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中秋宮宴的時間越來越近,溫婉蓉發現最近英哥兒不像之前那麼活潑好動,她猜老太太跟孩子說了什麼,可私下問,英哥兒只是低着小腦袋,什麼都不說。
溫婉蓉摸摸英哥兒的頭,微乎其微嘆氣。
英哥兒雖小,卻聽得懂,看得明大人間發生的一切,他跟着溫婉蓉出屋,默默跟在後面,走在門廊下,直到臨近院門,忽然伸出胖胖的小手,拉住前面一抹湖藍的百褶裙。
溫婉蓉怔了怔,回頭輕聲問:“怎麼了?”
英哥兒鬆開手,別過頭,不言不語往旁邊挪一小步。
溫婉蓉蹲下來,拉住胖胖的小胳膊,往懷裡帶了帶,繼續柔聲道:“有話對娘說?”
英哥兒睜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極無辜地看着她,猶豫好一會,怯怯問:“娘,我們是不是會死?”
一個四歲大的孩童,提起如此沉重的字眼,溫婉蓉起先一愣,而後大力將英哥兒擁入懷裡,拍拍背,下意識脫口而出:“別怕,有娘保護你,我們都不會死。”
英哥兒相信般“嗯”一聲,做好最壞打算:“娘,如果英哥兒有事,會連累妹妹嗎?”
最後一句話,如尖刺般刺進溫婉蓉心裡,她心疼孩子,小小年紀捲入沒有戰爭的硝煙裡,談及生死間,還記得最親近的家人和玩伴。
她鼻酸,淚水洶涌在眼眶裡,卻抱着孩子,努力平靜道:“不會,英哥兒別瞎想,爹孃不會讓你有事,誰也不能傷你分毫。”
英哥兒趴在她肩頭,聲音裡透出擔心:“妹妹也一樣?”
溫婉蓉斬釘截鐵地回答:“對。”
她想自己不能哭,起碼不能在孩子面前哭。
孩子已經害怕,如果連大人也露出軟弱的一面,英哥兒心裡這道傷也許永遠是道傷,永遠好不了。
英哥兒卻極敏感,緊緊摟着溫婉蓉的脖子,好似洞穿一切,又問:“娘,你在哭嗎?”
溫婉蓉迅速抹了抹臉,深吸口氣,平復情緒,笑起來:“沒哭。”
說着,她放開英哥兒,一下一下撫摸細軟的頭髮:“英哥兒這麼勇敢。娘怎麼能輸掉。”
英哥兒的眼睛亮了亮,隨即撲到她懷裡,輕輕的,糯糯的喚聲“娘”。
似有千言萬語說不出,道不明,所有的依賴、信任、歸屬全包含這一個字裡。
孩子憑直覺說話做事,單純如一張白紙,印在溫婉蓉的眼底,刻進心裡。
她想,這次中秋宮宴,無論多兇險一定竭盡所能保護英哥兒。
無論誰的外養子……
中秋宮宴定在申時末,原本佳節團圓的好日子,對於溫婉蓉一家三口如臨大敵。
覃煬從上馬車就繃着臉,一路無話,英哥兒有點怕他,擠在溫婉蓉身邊,乖巧得和平時打雞血的狀態判若兩人。
溫婉蓉摟着英哥兒的肩膀,低頭扯了扯寶藍色衣角,緩聲道:“教你規矩都記住了嗎?”
英哥兒擡起小臉,認真地點點頭。
溫婉蓉笑得慈愛。正要說話,被覃煬打斷:“英哥兒,過來。”
英哥兒又看向覃煬。
溫婉蓉推推他:“爹爹叫你,快去。”
英哥兒很聽話從椅子上溜下去,走到覃煬旁邊背手站好,恭恭敬敬喚聲“爹爹”。
覃煬單手一提,把孩子抱到大腿上坐好,似勸誡,似警告說:“進宮後,無論看見什麼,只能跟着你娘聽見沒?”
英哥兒仰頭,盯着他的下顎,乖乖說知道。
溫婉蓉輕聲對覃煬說:“你別嚇孩子。”
覃煬不耐煩嘖一聲:“都什麼時候,還護?”
溫婉蓉不說話。
覃煬一手扶住英哥兒的小肚子,沉聲問:“曾祖母都跟你說了吧?”
