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肆在等鄭薇綺來。
她爲迦蘭重建投了錢, 時至年底,理應來收取屬於她的那一份分紅。
上回他們在鸞城裡,玄虛劍派一行人個個目睹了他出丑時的模樣, 江肆被氣得心梗, 回家躺在牀上鬱鬱寡歡了三天三夜。
念及那段不可觸碰的記憶, 男人烏黑的鳳眼裡, 兀地閃過一絲狠戾冷光。
這次相見, 他定然要好好表現一番,讓鄭薇綺看看,什麼叫做迦蘭少城主的魄力!
迦蘭城附近竹樹環合, 密密匝匝的林木阻隔天日,不適宜御劍飛行, 因此當鄭薇綺來的時候, 是在附近的城鎮裡租了輛馬車。
這實在不像她的習慣, 按照江肆對於鄭薇綺的瞭解,她應該更樂於步行。
迦蘭地勢低陷, 與叢林以一條長階相連,馬車下不了長階,只能骨碌碌地停在遠處。
江肆遙遙望去,首先看見鄭薇綺跳下馬車。她動作輕盈,帶了劍修獨有的颯爽愜意, 落地後揚起下巴, 回頭一望。
她或許說了些什麼, 江肆聽不清晰, 只瞥見馬車的門簾微微動了動, 從中躥出個低低矮矮、渾身盡是雪白皮毛的不明物種。
比貓大,比雪豹胖, 他雖然看不清楚,心下卻瞭然如明鏡,勾脣一笑:“呵,見我還特意帶了條狗來?女人,不必刻意展現你的愛心,我對動物沒興趣。”
——不過話說回來,原來鄭薇綺喜歡狗嗎?那他或許可以考慮送她幾隻……該挑什麼品種,才能顯得低調奢華又不失內涵呢?
鄭薇綺沒說話,悚然盯着他。
那條狗也沒出聲,同樣一動不動瞪着他瞧。
在極度尷尬的沉默裡,江肆看見它越變越大,越變越高,最後居然慢慢地、直挺挺地站了起來——
原來那並非狗子,而是個頭髮花白又穿了白色貂裘、正躬身從馬車裡出來的人!
難怪她今日坐了馬車,原來是因爲身邊陪了個老人家。在鄭薇綺爺爺面前如此不得體,江肆慌了,徹底慌了。
江肆把僅剩的那點兒霸總氣勢拋在腦後,匆忙道:“原來是鄭爺爺,這太遠了,我眼神兒不好,失敬失敬!”
那白頭髮老漢還是沒講話。
饒是平日裡最沒心沒肺的鄭薇綺,此刻也不由得語帶憐惜,認真解釋:“這不是我爺爺。”
江肆:“……”
江肆恍然大悟:“對不住啊奶奶!”
裘白霜怒不可遏,惡向膽邊生:“表妹,給我殺了他!”
*
裘白霜身爲新上任的鸞城城主,氣沖沖去和江肆他爹商議雙城合作的事宜了。
鄭薇綺笑到肚子疼,一邊同他走在城裡閒逛,一邊樂不可支地問:“你怎麼回事兒啊江肆?別人的白髮都是俊美無儔,怎麼到你這兒,就成奶奶爺爺大狗子了?”
江肆報之以呵呵冷笑。
江肆:“你和你表哥,關係挺好?”
鄭薇綺吞下一顆糖葫蘆,斜眼睨他:“喲,怎麼,惹您不開心啦?”
“你不要試圖挑釁我。”
江肆乾巴巴哈哈笑了兩聲:“我怎麼不開心!我開心得很,我還可以笑,哈哈哈!”
“不過,要是說起我表哥。”
鄭薇綺似笑非笑盯着他,忽地斂了脣邊的弧度,話語間漸添幾分憂鬱:“真是難忘啊。我兒時家境貧苦,吃不起飯,偶爾能得到一個饅頭,也全都被表哥搶走了。”
江肆哪曾聽過這種事,當即義憤填膺,氣到擰眉:“那混蛋!你竟仍與他有所往來,看我去把裘白霜丟出迦蘭!”
