,亭亭玉立,青春洋溢。與她一起的童驍騎還是那件米黃的襯衫。三個人站一起的時候,一團活力撲面而來。周茜也被通知穿好看一點,但周茜怎麼也不會想到小陳的這三個朋友會穿得這麼嬌嫩。尤其是怎麼也想不到許半夏與高辛夷都會穿做淑女狀。
小陳在大家關注的目光中甦醒,清醒,看見那麼多人,他很虛弱地笑了,不過也就是從眼光中看得出來。小陳的爸媽當然是傷心地拉住他的手泣不成聲。小陳的眼光轉向周茜,許半夏本就站在周茜的身邊,見此一把拽過周茜的手放到小陳餘下的一隻手上,把兩隻手緊緊捏在一起。童驍騎見此,就把手也覆上去。
本來說好由小陳媽媽說話的,可是她一上場就哭,沒辦法,許半夏只有自己出馬,對着小陳瘦得不成形的蒼白得覆蓋上一層灰氣的臉擠出一個笑容,道:“小陳,我們跟醫生商量了一下,今天天氣很好,很溫暖,帶你出去曬曬太陽,吹吹風,和親人團聚。等下阿騎抱你出去,這回你們不要再比手勁,等你好了,阿騎也讓你抱一回好了,我做主。小陳,你覺得舒服一點嗎?可以讓阿騎抱了的話,你眨一下眼睛。”
沒想到小陳迅速眨了下眼睛。想來他雖然時時昏迷,可心裡還是清楚得很,不知多想念外面的海闊天空。童驍騎連忙俯身,輕輕地抱起小陳,許半夏在旁邊強笑道:“小陳你記着時間,回頭好了的時候,我們把阿騎抱回來,氣死野貓。”
小陳只是笑。許半夏一眼關六,見周茜也是眼淚汪汪,可是因爲童驍騎抱起小陳,就放開了小陳的手,便又一把抓住周茜的手,兩眼如寒星似的盯住她,耳語道:“你一直抓着小陳的手,走到哪兒,跟到哪兒。”
周茜聞言心下一寒,既爲許半夏話中的寒意,又爲小陳沒有暖意的手。實在不敢握這隻只有骨頭和皮,沒有力氣、沒有溫暖的手,可是更怕的還是許半夏刀子似的冷眼,跟小陳久了,早知道這個女煞星什麼都做得出來,怕鬼都不如怕她厲害。只有快走幾步,顫抖着握住小陳垂下來的一隻手。看一眼許半夏,見她陰沉沉地在後面跟着,忙轉回頭不敢看,好歹小陳在,她還不至於怎麼樣。
老蘇看着這隊怪不可言的人離去,心裡沉甸甸的不知說什麼好,在醫院裡生老病死看得多,本來是麻木了的,沒想到今天這一幕會讓他震撼如斯。只有在小陳的事上,老蘇才能看到許半夏傳說中應該有的煞氣。如果單純看她在早跑時候的賴皮言行,老蘇想不出這個人怎麼可能以前打羣架,後來收廢鋼,現在做大生意。
轉彎的時候,一個護士推着小車過來,童驍騎連忙閃避。動作稍微快了一點,擱在童驍騎手臂上的小陳的頭略微一晃,幾大縷頭髮立刻如飄絮一般飛了出來,散舞在天空。許半夏不自覺地跑上幾步,伸出手臂去接。跑動時帶動的氣流把頭髮吹遠,許半夏接了一個空,她不死心,快速一翻手,終於抓住幾根。頭髮很長,進醫院後就沒剪過,但一點不柔軟,幹如稻草。許半夏在心中嘆了口氣,細心把頭髮一根根理順了,握在手心裡,緊緊抓着。野貓看見,貼心地遞來一張紙巾,許半夏將捉來的幾絲頭髮珍藏在紙裡。
兩輛車一前一後開出,前面是許半夏開,她的車寬敞,後面坐着童驍騎和小陳,周茜也乖乖地坐在後面。小陳的媽媽坐副駕。一上車,許半夏的嘴就沒停過。
“小陳,我們這回俄羅斯的廢鋼做得很好,春天到來後,價格一直隨着溫度升,我們在差不多最高價位的時候把那些賠錢貨賣了。”
“小陳,你春節過後收的那些廢鋼價格那麼低,等價格升上去的時候拿去鋼廠串材,都跟白拿人家鋼廠的好鋼似的,這都是你的功勞。”
“我們外面的海塘都已經造起來了,一下子圍出去好多,從我們堆場走到海塘要走很久。小陳啊,我們這回不是賺了錢了嗎?所以我就把堆場周圍一直到海塘的地都買了下來,算起來足有兩百多畝呢。可是我哪裡拿得出那麼多錢,總算朋友幫忙,同意三年內付清。我第一次就交進去五百萬,怎麼樣?”