英哥兒低下頭,來回扣手指,半晌點頭:“說了。”
“那好,老子再補幾句。”覃煬用從未正經的語氣,繼續道,“英哥兒。今晚我,你娘,曾祖母,颯颯的命都交由你手上,如果你任性妄爲,不單單是我們,連帶你生母牡丹都會死,是都會死,聽明白沒?”
最後兩句話,他加重語氣。
英哥兒瞪大眼睛,顯然聽懂,卻遲遲不說話。
溫婉蓉想起前幾天孩子在院子裡一番話,忍不住斥責:“好端端,在孩子面前提這些做什麼?!祖母能說的自然於他說,你非要直來直去,考慮過別人的感受嗎?”
覃煬叫她閉嘴,視線轉過來:“你懂什麼?!他遲早要直面生死。”
溫婉蓉明白他的意思,語氣軟下來:“可他離十六歲不還有十幾載嗎?”
覃煬心情不好,語氣也不好:“你想臨陣磨槍,害死他?!”
溫婉蓉一時語塞。
不大的馬車內頓時安靜下來。
溫婉蓉看出英哥兒的情緒轉變。如同霜打的茄子,蔫蔫的垂頭坐在覃煬大腿上,不哭不鬧,不言不語,一動不動。
而後視線下意識轉向覃煬,她以爲他真的無所謂,卻發現他垂眸盯着英哥兒的頭頂,無聲嘆氣。
溫婉蓉也嘆氣,暗暗嘆口氣。
今年中秋宮宴應了皇上的想法,辦得極爲隆重熱鬧。
原本只算家宴,等溫婉蓉和覃煬下馬車,掃一眼午門外絡繹不絕的各府馬車,微微一怔。
宋執眼尖,先看見他們,跑過來打招呼。
他摸摸英哥兒的頭,不明所以問溫婉蓉:“怎麼就臭小子來了?颯颯呢?”
溫婉蓉正色說,颯颯太小,又愛鬧,以後多得是機會進宮,這次就不帶出來了。
宋執沒孩子不懂這些,溫婉蓉說什麼就是什麼,然後又抱起英哥兒,逗他玩。
“小肥胖子,你爹說你重了不少,看來真的。”
英哥兒嘟嘟嘴,扭過頭,不高興也不吭聲。
覃煬要宋執說話注意:“小肥胖子是你叫的?你是他親爹?”
宋執把英哥兒還給溫婉蓉,莫名其妙道:“吃火藥啦!說話這麼嗆。”
溫婉蓉拉拉宋執的袖子,低聲解釋:“他今天心情不好,你別在意。”
宋執精得很,他瞥一眼英哥兒,倏爾明白幾分,湊到溫婉蓉旁邊,壓低說:“一會遇到什麼麻煩,只管叫我。”
溫婉蓉言謝,又叫住覃煬,把宋執的話轉述一遍。
覃煬神色微霽,把宋執叫到前面說話,兩人聲音很小,溫婉蓉跟在後面聽不真切,但看嘴型,好像在討論雁門關。
何爲內憂,何爲外患?
溫婉蓉看一眼英哥兒,又想到不知覃煬什麼時候去雁門關,沒來由默默嘆息。
可開打也好,浴血奮戰也罷,如同泱泱社稷中一堆黑灰,依舊不影響光華萬千,亮如白晝的錦繡皇宮,以及看似國泰民安的盛世繁華。
所有參加中秋宮宴的各府女眷爭相鬥豔,錦衣華服,珠翠繁雜,環佩叮噹,溫婉蓉也不例外,只是放眼這場浮世繪,她緊緊牽着英哥兒,站在熱鬧非凡的甬道外,突然邁不動腳。
有一晃,她望着形形色色的人,和琉璃八角燈籠照在宮牆上的影子,看見的不是人影,而是各式各樣怪物身影,浩浩蕩蕩向前,如百鬼夜行。
“娘。”英哥兒細小的聲音拉回她的思緒。
溫婉蓉低頭,努力擠出笑臉,問怎麼了?