鄭薇綺眯了眼,慢條斯理繼續道:“——他總是搶走我的饅頭,遞給我一碗熱騰騰的米飯,說女孩子不能吃得太少,他哪怕自己餓肚子,也要把我養大。”
江肆猛地一打哆嗦,瑟瑟發抖地試圖挽回:“把他丟出迦蘭,再請他去修真界最好的酒樓,好好吃頓大餐,以後裘白霜就是我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他話音剛落,鄭薇綺就兀地變了臉色:“沒想到那飯裡竟然下了迷藥,我吃完後醒來,發現自己被賣進煤礦當童工!”
江肆眼底發紅,化身憤怒的野獸:“裘白霜定然不會想到,我早就給他的大餐裡全放了劇毒!呃啊——!”
他說得情真意切,已經放棄了矜持吭哧吭哧喘氣,鄭薇綺終於沒忍住笑出聲來:“逗你玩的,我出生於修真世家,從小到大沒受過苦,表哥人也很好,從沒欺負過我。”
她可太喜歡逗江肆玩了。
他看上去一本正經、氣勢十足,實際上腦子不太好使,總能被她的三言兩語唬得團團轉,實在叫人開心。
她原以爲江肆會同往常那樣惱羞成怒。
——其實就算他生氣了也沒關係,一根糖葫蘆便能哄好。
在一陣奇怪的沉默後,江肆居然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他眼窩很深,睫毛在眼瞳裡覆下一層薄薄的影子,略帶了無奈地看着她時,語氣裡多了幾分類似於劫後餘生的欣喜:“那就好……你嚇死我了。”
在她面前,江肆很少有這麼認真的時候。
鄭薇綺忽然笑不出來,覺得耳朵有點發燙。
“喂。”
鄭薇綺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用來安慰他的糖果,不由分說塞到他手心裡:“給你的。”
江肆嘚瑟地哼哼,把糖毫不猶豫塞進口中:“女人,裝得那麼不上心,身體倒是很誠實。”
“哦?”
鄭薇綺雙手環抱,好整以暇地擡頭與他對視:“你說說,我身體怎麼誠實?”
什麼“怎麼誠實”。
她聽到這種話,不應該“雙頰緋紅、目含水光”嗎?哪有人會反問過來?這女人腦子怎麼長的?
江肆哪裡願意被她壓上一頭,梗着脖子答:“你給我買糖,對我好,對別人都是冷冰冰的,那不就是——不就是愛上我了嗎?”
話一出口,反倒把他自己聽懵了。
習慣性講出的霸總語錄是一回事,自己認認真真面對着她分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鄭薇綺這算是“愛上他了”嗎?那他呢?他們倆——
“喲,怎麼回事,臉紅啦。”
鄭薇綺成功反將一軍,嘖嘖冷笑,連連搖頭:“江肆少城主,裝得那麼冷漠,身體倒是很誠實嘛。”
——可惡!這女人又在耍他!
[二]
今年萬劍宗的第一場雪,比以往時候來得都晚一些。
許曳仰頭望向天邊紛落的雪花,抑制不住心中酸澀,趴在桌子上長長嘆了口氣。
萬劍宗與玄虛劍派的交流大會已經結束了好幾天,他的悲慘噩夢卻沒有停下——
在將星長老當着所有人的面說出那句“爆炒人頭”時,心破了愛碎了,許曳的靈魂沒有了,世上的一切聲響都安靜了。
“食譜上有障眼法。”
那時靜和長老目光逐漸犀利,將神識凝聚於木板縱橫的刀痕上,輕易辨出那道被小心翼翼藏匿起來的術法。
她說着一愣,略帶了困惑地皺起眉頭:“這股靈力……竟是屬於清寒?”
許曳修爲不夠、障眼法習得不深,因此食譜上的手腳,是他拜託蘇清寒做的。
身爲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怎麼可能讓師姐替自己背黑鍋!
這個想法氣勢洶洶涌上腦海,擠掉其它所有膽怯和恐懼的念頭,許曳沒做多想地上前一步,用視死如歸的語氣喊:“這件事和蘇師姐無關,她什麼都不知道,全是我做的!”
