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府的確出了大事。
少夫人趙雲落一睡不醒, 無論旁人怎樣出聲或拍打,都再沒有睜開眼睛。
聽說她本來只是與陳搖光午間小憩,沒想到等陳大少爺醒來, 居然發現自家夫人面色蒼白、眉頭緊鎖, 渾身冰涼僵硬如鐵塊。嘗試着叫她名姓或觸碰肩膀, 都得不到絲毫迴應。
陳搖光大駭, 趕忙遣了家僕找尋寧寧等人回府。陳露白被她爹喚去別處, 等四人走進房中,第一眼便見到他通紅的眼眶。
“諸位少俠,救救我夫人吧!”
陳搖光長了副溫文爾雅、俊秀高挑的模樣, 本該是個光風霽月的翩翩少年郎,可惜在被畫魅囚禁後消瘦許多。如今更是憂心忡忡地急紅了雙眼, 乍一看去總帶了那麼點落魄又可憐兮兮的意思, 實在不像是個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
看來這對夫妻的關係當真挺好。
只是運氣不太好, 別人是你挑水來我種田,這兩位則是你受苦來我中邪, 倒黴他媽給倒黴開門,倒黴到家了。
鄭薇綺對妖魔種類瞭解得最多,在來的路上聽罷家僕敘述,心中便已經有了數。
她收斂神色上前幾步,只不過輕輕望一眼牀上躺着的趙雲落, 就露出了“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
“是夜魘。”
鄭薇綺正色道:“這種妖以夢境和神識爲食, 一旦被夜魘附身, 便會受到無窮盡的噩夢之苦, 在不斷的死亡與輪迴中迷失意識, 最終被吸乾最後一絲精元,於睡夢死去。”
玄虛劍派大師姐當然不可能是個幹啥啥不行, 偷懶第一名的草包,通常情況下都極爲靠譜,此時也不例外。
她說着揚脣笑笑,頗有幾分世外高人的風範:“這種妖不難解決。只要我將神識探入少夫人意識之中,並對它加以驅逐,夜魘便會自行離開。”
陳搖光聽得連連點頭,也不敢多說什麼,乖乖讓出身子後退幾步:“那就多謝姑娘。”
今日陽光晴朗,室內景象不似上回所見的那般陰鬱昏沉。
日光下瀉,穿過大開着的木窗悠悠前行,行至趙雲落精緻的臉頰,便停了腳步,爲她暈染出一分溫柔的亮色。
只可惜,少夫人如今的情形與這番景緻實在格格不入。
她一直都在做噩夢,不過短短一段時間,就被折磨得面色發青、呼吸急促,眼底還有乾涸的淚痕。鄭薇綺不忍心看她這副模樣,垂眸默唸口訣,調動神識。
識海中源源不絕的氣息滾動如潮,每一處角落都蘊藏着無比深厚且濃郁的靈力。一縷神識飄忽而起,無形亦無蹤,卻被她的腦海牢牢掌控,逐漸靠近牀上的趙雲落。
不知怎地,鄭薇綺的表情陡然一怔。
“奇怪。”
她沒有多餘動作,過了好一會兒,才怔愣着睜開雙眼,頗爲困惑地出聲:“我的神識……無法感知到少夫人。”
要知道,不僅是人,連妖魔鬼怪都能與修道之人的神識產生共鳴。要說世上有什麼無法被感知,唯有那些不具備意識的死物,例如桌椅茶碗、日光雨露。
趙雲落顯然不屬於其中之一。
此言一出,在場衆人皆是心生疑惑,賀知洲撓撓頭,用傳音入密講悄悄話:“你們說,會不會是因爲浮屠塔裡的一切都是幻境,他們作爲幻境裡虛構出來的人,所以纔沒有魂魄?”
這就比較尷尬了。
鄭薇綺不久前還信誓旦旦地聲稱“不難解決”,結果自己卻連夜魘的邊都碰不到,更不用說讓趙雲落醒來,給陳搖光一個交代。
這個理由聽上去確有幾分道理,寧寧思忖片刻,卻皺了眉:“但如果真是如此,浮屠塔安排趙雲落被魘住的目的是什麼?這一層難度極大,每一段劇情點裡應該都藏着線索吧?”
“無法感知?”
陳搖光面色煞白:“怎會如此?”
鄭薇綺自然不可能脫口而出“因爲你們都是幻境裡的紙片人”,爲了保全顏面,讓場面不至於太過尷尬,只得先嚐試轉移話題:“我也不清楚此中緣由——不知陳公子對於夫人被魘住一事,可有什麼線索?”