英哥兒指了指覃煬的方向,提醒:“爹爹在前面等我們。”
興許溫婉蓉臉色不好,覃煬逆着人流過來,一手抱起英哥兒,一手拉住溫婉蓉的胳膊,低聲說句:“別發愣,快走。”
溫婉蓉亦步亦趨跟在後面,看着英哥兒依賴覃煬的神態,又看看他筆直的背影,倏爾覺得心安。
她想,他會保護好他們吧。
因爲宮宴人多,場地安排在御花園的浮碧亭,只等所有賓客落座,御膳房開始端上各色菜餚。
溫婉蓉和覃煬坐在離太后較近的位置,英哥兒安安靜靜坐在兩人中間。
仁壽宮的老嬤嬤眼尖。俯到太后耳邊說了幾句,隨即起身,走到溫婉蓉面前,福禮笑道:“婉宜公主,太后想看看孩子。”
英哥兒本能攥住溫婉蓉的衣角。
溫婉蓉不動聲色拍拍他的背,起身牽起英哥兒的手,說句有勞。
英哥兒大概知道躲不掉,擡頭看看溫婉蓉,又轉頭看向覃煬。
覃煬對他擺擺手,笑笑,說沒事。
英哥兒一步三回頭,似乎離開覃煬的保護範圍,就變成孤立無援的小雛鳥,任人宰割。
溫婉蓉把孩子的情緒看在眼裡,捏捏肉呼呼的小手,輕聲說:“別怕,娘在你身邊。”
英哥兒收回視線,擡頭看向溫婉蓉,緊抿下嘴。
“覃英給太皇祖母請安,祝太皇主母萬壽無疆。”英哥兒有模有樣行跪拜大禮,額頭緊貼手背,奶聲奶氣地說話。
太后一見孩子乖巧又懂規矩,露出心疼又慈愛的目光,對旁邊的嬤嬤說:“地上涼,別讓孩子跪着,快,快,起來給哀家看看。”
溫婉蓉趕在嬤嬤過來前,把孩子扶起來,柔聲提醒:“太皇祖母喜歡英哥兒,要看看英哥兒。”
英哥兒立刻跑兩步,跪在太后腿邊,小拳頭舉起落下,擡頭討喜:“英哥兒給太皇祖母捶腿。”
太后沒想到半大的孩子不認生,變着花的討長輩開心,自然高興不已,摸摸英哥兒的耳鬢,寵愛道:“英哥兒今年幾歲啦?”
英哥兒舉起手,伸出四根又粗又短的胖手指,口齒清楚回答:“回太皇祖母的話,下個月英哥兒就四歲了。”
太后像恍然大悟“哦”一聲,誇孩子伶俐,繼續問:“怎麼今天就英哥兒來啦?郡主妹妹呢?”
英哥兒眨眨眼睛,轉頭看看溫婉蓉,又回過頭,實話實話:“娘說,妹妹要睡覺,睡覺起來會哭鬧,吵到太皇祖母就不好了。”
“是怕吵到哀家,纔沒讓妹妹來呀。”太后笑得嘴都合不攏,拉起孩子,拿塊糕餅遞過來。
溫婉蓉一旁提醒:“英哥兒,快言謝太皇祖母。”
英哥兒雙手接過糕餅,鞠躬說謝謝。
太后甚是喜愛,嘴裡一個勁說:“我們的小英哥兒真招人疼。”
一旁老嬤嬤察言觀色,給溫婉蓉遞個眼色,笑道:“看來小公子合太后眼緣,不如留孩子多陪陪太后,一會老奴把孩子送過去。”
太后要單獨留下英哥兒。
溫婉蓉一愣,摸不清到底什麼意思,謹慎婉拒道:“孩子小,不懂事,怕叨擾皇祖母,還是我直接帶回去吧。”
“哀家見英哥兒很懂事,你們教導有方。”太后發話,雖未明說,話裡話外透出想留下孩子的意思。
溫婉蓉心裡一沉,面上不再多言,福了福,只對英哥兒說:“不許在太皇祖母這兒淘氣,聽見沒?”
英哥兒嘴裡吃着糕餅,用力點點頭。
溫婉蓉無奈一人回座,覃煬瞥一眼太后的席位,又看向她:“怎麼把孩子一人留在那邊?”