結果他還是和蘇師姐一起被師尊請去喝茶了。
與萬劍宗裡絕大多數長老一樣,他倆的師尊性情古板,是個對凡事都一絲不苟的正統劍修。
這回許曳的小惡作劇殃及池魚,雖然溫鶴眠笑着表示並不在意,但還是把他們師尊氣得不輕,一番批評教育之後,讓兩人跟着刑審堂受罰半月。
直到現在,許曳都還記得師尊當時說的那些話,什麼“不懂尊師敬長”,什麼“身爲師姐卻不以身作則,任由師弟瞎胡鬧”。
他每聽一句,都覺得像是有鐵錘在狠狠擊打耳膜,心裡又苦又澀,爲蘇師姐感到無比委屈;
然而蘇清寒本人似乎對此並不在意,冷冷淡淡聽完,冷冷淡淡地應聲,從頭到尾一本正經,神態沒怎麼變過。
同他一起去刑審堂做苦工的時候,也是冷冷淡淡的。
“怎麼辦啊?”
許曳用額頭撞了撞木桌,整個人像條幹癟的死魚,身心皆是疲憊不已,連帶聲線也頹然不堪:“蘇師姐會不會討厭我?”
同門的謝師兄搖頭晃腦唉聲嘆氣:“你給她道歉沒?”
“當然道了。”
許曳從雙臂裡擡起腦袋:“她只簡簡單單回了句‘沒事’——但平白無故受了牽連,不管是誰都會覺得生氣吧?”
“這你就不懂了,蘇清寒她不是一般人,只要有劍,別的事兒她都不會在乎。”
常年在萬花叢中過的王師兄嘿嘿一笑:“而且吧,她平日對你不是好到偏心嗎?鐵定不會因爲這種事生氣的。”
許曳怔了一下,將這段話艱難地緩慢消化,被其中兩個字灼得耳朵發熱:“偏、偏心?”
“你不會沒察覺吧?”
謝師兄拿指節扣了扣桌面,脣邊溢出一抹笑:“除了對你,蘇師妹給誰特意買過甜食,還心甘情願把練劍的時間空出來,陪着他到山下玩兒?”
“我還記得有次下山除妖,許曳無故失蹤。”
王師兄摸摸下巴,嘖嘖嘆氣地望向他:“那時天色已晚、羣妖出洞,本是不適合進山的,可蘇師妹非不聽勸,執意要去山林深處尋你——結果你這小子,居然只是無意間摔進了獵戶做的陷阱裡。”
許曳茫然眨眼睛。
那天他跌進一個人爲挖出的大洞,再迷迷糊糊醒來時,已經回到了客棧裡。
蘇師姐守在他身旁,見狀不過嘆了口氣,輕描淡寫地道上一聲:“別再亂跑了。”
“不過吧,被送進詢審堂這事兒,僅僅一句道歉肯定是不夠的。”
王師兄對此頗有經驗,喝了口水潤喉嚨:“你有沒有拿出點實質性的表示?”
許曳拼命點頭:“我給她送了禮物!”
見兩位師兄皆露出好奇之色,許曳乖巧補充:“那個……有點翠雲蘇步搖、八寶流雲簪、白玉鐲……”
“停停停!”
王師兄一口水差點噴出來:“你就給她送這些東西?就蘇師妹那樣,你覺得她會用嗎?”
許曳懵懵看着他。
“你想啊,蘇師妹從來只穿白衣,腦袋上呢,也僅僅一根髮帶而已,何曾用過那些花裡胡哨的東西?”
謝師兄接下話茬:“依我看,比起‘女人’這個定位,她首先是個不折不扣的劍癡,要想叫蘇師妹開心,不如送她一些養劍的法器。”
“可是……”
許曳想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卻被他盡數嚥進喉嚨,半晌才懨懨道:“那我應該怎樣做,才能挽回一點在她心裡的形象啊?”
“要想讓蘇師妹注意你,第一個法子,是劍術突飛猛進、達到遠遠超出她的水平。”
王師兄說到這裡,癟嘴搖搖腦袋,繼而又道:“至於第二個法子嘛……你們還記不記得,蘇師妹很喜歡青雲長老養的那隻大狗?”
*
王師兄的辦法很簡單。
蘇清寒平日裡沒什麼興趣,除開練劍以外,偶爾會去逗一逗青雲長老的狗。
“既然蘇師妹喜歡動物,那一定會對同樣有愛心的人產生好感,這就到你表現的時候了!”