陳搖光的眉宇間蔓延出一抹恐懼之色,語氣飄忽:“要說有所相關的事兒……不久前一名道長雲遊路過此地,斷言鵝城風水有異,今年六月初五必定妖門大開,爲禍一方。他無憑無據,加之衣衫襤褸,我們只當是胡言亂語,沒想到近日來城中怪事一件接着一件,恐怕那老道所言不假。”
他說着想到什麼,眼睛裡的血絲愈發濃郁:“六月初五,那不就是明日嗎!”
寧寧沒說話,細細聽他繼續講。
“我聽聞諸位隨時會走,但如今鵝城遭此劫難,若是沒有你們——”
這話裡的挽留之意再明顯不過,該配合他演出的鄭薇綺沒有視而不見,而是故作正色地應道:“陳公子莫言擔心,我等必竭盡全力擊退妖魔,護鵝城百姓安全。”
陳搖光趕緊點頭:“搖光先行謝過各位,大恩大德,此生難忘。”
頓了頓,又道:“內子……”
還真是三句話不離老婆。
鄭薇綺識趣接話:“我們定會想辦法。”
陳搖光的表情這才總算有所緩和。
雖說“會想辦法”,但衆人都無法與幻境中的假人溝通神識,後來試了試一旁的陳搖光,同樣沒有得到任何迴應。
看來幻境與現實的確有壁,往後究竟能不能讓趙雲落醒來,還得看劇情發展。
陳露白姍姍來遲,滿面驚惶地留在房中照看嫂嫂,其餘人則各懷心思地從屋裡出來。
眼看寧寧還是板着臉皺着眉,賀知洲拿傳音悄悄戳她:“怎麼,我們的少年寧青天有話想說?”
“我就是覺得,多少有些奇怪。”
寧寧踢飛路上的一顆石子,沒用傳音:“從最開始陳露白在街邊刻意引起我們注意,到後來的山洪、畫魅和夜魘,好像每當我們要從這個地方離開,都會被新的事情強迫着留下來。”
她想了想,聲調很輕:“還有那什麼‘六月初五,妖門大開’,如果真有這一回事,爲什麼不從一開始就告訴我們,而是拖到這個時候?跟臨時編造似的。更何況——”
“更何況,你還是覺得無法動用神識這件事說不通。”
鄭薇綺眉眼彎彎地垂眸睨她,眼尾是漫不經心的笑:“就算一切都是他們的計,整個陳府的人都心懷鬼胎那又如何?什麼‘六月初五妖門大開’,那些妖魔鬼怪出來一個,只要劍在手上,我們就能打回去一個。”
如今疑雲叢生,他們卻完全處於被動的狀態,沒有任何可以主動出擊的機會,於是關於這件事情的討論不得不到此爲止。
按照鄭薇綺的話來說,是“等到午夜,出事就打,就算打不過,大不了被踢出浮屠塔再來一遭”。
真是非常有大師姐的作風。
一行人決定養精蓄銳,靜候第二日到來。寧寧閒來無事,一顆心總是懸在胸口,便獨自離了房,在陳府中散步。
不久前的大雨散盡,卻還殘留着涼絲絲的水汽,氤氳在園林裡的翠竹與青草之間。放眼望去是能掐出水的碧色,偶有鳥鳴應和着潺潺水聲,一派寧靜好風光。
她漫無目的走了半晌,在池塘旁邊的涼亭裡見到一個熟悉的小姑娘的背影。
陳露白正懶洋洋地坐在環形長凳上,倚靠欄杆側着身子,一動不動盯着水面看。大概是察覺到有人靠近,倏地轉過腦袋時,嘴角仍保持着向下撇的狀態。
“陳姑娘。”
寧寧笑笑:“心情不好?”
“也不算吧。”
陳露白總歸是個小姑娘,臉上藏不住心思,聽見寧寧的話,神色更是陰沉幾分,頗有些氣惱的意思:“只是我爹又在給我物色婆家——他就這麼着急把我嫁出去嗎?”
寧寧跟着她一同坐在長凳上,趴在欄杆前端詳一池碧綠水色:“陳姑娘不想出嫁嗎?”
“我纔不想嫁人呢。”
陳露白往池塘裡扔了顆石子,左手撐着腮幫子,托起軟軟的一團肉來:“嫁人有什麼好的?”