溫婉蓉輕搖下頭:“我想帶回來,太后說喜歡,只能留下。”
覃煬直起身子,好似無意掃一眼英哥兒,微微皺眉。
溫婉蓉拍拍他的手,湊近安慰:“我們應該相信英哥兒,他剛纔表現極佳,太后喜歡不是敷衍,我看得出是真喜歡孩子。”
覃煬聽罷,沒說話,正巧有其他官員過來寒暄,溫婉蓉陪在一旁,話題打住。
兩人應酬一圈,臉都快笑僵了,那頭齊淑妃早早落座,不動聲色觀測他們好久。
伺候一旁的宮女趁添茶水的機會,小聲說:“娘娘,婉宜公主的孩子,一看就是牡丹生的。”
齊淑妃目不斜視端起茶盅,吹了吹,正話反說:“是又如何,你沒見太后她老人家喜歡得緊嗎?”
宮女大膽道:“太后她老人家看不出問題嗎?”
話音未落,齊淑妃投來冷厲的目光,壓低聲音訓斥:“放肆!”
宮女連忙低下頭,悻悻然退到一邊。
齊淑妃心思,什麼太后看不出來,她老人家在宮裡待久了。太瞭解宮裡那些手段,留孩子在身邊,纔是保護上上策。
就算有人半途下毒,誰敢下到太后碗裡。
思忖片刻,齊淑妃的目光重新落到溫婉蓉身上,心裡冷笑,太后不是一般寵愛婉宜公主。
所謂“愛屋及烏”,只要溫婉蓉善待、心愛的,太后不問青紅皁白予以支持。
只是,這天下不是太后的天下……
齊淑妃垂眸,遮住眼中厭惡的神情,丹蔻白指圍着茶杯邊緣輕劃一圈,重新擡眸,看向隔她不遠八皇子的生母。
物極必反,月盈則虧,齊淑妃曾得皇上一時盛寵,成爲衆矢之的,如今她失寵,只要稍稍伏低做小,委曲求全,很快就能找到同盟陣營。
她對八皇子的生母拋出橄欖枝,如法炮製針對牡丹:“現如今,很是羨慕姐姐,有個孩子傍身,不像我,眼巴巴看着你們膝下承歡,只怕老死在宮裡無人問津。”
八皇子和英哥兒年紀相仿。
作爲皇子生母,說話底氣足三分:“妹妹曾受杜家迫害,不然現在一樣有孩子傍身,皇上嘴上不說,心裡疼妹妹,妹妹莫難過。”
皇上疼她?
齊淑妃聽着想笑,皇上真疼她會被一面之緣的優伶勾跑?
她故意神色黯了黯,輕輕擺手:“姐姐一番安慰,妹妹心領。姐姐可知而今,天天侍奉在保和殿的是誰?”
八皇子生母扁扁嘴:“還能是誰,一個下賤優伶罷了,本宮倒要看看她能陪皇上多久。”
既然同仇敵愾,齊淑妃沒再掖着藏着,食指藏於袖中,朝太后的方向指了指,意味深長揚起嘴角:“姐姐,您看太后身邊孩子是誰。”
八皇子生母順着所指看過去,怔了怔,難以置信睜大眼睛:“這,這……”
沒等她這出下文,齊淑妃打斷,介紹:“姐姐,那是覃駙馬的外養子。”
話說到這份上,不點破,大家心知肚明。
八皇子的生母啐一口,冷哼:“不要臉的騷狐狸!”
頓了頓,反應過來問:“皇上知道嗎?”