他原話是這樣說的:“你先去和那隻狗打好關係,然後帶着它到山裡閒遛。與此同時,我跟你謝師兄隨便找個什麼藉口,把蘇師妹引去那地方——嘿嘿,只要她一擡眼,就能見到你和那狗其樂融融的畫面,絕對心動。”
聽上去是個絕對萬無一失的辦法,不愧是王師兄!
許曳和蘇清寒在刑審堂裡做苦工的日子還不到半月,每天有大半時間會被抽走,只在夜裡纔有空。
許曳躊躇滿志,用了三個晚上的時間與狗狗搭上關係,第四日傍晚,終於能帶着它外出遛彎。
“看我們的吧!”
謝師兄勢在必得地笑:“保證把蘇師妹給你帶過來!”
於是許曳開始滿懷期待地遛狗。
萬劍宗同玄虛劍派一樣,修築於崇山峻嶺之間,因而上下坡非常多,走起來很是累人。
許曳在刑審堂累了一天,早就不剩下太多精力,但只要想到蘇師姐、看到跟前活蹦亂跳的狗子,心裡便有了無限動力。
一盞茶的功夫後。
許曳滿面春風,追趕跟前的狗子時,笑得好似歡天喜地七仙女:“別跑啊,哈哈,等等我!”
一柱香的功夫後。
許曳隱約察覺到有點不對勁,蘇師姐爲何直到現在也沒來?
半個時辰之後。
許曳累到翻白眼吐舌頭,一邊拖着疲乏不已的身體往前跑,一邊氣若游絲地衝着狗子喊:“別……別跑了,我跟不上了,跟不上了……”
兩個時辰後。
許曳終於停下。
在他跟前,是同樣翻着白眼吐着舌頭,累到抽搐着癱倒在地的狗子。
他把狗子給遛抽了。
今夜的雪下得好大,蘇師姐還是沒來。
許曳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無語凝噎。此時此刻,一個無比嚴峻的問題困擾着他——他應該怎樣做,才能把這隻半人高的大狗帶回去?
*
今天的雪實在太大,謝師兄和王師兄在靜候蘇清寒悟劍的間隙,打了不知道多少個噴嚏。
領悟劍意,對於劍修而言是個極爲重要的坎,其間最忌分神。他們倆雖然心急如焚,但礙於規矩,只能坐在一旁等她。
待得蘇清寒收劍入鞘,已是一個多時辰之後。
她對所有人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聲線清冽如雪:“何事?”
兩人異口同聲:“我想同你去翠竹峰比劍!”
翠竹峰,正是許曳遛狗的那座山峰。
蘇清寒很少拒絕比試,因此沒做多想地答應下來,跟隨二人到了目的地。
這座山道路崎嶇多變、岩石嶙峋百怪,在冬日裡景緻格外清幽浪漫,正好用來培養感情。
王謝二人眼神亂瞟,試圖尋找許曳的影子,沒想到竟是蘇清寒最先一愣,沉聲道:“我好像……見到了許師弟。”
她頓了頓,又補充一句:“還有一隻狗。”
“哪兒哪兒呢?”
王師兄心下一喜,沒見到許曳身影,條件反射地接話:“許曳嘛,經常和青雲長老的狗一起玩,他們倆很親的!”
蘇清寒的語氣有些遲疑:“他……經常會這樣做?”
“這是當然,鍛鍊身體——”
這句話開口的瞬間,兩人順着蘇清寒目光望去,在叢林掩映、黯淡無光的角落裡,看見一道似曾相識的身影。
原本興沖沖的話,全哽在喉嚨裡。
許曳正低着頭,神色猙獰地一步步往前走,並沒有發現他們。
在他頭頂上,赫然扛着一隻狗。
若是小型犬倒也尚能接受,可那是一隻足足有半人多高的巨型大犬,被頂在他腦袋上頭,看上去便詭異許多。
一人一狗,皆是滿面滄桑、翻着白眼不停吐舌頭。
那狗子眼裡盡是迷茫與困惑,四肢可憐巴巴地蜷在一起,眸底隱有淚光。細細看去,還能發現它正在口吐白沫,不時發出悽婉哭嚎。
至於許曳。
雪花飄飄北風蕭蕭,大雪染白了他的頭髮,搭配他久久佝僂的脊背、顫抖的雙腿與皺巴巴的五官,在那一刻,許曳彷彿老了十萬歲,像個被生活壓得直不起腰的小老頭。
王師兄與謝師兄假裝四處看風景。
蘇清寒:“許師弟他,經常扛着狗……負重跑?”