“小陳,我們以前一直說要造碼頭,造碼頭,現在終於給批下來了,等下你去看看,正進場在施工呢。都說這個位置好,水深風小,前面有山擋着,可以停泊大貨船呢。可是我們的堆場已經看不見了,都給塘渣填滿了。你養的狼狗找不到家,很生氣了幾天。”
童驍騎插嘴道:“小陳,我把野貓徹底搞到手了,現在她乖乖聽我的,我說她現在是家貓。”
“我的車隊已經有五輛車了,等我有了身份,就獨立出來自己建個運輸公司,這樣就不用掛靠到別人公司,還得交一筆不小的費用。我還在攢錢準備買車,胖子說我的車還不夠多。還真不夠多,我不得不用了兩批司機,一批開白天,一批開晚上。車子都沒一天停着。”
許半夏忽然想起,忙道:“對了,小陳,你老婆周茜真是不錯,每天除了回家睡覺,眼睛一睜開就到醫院去陪着你,希望你醒來的時候第一個看到的就是她。可惜你住的是無菌室,我們都進不去,否則周茜一定就整日整夜陪着你了。”
沒想到小陳一聽竟然笑出聲來,喉嚨裡“咕嚕咕嚕”地響,就是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而周茜卻聽着許半夏溫柔地讚美她,心裡只覺得寒,寒徹心底。
小陳的媽媽這時擦了眼淚哽咽着轉身看着兒子道:“你是在說周茜好是不是?周茜對你可好了,每天午飯晚飯都是在醫院裡吃的,換了別人,一天坐下來都得累死,她一點話都沒有。”周茜聽着大愧,又不敢說話,怕說錯了就死定了,只是拽着小陳的手抽泣。不過這時候她握着小陳的手是主動的,溫柔的。兩人終究是好了那麼多年,雖然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心思也產生過,可此刻內疚之外,還有空落落的難受,今天許半夏沒與她說明,但她還是看得出猜得到,這陣仗,小陳今天怕是走到頭了。
小陳媽媽一說上話,眼淚也就少了點,只是拉着小陳另一隻手絮絮叨叨地念舊。童驍騎隨時看着小陳,感覺小陳的臉色比出院那會兒還好一點,眼睛也有了點亮光。伴隨着他媽媽的唸叨,他喉嚨裡一直呼嚕呼嚕地想說話,然後他媽媽幫他說出來,他就笑,笑得像個孩子。眼光單純如水。童驍騎饒是鐵打的漢子,此刻也鼻子酸酸的,不得不時時仰起臉,看向窗外,長長地吸一口氣,不讓眼淚掉下來,今天一定要讓小陳開心,怎麼可以哭哭啼啼?
不用挖空心思說話的時候,許半夏就把車子開得飛快,希望能儘快到達海邊,讓小陳看見換了模樣的堆場,看見大家創造的美好現在,讓他即使走也帶着美好憧憬。下意識的,許半夏希望小陳看到堆場的新貌,看到那種白茫茫一片真乾淨的新貌,不想小陳帶着油黑惡臭的回憶離開。
慢慢的,有鹹腥的氣息穿過微微打開的車窗,傳入大家的鼻子,忽然小陳清楚地說了句“到了”,許半夏看去,見遠處有白煙嫋嫋升空,正是她昨天佈置的篝火。“小陳鼻子真靈啊,我還沒看見,你先聞到了。小陳,有沒有聞到烤魚和烤羊肉串的味道了?我叫人加了多多的孜然在上面,那是你最愛吃的,以前我總是做電燈泡,夾在你和周茜中間,晚上看完電影就找烤羊肉串吃,我們手裡抓一把,攤開來就像一把蒲扇。只有周茜要減肥,每次只吃一根。可是吃起冰激凌的時候,周茜可就一點不知道還有減肥兩個字了。”
小陳聽了笑,而且還是笑出聲來。童驍騎知道,這一定是他在裡面時候的事情。
車子很快就到白煙升起的地方,一眼望去,果然一片灰白,都是新填的塘渣。許半夏一停車,就飛快地跳下來,這會兒她瘦了不少,跳上跳下靈便許多。先給小陳的媽媽打開車門,沒想到小陳的媽媽扭着腰對後面兒子說話的時間太長,竟一下子直不起腰來。許半夏也不能管她了,開了童驍騎一邊的門,幫阿騎扛一把。陽光明媚,海風徐徐,溫暖而舒服。許半夏見出了車門的小陳眼睛很難受的樣子,忙舉起手掌替他擋住眼睛上方的陽光。