齊淑妃打啞謎:“也許今兒就知道了。”
“也就是說,皇上一直蒙鼓裡?”八皇子生母厭惡至極道,“要我說,這種女人就應該沉塘餵魚,省得出來到處禍害人。”
“姐姐所言極是。”齊淑妃裝模作樣嘆氣,又叫宮女多上杯茶,“以前是妹妹不懂規矩,冒犯姐姐們,妹妹以茶代酒,深表歉意。”
八皇子生母無意抓到牡丹的把柄,高興還來不及,自然不計前嫌,與齊淑妃互稱姐妹,親暱無間。
因爲皇上遲遲未到,宴席間相互交談,寒暄,興致盎然。
溫婉蓉卻不敢大意,她一頭盯着英哥兒,另一頭髮現齊淑妃和八皇子的生母竊竊私語良久,心裡隱隱不安。
她想一會開席意思意思,就趕緊帶着孩子回府。
就算有太后照拂,皇上這一關仍不好躲過。
而後她在人羣裡找到覃煬的身影,看他和宋執與幾位大臣正談得盡興,起身去了太后身邊,想法設法把英哥兒帶回來。
英哥兒在太后面前表現得毫無破綻,太后雖捨不得,還是放他回去。
只等離開,老嬤嬤彎腰湊近。極小聲道:“太后,這孩子老奴看着像……”
太后不動聲色擡擡手,打斷:“今兒是中秋喜慶的日子,不說掃興的話。”
老嬤嬤應聲是。
太后品口茶,繼續說:“你以爲哀家不知道齊淑妃的心思,從哀家看到那孩子第一眼就知道其中原委。”
老嬤嬤擔憂道:“老奴擔心,婉宜公主那邊,被齊淑妃難爲怎麼辦?”
太后把茶盅擱在桌子上,蓋上茶蓋:“這件事關心則亂,皇上自有裁斷。”
老嬤嬤不再多言,起身時與溫婉蓉眼神短暫交匯。
溫婉蓉讀懂的意思,一切靜觀其變。
她大概能猜到太后的意思,手心是皇上,皇上夜夜寵愛一個私生活不檢的優伶,有傷風化,有損皇家體面,手背是自己這個落難公主,正因爲在溫府受了十年不公待遇,太后近乎所能彌補缺失。
手心手背都是肉,太后向着誰都有失偏頗。乾脆一副兒孫自有兒孫福的高姿態,不說話,不表態。
好在英哥兒確實招太后喜愛,自己纔不至於多一道阻礙。
溫婉蓉暗暗鬆口氣,摸摸英哥兒的腦袋,低頭問:“剛纔太皇祖母都跟你說了什麼?”
英哥兒搖搖頭:“沒說什麼,就問英哥兒喜歡吃什麼,自己拿。”
溫婉蓉笑起來:“你拿了嗎?”
英哥兒繼續搖頭:“曾祖母說了,宮裡長輩的東西不能亂拿。”
“英哥兒真聽話。”溫婉蓉把孩子抱在腿上坐好,寵溺道,“曾祖母說的沒錯,想吃什麼告訴娘,我們回去叫小廚房做。”
英哥兒小孩子心性,一聽有好吃的,立刻露出笑容,仰頭說聲好。
溫婉蓉摸摸他額頭,又摸摸背心有沒有汗,只覺得天色越暗風越涼,問英哥兒冷不冷。
英哥兒說不冷,就想尿尿。
溫婉蓉牽他出去小解,回來的路上,遠遠就聽見浮碧亭那邊傳來悠揚的樂曲。
英哥兒趕緊拉着溫婉蓉的手,加快腳步,嘴裡嚷:“娘!宮宴開始了!我們快回去,不然爹爹一個人等,會不高興的。”
連小孩都知道覃煬討厭等人,溫婉蓉失笑,嘴上應和:“不急,不急,一會你告訴爹爹幹嗎去了,他不會生你的氣。”
英哥兒嘟着嘴,扭了妞胖胖的小身子:“那也不好,爹爹不生氣,就叫英哥兒小肥胖子,英哥兒不是小肥胖子,說了好多遍,也不聽。”
溫婉蓉聽着想笑,面上一本正經附和:“嗯,爹爹這樣叫你不對,娘一定說他,可爹爹喜歡你,才這麼叫你。”
英哥兒繼續扭着小身子,嘟囔:“可英哥兒不喜歡。”
溫婉蓉蹲下來,笑着拍拍他衣服的褶皺,正要說話,就發現英哥兒緊緊盯向身後某處,她順着視線看過去,眉頭緊蹙,下意識拽緊英哥兒的手。
“臣妾蘭僖嬪給婉宜公主請安。”
蘭僖嬪?!
溫婉蓉愣了愣,原來牡丹姓蘭?
可蘭家……
她來不及細想,就感覺英哥兒要擺脫自己衝出去。
溫婉蓉餘光瞥見牡丹身邊的宮女,拉回英哥兒,聲音陡然拔高:“又淘氣!爹爹說的話都忘了?!”