許是聽見動靜,許曳面目猙獰地擡頭,正對上蘇清寒欲言又止的目光。
問世間情爲何物,叫人難過到吐。
王師兄爆發出一聲驚呼:“救命啊,許師弟暈倒啦!”
*
總而言之,那個聲稱萬無一失的計劃徹底泡湯了。
萬劍宗裡開始流傳一個傳說,某位許姓師弟喪心病狂,最愛扛着青雲長老的大狗漫山遍野亂奔。狗子被嚇到口吐白沫,他卻依舊甩着舌頭到處竄來竄去,形同野人。
造謠,全都是造謠!
許曳委屈地吸了口冷空氣,只覺得連肺部都被凍上了冰碴,又疼又澀。
此時此刻,他和蘇師姐一起坐在刑審堂的靜思室裡抄劍經,彼此已經很久沒開口說過話了。
她見到那幅景象,肯定會覺得他是個白癡。
許曳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把視線從經書上移開,悄悄去瞥蘇清寒。
他們兩人面對面坐在木桌兩頭,桌子中間擺着盆蔥蔥蘢蘢的靈植。雖是冬日,那靈植也仍然生得翠綠欲滴,枝葉向四方伸展,正好擋住他的目光。
好討厭,煩死了,連葉子都欺負他。
蘇師姐抄得全神貫注,想必不會擡頭來看他,許曳緊張得厲害,悄悄摸摸伸出罪惡的右手,捏在其中一片葉子上,發力一扯。
葉子落了,便空出極爲細小的一個縫隙,從他的角度望去,恰好能看到蘇清寒眼睛。
其實蘇師姐很漂亮。
許曳悄悄想,她之所以不愛打扮,一定另有原因。
他知道蘇清寒的過往經歷,出生於劍修世家,親人盡在仙魔大戰中喪生,被他們師尊早早收養。
她不善交際,一心問道,然而在鸞城裡閒逛時,也會在街邊的首飾小攤點前短暫地駐足停留,像所有普通的小姑娘那樣。
在萬劍宗這樣的環境里長大,也許只是沒有人告訴她,除了練劍以外,還可以怎樣活。
隔着葉間的縫隙,許曳凝視着那雙垂落的、如同染了冰冷霜雪的眼睛。
他很緊張,唯恐被發現,一顆心懸到了喉嚨,連跳也不敢跳,哆哆嗦嗦停在角落。
忽然室內燭火一黯。
蘇清寒長睫微動,不過轉瞬,竟猝不及防地擡起頭。
令人心跳加速的四目相對。
她的目光如同灼熱烈火,將他所有的僞裝燒得無所遁形。
許曳手足無措,大腦極速運轉,從嘴裡蹦出無意識的字句:“蘇、蘇師姐,你看這盆靈植,生得好漂亮哈哈。”
然而蘇清寒並未做出迴應。
她一定發現,自己正在被偷看了。
藏在心裡許久的秘密,於此刻被全無保留地展現在她面前。熱氣從側臉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許曳不知如何是好,緊張得攥緊衣襬。
“這株靈植是極爲珍貴的蘊靈草。”
蘇清寒說:“不要隨意扯它葉子。”
果然被教訓了。
許曳既慶幸又失落,說不出來心裡究竟是個什麼滋味,只能低低應她:“嗯……對不起。”
然後誰也沒有開口,狹窄幽暗的房間裡,聽不見一絲一毫聲音。
忽然之間,許曳見到蘇清寒起身,伸手,把那盆靈植推到桌子另一邊。
木桌上空空蕩蕩,這樣一來,他們之間便毫無障礙。
蘇師姐的嗓音還是很冷,許曳恍恍惚惚聽見她說:“想看的話,大大方方看不就好了。”
許曳愣愣看着她。
灼熱的血液在沸騰着冒泡泡,視線穿過桌面,落在她伸出的右手,只見衣袖下墜,露出如冰似雪的一抹白。
在那隻習慣了握劍的手上,戴着他送的白玉鐲。
格格不入,卻也契合至極。
她居然當真戴了。
好開心。
許曳差點沒忍住咧嘴傻笑。
“蘇師姐!”