小石塊落在波瀾不起的水面上,漣漪便一圈圈盪漾開來。女孩白淨的倒影倏然破碎,在池塘裡聚攏又散開,光影交疊間,有隻紅色的金魚晃着尾巴游過,倏然又遠遠逝去。
“陳府裡可要快活多了。”
陳露白的語氣我行我素,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個天真任性的千金大小姐:“爹爹雖然總想催我成親,但我的所有要求他都不會拒絕,還說明年生辰的時候,要送我一件絕對意想不到的大禮。”
“兄長嫂嫂總是黏在一起真的很肉麻,但他們都對我特別特別好,嫂嫂不久前還送了我一幅小像。我以後也要跟着她學畫畫,如果老了還是嫁不出去,就賣些字畫賺錢。”
她頓了頓,又一本正經地繼續說:“月明看上去像個假小子,其實特別聽我的話,畢竟是被我看着長大的嘛。還有府裡的春媚夏清秋香冬瑞姐姐,大家都可好啦!我一個也捨不得離開。”
寧寧只是笑道:“那的確叫人不願離開。”
“對吧!我——”
陳露白好不容易找到了贊同自己的人,眼睛一下子就明晃晃地亮起來。然而她還沒說完一句話,就被不遠處的一道驚呼打斷。
呼救的家僕寧寧從未見過,聽聲音亦是極爲陌生,只聽見那嗓音帶了哭腔,飆得老高:“救命啊!馬、馬廄裡的馬全瘋啦!”
*
萬物有靈,正如同許多動物能提前感應到地震一樣,如果妖魔氣息過於濃郁,也會致使家禽受驚。
浮屠塔坑人很有一手,塔層越高,妖魔的氣息就越是難以察覺。美名其曰“精通隱匿行蹤與藏匿氣息的邪修越來越多,弟子們理應學會與時俱進,用心感受,用愛發現”。
簡而言之,人不如馬。
等寧寧與陳露白趕到馬廄前,周圍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其中居然就有她的師兄師姐,賀知洲和鄭薇綺。
一匹匹馬狀若癲狂,不停從嗓子裡擠出刺耳的嘶吼,像是找不到方向的陀螺橫衝直撞,場面一片混亂;
鄭薇綺擡手拔劍,氣勢洶洶地往前走,劍光所及之處,馬匹皆傷痕處處地頹然倒下。
正要處理最後一匹,卻被一衆家僕拼命攔下,撕心裂肺地叫嚷:“姑娘使不得,那是價值千金的名馬啊!”
“寧寧!”
吃瓜羣衆賀知洲見到她,大大咧咧地笑笑,繼而斂了神色沉聲道:“這些馬應該是被妖氣侵染,迷了神志。不過你說,要想讓它們瘋成這樣,得是多麼恐怖的妖氣啊——那妖門不是還沒開嗎?”
他話音剛落,耳旁就響起鄭薇綺的聲音:“有誰會騎馬?”
再擡眼看去,才發現大師姐罵罵咧咧地收回了劍,竟縱身一躍跳到馬背之上,費力勒緊繮繩。
她自幼修仙問道,出行皆是御劍飛行,不知多少年沒碰過馬匹,已經把騎馬馴馬的方式忘了個一乾二淨。
周圍盡是家僕丫鬟,哪裡有人敢上前幫忙,千金小姐陳白露親眼目睹馬兒們血流成河的景象,更是白眼一翻,險些昏倒。
一番僵持之下,突然有道熟悉的中年男音同時在三人耳邊響起。
[賀知洲與寧寧看着眼前景象,竟不約而同地想起了自己曾經騎在馬背上,肆意馳騁的場景。]
旁白頗具智能性,能夠抓取當事人心理活動,並進行實時播報。被指名道姓的兩人皆是一愣,旁白所言不假,他們的確在回想自己騎馬的經歷,不過——
“我只騎過一次,而且……”
“我只騎過一次,但是……”
兩兩尷尬相望之間,話沒說完,就遭鄭薇綺橫插一腳:“賀知洲,是男人就給我上馬!”
賀知洲無語凝噎。
當年他在《是男人就下一百層》的小遊戲裡,第五層就沒了命,早就不是個男人了。
但如今形勢危急,那匹比他還貴的馬瘋得厲害,三番四次要將鄭薇綺甩開。要是他不上前幫一幫,大師姐可能連半夜都還沒熬到,就先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
至於騎馬,他沒見過豬跑,好歹也吃過豬肉。古裝電視劇看了那麼多,騎馬的姿勢還學不會嗎?
什麼叫天降使命,什麼叫最後的救星。
賀知洲丹田用力,大喊一聲:“師姐別急,我來了!”