她一聲喝止,不是喝止孩子,而是喝止大人。
牡丹站在原地沒動。
英哥兒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看一眼牡丹,又看向溫婉蓉,吸吸鼻子,努力控制不哭出來,別彆嘴:“英哥兒知錯了。”
孩子說知錯時,牡丹眼底泛起極濃的悲傷。
溫婉蓉很是不滿瞪她一眼,對旁邊的宮女冷冷道:“皇叔在哪?本公主要稟告皇叔,連世子都不放在眼裡,恃寵而驕了嗎!”
隨行宮女一聽要告訴皇上,連忙跪地求饒:“還請公主饒命,恕奴婢們眼拙,沒認出小世子。”
另有機靈的,趕緊拉拉牡丹的裙角,跪在地上轉身,息事寧人:“僖嬪娘娘,我們還是趕緊走吧,皇上正在浮碧亭等您過去!”
擡出“皇上等”,想必公主再氣也不會爲難僖嬪。
果然溫婉蓉很不悅上下打量牡丹一眼,一語不發拉走英哥兒。
可走到遊廊拐角,英哥兒說什麼都不走了,他近乎哀求抱着溫婉蓉的大腿,哭道:“娘,英哥兒看見了,英哥兒聽話,就上去跟母,不,跟僖嬪娘娘說一句話,就一句話行不行?”
溫婉蓉不敢心軟,把孩子拉倒僻靜的地方,拒絕:“不行,一句話都不行。”
英哥兒不管,伸出胖胖的食指,繼續求,哭得一抽一抽:“娘,就一句話,英哥兒保證不多說。”
“你想說什麼?”溫婉蓉蹲下來,緊緊握住他的胳膊,緊張道,“英哥兒你在馬車上怎麼答應爹爹,忘了嗎?”
英哥兒使勁搖頭:“英哥兒沒忘。”
溫婉蓉又問:“你想讓爹孃,還有曾祖母和颯妹妹去死嗎?”
英哥兒還是搖頭,說:“英哥兒不想。”
溫婉蓉語氣堅定:“不想就擦擦眼淚,陪娘回去,不可以跟任何人說話,尤其蘭僖嬪,知道嗎?”
英哥兒用手背胡亂擦擦眼睛,細聲說:“知道了。”
溫婉蓉掏出帕子,替他擦眼淚,費勁把他抱起來,託了託屁股,摟緊,神色哀慟,像是說給孩子,又像說給自己:“英哥兒,你是覃家人,就要有覃家人的英武,即便打落牙齒也要吞下去。”
英哥兒似懂非懂點點頭。
溫婉蓉卻拼命忍住想哭的衝動,她惴惴不安度過這麼多天,每天睜開眼就感受四面楚歌的艱難,偏偏牡丹出現在這個時候。
她剛纔真想叫人拖下去打死,當初說好不再出現英哥兒面前,說好離開孩子,爲什麼反悔?!
英哥兒一切行爲出於血緣本能,毫不費力摧毀她真心所有付出。
不傷心嗎?
當然傷心。
可面對英哥兒的哀求,一顆破碎的心又重新拼湊起來。
溫婉蓉咬咬牙。心思必須撐到最後。
“怎麼跑到這來了?”冷不防覃煬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英哥兒毫不猶豫叫聲“爹爹”,伸手要他抱。
覃煬把孩子接過來,看看溫婉蓉陰鬱的臉,又看向英哥兒紅紅小鼻子,拍拍屁股,笑道:“又惹你娘生氣了?”
英哥兒很小聲說沒有。
“那爲什麼哭鼻子?”覃煬嘴上問孩子,莫名其妙看向一旁的溫婉蓉,“撒個尿,還尿哭了?”
溫婉蓉不高興別過頭,沉默以對。
覃煬騰出一隻手,把她摟了摟:“怎麼了?剛纔出來不沒事嗎?”
溫婉蓉看一眼英哥兒,說得隱晦:“碰見不該碰見的人。”
“誰?”話音剛落,覃煬反應過來,神色沉了沉,“英哥兒說什麼沒?”