如同有煙花情不自禁地炸開,許曳腦子稀裡糊塗,像在做夢,說話時不怎麼經過思考:“我、我當時見到這鐲子,立馬就想到你了。它很漂亮,蘇師姐也——也很漂亮。”
要命,他到底在講些什麼。
蘇師姐的臉顯而易見開始發紅。
蘇清寒垂下視線,低低“嗯”了聲。
許曳亦是低着頭,半晌倏然道:“過年的時候,蘇師姐有約嗎?”
不出所料,蘇清寒應了句“沒有”。
她朋友不多,唯一的家就在萬劍宗,也沒有需要拜訪的親戚。
“帝都的冬天,很好看的。”
他笨拙地開口,措辭不清,吞吞吐吐:“就是……下雪啊鞭炮啊煙花啊,到處都很熱鬧。”
靜思室裡不見陽光,只有一束燭火在跳。
許曳摸摸滾燙的臉,小聲問她:“蘇師姐,新年的時候,你想和我去帝都看看嗎?”
等待是一段難熬的時光,每一須臾都像被拉得很長。
好在蘇清寒並沒有讓他等待。
清泠的女音悠然響起,直到此時此刻,當四下寂靜、房間裡只剩下他們兩人的時候,許曳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蘇師姐面對他講話時,語氣裡藏匿着難以察覺的無奈與縱容。
只對他纔會有的縱容。
像是冰雪消融,露出柔和的一縷新色,蘇清寒應道:“好啊。”
許曳沒忍住,嘿嘿嘿開始傻笑。
[三]
等酒樓裡的聚餐結束,玄虛劍派一行人回到宗門時,已經入了深夜。
寧寧不勝酒力,雖然喝得少,卻已有些許微醺;裴寂替她擋去不少酒,送寧寧回到小院時,步伐同樣不太穩。
“這顆糖……是蛇還是龍?”
寧寧手裡攥了個在山下買來的糖人,酒氣被冷風吹散,總算不再發暈。
“瑤山燭龍。”
裴寂攏了攏她身上屬於他的外衫,特意走在夜風襲來的方向,擋去陰冷刺骨的寒氣:“傳說它久居瑤山之上,目若火炬、鱗如玉石,唯有緣人能見到——你看它頭頂斷掉的角,就是瑤山燭龍的最大特徵。”
裴寂總是什麼都知道。因爲常在看書,古往今來千百年,無論鄉野趣聞或是正統史轉,對他而言統統不在話下。
有時候聽他說起天南地北的故事,寧寧覺得自己跟《一千零一夜》裡那個愛聽故事的國王似的,愛妃總有講不完的傳說,每天晚上都能讓她開心。
寧寧聽得一直笑,把糖人塞進他嘴裡,雙手抱住裴寂右臂:“嗯嗯嗯,我們裴寂超棒的。”
他沒想到寧寧會突然撲上來,有些侷促地吸了口冷氣,末了無奈地黯聲道:“我身上冷。”
身側的小姑娘在他手臂上蹭了蹭腦袋:“沒關係,我是熱的嘛。”
那顆糖人甜得裴寂酒醒了大半。
兩人很快到了寧寧的院落,臨近道別時,她忽然扯了扯他衣袖。
“今天是你生日。”
許是喝了酒,未散的酒氣在她眼底凝成水光,瑩潤得不像話,尤其當寧寧笑起來,眼睛裡像是在發光。
她說:“一個人呆在房間……你不是很怕黑嗎?”
這是個再明顯不過的暗示,裴寂還沒傻到回答她“我不會把燭燈熄滅”的地步。
一番拉鋸之後,他終於還是留了下來。
等裴寂洗漱完畢,寧寧已經躺在牀鋪上。
她的牀很大,與他得過且過的簡樸風格不同,被褥與棉花都用料極好,當身體陷進去,如同墜落在雲朵裡。
鼻尖盡是屬於女孩的梔子花香,裴寂能清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
一個人躺在牀上,與兩個人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可以翻來覆去的空間突然變得擁擠,另一個人的溫度殘餘在牀單,像是被她的氣息全然包裹。
裴寂從未覺得,上牀拉好被單的動作能如此生澀。
寧寧側臥着盯着他瞧,將裴寂眼底的拘謹盡收眼底。
她眼角眉梢都是笑,伸手戳了戳他耳朵:“你這裡好紅——別平躺着啊,這樣不就看不見我了?”