他說罷縱身躍起,用當初騎小電驢的姿勢,先把左腳放在馬鞍之上,然後右腿凌空擡起,掄一個大圈,從後面往前一跨。
那動作,簡直行雲流水、虎虎生風,任誰看了都要尊稱一聲“電驢王子”。
可不知爲何,卻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悶哼,緊接着是什麼東西重重落地的聲音。
以及,他的右腿往後掄時,好像碰到了什麼東西。
賀知洲的笑容僵在臉上。
他聽見寧寧驚慌失措地叫了聲:“師姐——!”
他單身慣了,從來沒有仔細想過,原來做這套動作時,身後是不能坐人的。
因爲右腿但凡往後一擡,首先碰到的絕不是馬鞍。
而是後面那人的身體,一個掃堂腿過去的那種。
——救命啊!大師姐沒被馬摔下去,被他給一腳直接掄下去啦!
旁白那廝絕對在憋笑,用一本正經的語氣深情朗誦:
[她跳了,她跳了!來自玄虛劍派的鄭薇綺在師弟協助下後空翻直接跳離了馬背!
一段短暫平移後,但見一個高難度空中轉體全旋,再接一個分腿側空翻——
漂亮!攤大餅狀完美落地!這簡直不是人可以達成的操作,讓我們恭喜鄭薇綺和她的師弟賀知洲!他們真的做到了!同門情誼,感人至深!]
[她翩翩墜落,如落花,似落蝶。鄭薇綺的離去,是大地的追求,還是賀知洲的不挽留。情已殤,愛已忘,這場禁忌遊戲,他們都是輸家。]
賀知洲:滾啊!你有病吧!!!
他真想回頭看一眼鄭薇綺,順便破口大罵無良旁白。偏偏身下的千金寶馬不給機會,本來就瘋瘋癲癲,如今受了鄭薇綺墜馬的驚擾,就更像只脫了繮的野狗,嘶吼着跳來跳去。
原來這馬還能變異成青蛙,有錢人的世界,他真的想象不到。
賀知洲以前雖然窮了點,但至少過得開開心心。
現在是不僅窮,還不開心。
那馬蹦蹦跳跳的模樣都能去當《小跳蛙》MV,有家僕看不下去,痛心疾首地大喊:“公子,你快勒馬!”
賀知洲被顛來顛去,幾乎變成了一堆靠在馬背上不斷扭動的橡皮泥,聲音亦是抖成打樁機,一字一顫宛如報喪,慘得不行:“我……呃呃呃——我——不——快——樂——鵝欸鵝——”
旁白徹底放飛自我,循環播放起之前賀知洲在小巷裡唱的那首“雪花飄飄北風蕭蕭”,悠揚婉轉,好不應景:
[少年俠士,白衣駿馬,端的是俊逸非凡,引無數閨中小姐競折腰。]
鄭薇綺哭得好大聲:“哈哈哈,師弟,你好慘啊哈哈哈!”
最後還是陳露白看不下去,一邊哭一邊叫:“把那馬殺了吧,快殺了吧!賀公子都快不像是個人了!”
這真是個大慈大悲的女菩薩,爲了一坨只值一千靈石不到的肉,放棄了另一坨價值千金的肉。
千金寶馬最終被寧寧一劍斬殺,鄭薇綺好歹是個元嬰修士,雖然被同門師弟一腳從馬背上踹下去,也不過受了點輕傷。
等罪馬得誅,便和寧寧一同走上前,冷眼看着神色恍惚的賀知洲。
“寧寧啊。”
他躺在馬屍上,彷彿進入了無欲無求的賢者時間,極其乾澀地勾起嘴角:“騎馬真有意思,你騎的那次,一定也是印象深刻吧。”
“我那天和朋友騎着馬你追我趕,等下了馬,她跟我說。”
寧寧長太息以掩涕兮,哀知洲之多艱:“她說,旋轉木馬真好玩啊。”
她不忍直視他滿面滄桑的模樣,垂眸別開視線:“你應該也是這樣的吧?”
“不不不,不是旋轉木馬。你一定想象不到,我也有過肆意馳騁的時候。”
賀知洲神情愈發迷離,喉嚨像被什麼人掐着似的,飄飄忽忽抖個不停,“那是大三上學期,我剛一上馬,那馬就開始不停地叫。它對我說——”
一旁的鄭薇綺皺起眉頭,很是不解。
馬怎麼能說話呢。
賀師弟難道摔壞了腦子?
寧寧放輕呼吸,看他雙眼圓瞪,好像隨時都會鼓脹着跳出眼眶。
賀知洲整個人宛如彌留之際,顫抖着說出最後一句話,氣若游絲:“它說,爸爸的爸爸叫爺爺,爸爸的媽媽叫奶奶……”
寧寧:……
哦,原來是超市門口擺着的電動玩具馬。
——那你一個成年大男人在上面還真是肆意馳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