英哥兒知道自己做錯事,乖乖趴在覃煬肩膀上,一句話不說。
溫婉蓉搖搖頭:“我把孩子拉走了。”
覃煬嘆氣,轉向英哥兒:“僅此一次,下不爲例。”
英哥兒摟緊他的脖子,委屈別彆嘴。
等三人回到席位上。牡丹已經落座在皇上身邊。
英哥兒至始至終再不敢看牡丹一眼,神情沮喪,規規矩矩坐在兩人中間,一隻手緊緊攥着溫婉蓉的衣角。
牡丹有意避開他們目光,一顰一笑只對皇上,演得天衣無縫。
似乎母子之間相隔不是席位,而是再也無法逾越的鴻溝。
溫婉蓉想起英哥兒在府邸抄得那首《遊子吟》,她想英哥兒不是不懂,只是不得不接受事實,最不喜歡背詩,唯獨這首背的滾瓜爛熟。
英哥兒曾單純地問:“嬸孃,英哥兒下次背給娘聽,孃親會不會高興?”
溫婉蓉說會呀。
她沒騙他,牡丹肯定高興,但那時牡丹已入宮,大概再沒機會聽見自己兒子背“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英哥兒改口後,溫婉蓉不止一次問,爲什麼不願給娘背《遊子吟》?
英哥兒總是沉默片刻,然後回答不知道。
溫婉蓉猜,他今天碰到牡丹,是不是想說:孃親,英哥兒會背《遊子吟》。
還是,孃親爲什麼不要英哥兒?
無論哪種,都不是溫婉蓉想聽到的。
回過神,不知牡丹何時坐在宴席正中的空地上,一曲琵琶《水調歌頭·丙辰中秋》的詞牌,唱得婉轉動人,餘音繞樑。
唯有溫婉蓉聽出歌聲裡藏匿的悲哀。
大概因爲英哥兒的緣故,牡丹發揮失常,最後一段曲子,竟彈斷琴絃。
嗡的一聲,弦絲沾染血紅,一滴殷紅珠子從牡丹纖纖指間滾落。
皇上忙起身,把人扶回去,叫太醫趕緊過來包紮。
或許皇上的關心太過誇張,又或許其他嬪妃從沒受過如此寵愛。
宴會突然安靜下來,所有人目光就聚焦在牡丹身上,表情卻大不相同,有妒有恨。也只能眼睜睜看着兩人恩愛秀完。
八皇子的生母和齊淑妃對視一眼。
就在衆人當做什麼都沒發生時,倏爾一個清亮的童音打破錶面的平靜。
“野種!”
所有人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就看見八皇子的身影跑向溫婉蓉席位,繞到英哥兒身後,抓他衣領,大喊:“父皇!他是野種!不配進宮!”
話音剛落,衆人落下去一顆心又提起來,視線一併轉向覃府三口之家。
蕭璟也看過去,視線掃過英哥兒臉龐,方纔上揚的嘴角立即耷拉下去。
“蘭僖嬪,可有話對朕說?”他盯了英哥兒一會,犀利目光轉向牡丹。
牡丹立刻起身跪地磕頭,只說臣妾不知皇上所指何意,還請明示。
所有人都發現皇上臉色變了變,八皇子的生母趕緊把孩子拉回去,磕頭謝罪,說小孩子童言無忌。
蕭璟瞥一眼跪在地上的牡丹,又看向同樣跪地的八皇子母子,忽而冷笑:“童言無忌?聖人曰子不教父之過,你怪朕沒教好八皇子?”
“臣妾不敢?”
“不敢?”蕭璟高喊一聲來人,指着八皇子生母說句,“拉下去!”
八皇子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齊淑妃忽而從位置上起身,跪在孩子旁邊,求情:“皇上息怒,臣妾願意管教八皇子,不日成人。”
蕭璟想都沒想,嗯一聲,擺擺手示意下去。
溫婉蓉睜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齊淑妃從容淡定帶八皇子回到席位上,驚訝之餘,終於明白,自己太小看這位景陽宮正主的手腕。
輕而易舉奪取別人的孩子,歸自己所養。
而八皇子的生母,不知不覺掉進齊淑妃布好陷阱,就等她縱身一躍,摔得粉碎。
溫婉蓉下意識摟緊身邊的英哥兒。
皇上既然發現英哥兒與牡丹的秘密,大有不說清楚不罷休之勢。
牡丹跪在地上,未擡頭,未起身,似乎與皇上的關係陡轉急下。
齊淑妃眼底透出報復的得意,時不時看向溫婉蓉。
溫婉蓉屏息凝視,心提到嗓子眼,只等牡丹開口。
當蕭璟第二次問,她可有話說。
牡丹一口咬定,沒話說。
蕭璟沒問第三遍,只對身邊隨行太監低語幾句,就看見太監點幾下頭,對身邊小太監高喊:“來人!蘭僖嬪,杖刑二十!”