他們曾經彼此並不熟絡,相處多有拘謹之意,如今漸漸親近,寧寧便時常逗他。
裴寂是她見過的男孩子裡最容易害羞的一個,平日裡冷得像冰,可一旦受了逗弄,就會緊張到身體僵硬。
要論同牀共枕,媽媽和好友都曾與她有過,寧寧對此並不陌生,裴寂卻截然不同。
他連同旁人的身體接觸都沒有過太多,今夜理應是頭一回,與誰睡在同一張牀上。
他聽了這話,沉默着側過身子,伸手將她抱在懷中。
雖是冬夜,寧寧卻只穿了件綿軟白衫,身體被棉被捂出熱氣,透過那層布料,若即若離擴散在手心上。
和平日裡普通的擁抱不同,同她躺在一起的時候,濃郁曖昧在沉甸甸地發酵,讓他情難自抑心跳加速。
燭火已然熄滅,冬夜裡的月亮圓如玉盤,光暈團團簇簇,透過窗戶落在臉上。
寧寧的聲音好似耳語,帶了笑:“裴寂,你若是像現在這樣,等我們成親後該怎麼辦呀?”
成親。
他已經漸漸瞭解到一些關於“成親”的秘辛,也知曉藏匿在這兩個字之下的曖昧,這是裴寂曾經不敢細想的詞語,如今卻經由她的嗓音,傳到他耳朵裡。
他會和寧寧成親。
靜謐夜色是最好的催化劑,心裡的愛意滿溢而出,裴寂後退一些,仍保持抱着她的姿勢,垂眸看向寧寧眼睛。
“你的心跳好快。”
她手掌按在他胸前,說話時攜了淡淡酒氣,尾音像貓爪,撓在心口上。
牀笫之中,空間實在過於狹小了。
小到連微弱的呢喃聲都格外明晰,寧寧頓了會兒,笑音填滿被褥裡的每個角落:“想不想……聽聽我的心跳?”
裴寂聽出言外之意。
腦袋轟然炸開,把燥熱傳遍整具身體。
他並非不想更多地觸碰她,但從來都顧及寧寧的感受,彼此間止於最爲基本的禮節。
親吻便是最爲親暱的接觸,哪怕伸手撫摸,手掌也只會落在她的後腰或脊背。
唯有這次不同。
空氣凝滯了一瞬的時間,彷彿下定某種決意,裴寂指尖稍稍用力,自她脊椎滑過,稚拙向上。
他手心有些涼,掠過最爲纖細的地方,引出難以抑制的戰慄。
寧寧不自覺發出一聲氣音,這道聲線嬌柔得過分,與她平日裡相差迥異,她被驚得臉頰滾燙,咬了咬下脣。
裴寂聽見那道聲音,以爲弄疼了她,動作驟然停下。
寧寧低着頭,雙手抓在他前襟,聲如蚊吶:“我沒事,沒關係……只是有點癢。”
於是蜻蜓再度落在水面,撫掠而過,撩動層層漣漪。
少年呼吸和指尖都在顫,骨節分明的右手緩緩向上,經過肋骨,觸碰到一輪柔軟的圓月。
手上和耳朵都像着了火,裴寂的氣息凌亂不堪,竟然同她一樣緊張。
這裡於他而言,無異於不可奢求的禁忌,哪怕無意間想到,都會暗罵自己無恥卑鄙。
他哪曾……想過觸碰。
懷裡的女孩瑟縮一下。
她說出那句話時彷彿天不怕地不怕,這會兒當真被他感受到心跳,反而羞到動彈不得了。
隔着單薄的距離,裴寂一點點勾勒出她的輪廓。直到那隻手完全覆上,原本冰涼的手心已是無比熾熱。
寧寧沒想到會這麼癢。
她輕輕發抖,看不見裴寂表情,在深沉黑夜裡,只能感受到他漸漸柔緩、如同探索的撫摸。
還有一聲很認真的問句:“這樣……會讓你難受嗎?”