“小陳,不認識了吧?以後等你好了,我們這兒的圍牆也圍起來了,以後你要鍛鍊,不用別的,繞着圍牆跑一圈就好了。等你回來,這麼多的地方都歸你管,我還是跑外面,阿騎給你跑運輸,小陳你老大,坐鎮家裡。”
小陳嗬嗬地笑,居然說了個“好”。
高辛夷開着後面一輛車趕到,一到就張羅出烤肉串,拿到火邊去烤。這邊許半夏指點着江山,引着躺在童驍騎懷裡的小陳看碼頭,看海堤,看碼頭後面新豎起的橋吊。小陳的頭一直歪在童驍騎的臂彎裡,可是他的眼睛一直很精神,隨着指點東看西看。已經有了點勁的手則是緊緊的一手拽着周茜,一手拽着他媽媽。
指點完了,許半夏才問:“小陳,你現在想要什麼?只管說出來,別怕我們麻煩。”
才說完,高辛夷飛快地跳躍着從亂石地上過來,把香噴噴的烤肉串送到小陳嘴邊。小陳連連叫好,可是沒力氣把嘴巴張得太大。他媽媽立刻拉出一塊肉,細細地撕成絲,塞進小陳的嘴裡。
許半夏看着難受,轉頭過去不看。這時只聽頭頂“呱呱”的叫聲,往上看去,見一隻碩大的大嘴海鳥從頭頂飛過。童驍騎道:“小陳,還記得不記得,我們拿氣槍打海鳥,有次打到一個大的,吃了晚上流鼻血。”
小陳笑着看那隻鳥,看着那鳥飛高飛遠,漸漸在大家的視線中消失。忽然只聽周茜說了句:“小陳走了。”許半夏他們收回眼光,只見小陳還是笑着,眼睛還是亮亮的,可是已經沒有焦點。小陳的媽媽咕嚕了一句:“總算走得開心。”一邊說,一邊伸手去合上小陳的眼睛。這個時候,許半夏只覺得撐着自己演了一早上戲的渾身精氣神全部離開身體,人站不住,撲通坐到地上,什麼都不想說,只低着頭垂淚。童驍騎這時也再不用剋制,眼淚該流就流。高辛夷本來還滿心想着今天要看胖子和阿騎的眼淚,好奇這兩個牛人哭起來什麼樣子,可真看到了,卻一點都不想取笑,自己眼睛也澀澀的,便扭頭對着煙火哭泣。竟然忘記還要開車送大家回小陳家。
有小陳家親戚上來接過童驍騎手中的小陳,大家準備離開。可是沒有人開車,這個地方又偏,不得已只有推推童驍騎。野貓也有怕的時候,不敢開放了小陳的車,當然只有童驍騎出馬。見許半夏垂着頭還坐在地上,不由過去道:“胖子,我們都準備走了,你呢?”
許半夏擺擺手,啞着嗓子道:“你們先走,回頭來接我。”頭卻是不回。但阿騎要走開時候,她卻又忽然跳起來,抓住阿騎手臂,小心翼翼認認真真地找出小陳留在阿騎身上的頭髮,這才揮手讓阿騎跟去車隊。
很快,一行都走了,只留下許半夏一個人,遠處是正在施工的碼頭,機械撞擊的聲音很遙遠,遠得不相干。許半夏慢慢地搬開腳下一塊又一塊的石頭,徒手挖出一個大洞,取出用紙巾包着的小陳的頭髮,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放入石洞,然後又一塊一塊地把石頭搬回去。
石頭似乎可以掩蓋,但孽已經作成,自己心裡清楚,也就只有拿奉養小陳的父母來還債了。否則還能如何?
這塊海灘得以到手,在許半夏心中認爲,或許正是小陳拿命換來的。後悔嗎?毋庸置疑,肯定有。如果當初知道會有這樣的後果,還會不會做這樣的決定?許半夏心裡茫然。想着小陳失焦的眼睛,看着遠近正待開發的土地,許半夏不能肯定,如果昨天可以再來,還會不會做那傾倒廢油的事。小陳是過命的交情,事業也是勝過性命的東西,沒有孰輕孰重。抉擇的時候,可能只有看那時什麼比較吃緊了。可是,當初是怎麼也不會想到,有可能會引發小陳體內的病毒。
擦乾眼淚,許半夏走去正在施工的碼頭,遠遠看着。心裡暗暗想,事已至此,後悔也沒用了,只有把這兒物盡其用,也算對得起當初的一番苦心,更算是實現小陳心中的理想吧。想到這兒,她的背又挺了起來,沒有再走近,不想給工人看見一個眼睛哭腫又披紅掛綠的小女人,她是強者,必須用強者的面目出現在衆人面前。不能在別人面前軟弱哪怕一次。
至於過去,就讓它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