狐狸媚子被打,大概是這個中秋,後宮嬪妃們最值得高興,和最願意看到的一件事。
衆目睽睽下,牡丹被人按在地上,厚粗的笞杖打在身上發出悶響,以及極忍下從喉嚨裡發出一聲聲痛楚呻吟。
溫婉蓉知道皇上是打給英哥兒看,看看極刑下,他們母子,誰先投降。
覃煬拿着酒盞,好似無意歪在一邊。正好擋住英哥兒的視線。
可看不見,能聽見。
溫婉蓉總不能用雙手捂住英哥兒的耳朵。
果然孩子先承受不住。
英哥兒不顧溫婉蓉反對,衝到空地上,整個小人行跪拜大禮,叩頭道:“覃英請皇上別打蘭娘娘!”
皇上不惱,逗小孩般,哦一聲問:“爲什麼不打?給朕一個理由。”
英哥兒不敢擡頭,俯首貼地,帶着哭腔道:“娘常教誨英哥兒,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溫婉蓉一愣,這話她從未說過,但老太太常掛嘴邊。
到底老太太跟英哥兒說了什麼,她不知道,但從這幾日看得出,英哥兒學了很多,聽了很多。
在他那顆不大的心智裡,強行塞進很多東西。
溫婉蓉看不下去,準備起身,被覃煬一把拉住,他朝她搖搖頭,放下酒盞,親自起身過去,擋在英哥兒正前方,單膝跪地,低頭抱拳:“皇上,犬子無禮,都怪微臣教導無方,請皇上責罰。”
雁口關的戰役等着他指揮,皇上自然不會爲一句童言責罰覃煬。
蕭璟笑起來,鬆了口:“覃愛卿愛子心切,朕不是無情無義之人,下去吧。”
覃煬領命,就聽蕭璟又說:“蘭僖嬪,再加二十。”
前後四十杖,別說一個成年男子受不了,照牡丹那副柔弱身子,肯定吃不消。
覃煬低頭皺皺眉,一聲不吭去扶英哥兒,沒想到英哥兒突然失控般嚎啕大哭,嘴裡一個勁喊“求皇上放過僖嬪娘娘”。
孩子哭,牡丹跟着哭。
溫婉蓉生怕英哥兒衝到牡丹身邊,說出不該說的話。
她趕緊離席,抱起英哥兒正要往回走,身後倏爾響起齊淑妃的聲音:“皇上,臣妾斗膽妄言。”
“朕赦你無罪。”
“臣妾怎麼看,蘭僖嬪和婉宜公主的小公子長得幾分相似呢?”
蕭璟尾音上揚“哦”一聲:“你還看出什麼?”
齊淑妃很識相搖搖頭:“許是臣妾喝多了,眼拙罷。”
蕭璟沒理會,第三次開口問牡丹,有沒有要說的?
牡丹依舊搖頭。
眼見一仗接一仗打下去,牡丹聲音漸漸小下去。
溫婉蓉緊緊抱着英哥兒,急急看向太后。
太后面無表情喝口茶,放下茶盅,緩緩開口:“中秋佳節,本是團圓歡慶的日子……”
話音未落,突然嘭一聲,五光十色的煙花在空中炸開,淹沒太后的聲音。
太后後面說什麼,誰也沒聽見,只看見她老人家起身,由老嬤嬤扶着,轉身離開。
蕭璟皺皺眉,叫人停手,又叫太醫趕緊來醫治。
正當一羣人手忙腳亂把牡丹擡到一邊時,不知哪個宮女尖叫一聲,喊:“僖嬪娘娘落紅了!”
牡丹懷孕了?
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連蕭璟都愣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