寧寧怎會願意回答他,恨不得把整張臉都埋進枕頭裡。
或許是見她害羞得厲害,他很快將手掌移向別處,沒頭沒腦道:“以後我先洗漱上牀。”
他鬆了手,寧寧終於能擡頭看他。只見裴寂眸色極深,似是笑了下,用鼻尖碰碰她鼻尖:“冬天的牀鋪……太冷了。”
得讓他先把牀褥暖熱才行,怎能叫她受涼。
這句話餘音未盡,旋即便是一個不由分說的吻。
脣與脣之間的觸碰,起初是極爲溫和的。
夜色裡少年的雙眼又黑又沉,眼尾淚痣被月色映亮,漂亮且勾人。裴寂從不會冷淡地看她,然而此時盛滿整個眼瞳的,是同樣令人心慌的危險。
蒼白的脣不知何時有了血色,碾轉纏.綿間水氣繚繞,在黑夜裡,所有感官都格外清晰。
寧寧聽見呼吸聲,甚至是手掌撩動衣物的聲音,窸窸窣窣,無比清晰地響徹耳邊。
裴寂按着她的腰,強迫她更加靠近。
不知道什麼時候,這個吻裡多出了一些從未有過的、獨屬於深夜的欲意。舌尖長驅直入,帶着醉人酒氣、沐浴後清新的皁香,以及強烈到無法掩飾的佔有慾。
他手上愈發用力,輕輕捏在腰上的軟肉,寧寧被吻得喘不過氣,在窒息感與遍佈整具身體的癢裡,大腦一片空白。
好熱。
……冬天也會這樣熱嗎?
不知過了多久,裴寂終於退開些許,躺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凝視她的眼睛。
他的嗓音本是冷冽質感,此時發出微微喘息,卻軟得不像話。
寧寧聽出他在極力剋制,但正是這種剋制,讓氣音顯得更爲綿軟且撩人。
半晌,裴寂沉聲開了口:“……你不要離開。”
這句話來得毫無緣由,寧寧心下困惑,聽他繼續道:“以後的生辰,想和你在一起過……不要離開,好不好?”
原來是這個意思。
“只是‘生辰’想和我在一起嗎?”
寧寧摸摸他頰邊,感受到細膩滾燙的熱度,說話時彎了眼睛:“我可是會特別特別經常地粘着你哦。”
這是個超出了想象的答案,寧寧願意贈予他的,從來都比他想象中多得多。
眼前的少年眼尾稍揚,脣邊勾起小小的弧度,聞言再度垂首,想繼續吻下,卻被寧寧滿臉通紅地躲開。
她仍然在努力調整呼吸,因他眼底的失落輕笑出聲:“還想來?”
這句話出口之後,寧寧才意識到,這樣的言語不像拒絕,更像種挑.逗。
可她是當真快要呼吸不過來,需要更多的歇息。
裴寂眸底漆黑地看她,分明是無辜的神色,身體卻稍稍靠近一些,與她緊緊相貼。
少年的薄脣潤了層水色,看上去格外柔軟,沒張口,只喉頭微動,眨眨眼睛,低低應了聲:“嗯。”
耳膜和心臟都是暴擊。
這副模樣實在可愛,寧寧總算明白了什麼叫“萌得心尖癢”,只想抱着被子滿牀打滾,但礙於矜持,只得抿脣忍下笑意,像往常一樣逗他:“想要怎樣?”
裴寂明顯怔了一下。
“想要……”
他淺淺吸了口氣,氣音微弱,帶着喘息。清冷的少年音不似往日澄淨,吐出的每一個字句,都喑啞得近乎於色氣。
裴寂貼在她耳邊說:“你親親我。”
沙啞的低音。
耳朵像是有煙花轟地炸開,奇異的酥.癢好似電流,密密麻麻地交織着席捲全身,就連脊骨之上,都是惹人戰慄的麻。
寧寧作繭自縛,當場來了出面紅耳赤、心跳如鼓擂,渾身像燒了團火,把自己蜷縮成一個圓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