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齊佑,齊淑妃不敢怠慢,從景陽宮挑了幾個機靈的宮人仔細盯着合歡苑,稍有風吹草動就回報。
隔天,又按齊佑的主意,差人去趟太醫院請個生面孔給柳一一看病。
生面孔的年輕太醫正愁沒機會表現,一聽是當下懷有龍嗣正得寵的淑妃娘娘差遣,背上藥箱,一刻不敢耽誤出了太醫院。
丹府管家開門看見太醫模樣的人,愣了半晌,又不知對方什麼來頭,笑道:“我家大人這會不在府上,您有何事?”
年輕太醫一副正人君子作派,撣撣袖子,行禮作揖道:“鄙人姓李,太醫院醫師,奉淑妃娘娘之命,專程來此爲劉繡娘診脈。”
“原來是李太醫。”管家恍然大悟“哦”一聲,聽聞是後宮派來的,更加謹言慎行,先將人請到偏廳吃茶,退出來時叫個機靈小廝趕緊去大理寺請自家大人回來,心想要壞事。
小廝快馬加鞭出府,這頭管家在偏廳拖延時間。
李太醫奉命看病,沒心思吃茶,見管家遲遲不走,不由生疑,礙於在官員府邸,自己人輕言微,不敢拂了面子,行禮尷尬道:“在下有要事在身,娘娘那邊等着回話,煩請您再通傳一聲。”
管家也不敢得罪對方,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給自家大人招來麻煩,拱了拱手:“李太醫先吃茶,老奴已叫人到後院通傳,不會耽誤很久。”
說不會耽誤很久,李太醫一盞茶喝得見底,已經續上第二杯,也沒見除管家外的第二個下人。
李太醫心領神會,大概今天的病瞧不成了,索性起身,作揖告辭:“在下不敢讓娘娘久等,先回去覆命,若有需要,李某隨傳隨到。”
說着,他背起藥箱,欲走。
管家哪敢讓太醫無功而返,忙攔下來,好言相勸:“李太醫,請留步,請留步,煩請您稍等片刻。”
說話間,門廊下傳來急急的腳步聲。
管家神色一亮,壓在心中的石頭落下來,忙迎出去,故意大聲說:“大人,淑妃娘娘差人來府上探病,李太醫正在偏廳吃茶。”
李太醫一聽府邸主人回來,趕緊出去行禮,說明來意。
丹澤在回來的路上就聽小廝稟報過,既然齊妃找人尋上門,證明沒耐心等下去,以關心病情爲由頭,一探虛實。
只是這李太醫……
丹澤暗暗打量此人,相貌周正,爲人合禮數,再看看嶄新的藥箱,猜想是太醫院的新面孔。
新面孔不會結黨營私,有失偏頗,所言所行作爲供詞,公正、嚴明,皇上不易生疑。
念頭一閃而過,丹澤決定改變路上想好的措辭,露出和善笑容,對李太醫解釋:“讓李兄久等,是在下照顧不周,不想賤妾得淑妃娘娘垂憐,與有榮焉。”
他邊說邊做個請的手勢,冠冕堂皇的話信手拈來:“煩請李太醫回去爲在下美言幾句,謝娘娘體恤。”
李太醫沒想到大理寺卿如此好說話,連連拱手行禮:“豈敢,豈敢,卑職身爲醫者,爲百官進綿薄之力。”
丹澤笑笑,不再多言,直到門廊下,讓李太醫稍等,他先進去叫賤妾穿戴整齊,禮貌示人。
屋門一開一關,柳一一以爲是丫鬟沒在意,坐在雞翅木的圓桌旁繼續手上針線活。
“不對光,小心壞眼睛。”丹澤的聲音冷不防從身後傳來,給柳一一意外驚喜。
她轉過頭,眼睛亮了亮,笑起來:“你回來……”
話未說完,被捂住嘴。
丹澤警惕看看身後,給她使眼色,到裡屋說話。
柳一一會意,跟在後面,笑容全然不見,轉而代之緊張,壓低聲音問:“你怎麼這個點回來了?外面發生什麼事?”
丹澤要她寬衣先歇到牀上,又把李太醫的來意說個大概。
柳一一聽完傻了眼,小聲焦急道:“我沒病,這會找太醫來,不全穿幫了!”
丹澤何嘗不知道穿幫,皺眉想了一瞬,道:“回來路上我本想否認與你的關係,但現在否認無異於欲蓋彌彰,齊妃只會盯得更緊,稍有差池,便是欺君。”
欺君是大罪,柳一一懂:“可現在怎麼辦?”
沒病裝病,抗旨不尊,罪加一等。
丹澤似乎猶豫,遲遲不說下話。
柳一一被突如其來的太醫攪得心急如焚,拉着他的手,破釜沉舟道:“你把我交出去吧,反正對外,我是你通房小妾,大不了讓齊妃給頓板子出出氣,礙不着你頭上。”
“不行。”丹澤毫不遲疑拒絕,緊緊握住白嫩的手,“一一,別說傻話,蘭家那邊已做好安排,我不便出面,明天溫婉蓉會想辦法帶你出城。”
“這麼快?”柳一一怔忪片刻,呆呆看着眼前俊雋臉龐,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丹澤沒時間悲傷秋懷,想了個法子,起身拿來一把短匕首,擼起柳一一的袖子,在胳膊上快速拉一刀,紅豔豔的血珠頃刻冒出來,順着雪白肌膚滾落下去。
柳一一疼得蹙緊眉頭,下嘴脣咬得發白,沒敢發出一絲聲響。
“你忍忍。”丹澤心疼摸摸她的臉,將匕首和受傷的手臂藏在被子裡,轉身請李太醫進來。
李太醫看見柳一一發白的臉色和額頭滲出冷汗,心中有數,又拿脈片刻,起身開方子,安慰道:“倒不是什麼大問題,氣血虧虛引起,好好養着幾日便可痊癒。”
柳一一這場苦肉戲,演戲演全套,氣虛虛地笑道:“妾身能得淑妃娘娘、李太醫關心,三生有幸。”
說着,她欲起身行禮,被丹澤按住。
李太醫見兩人關係甚密,自然不會久留,收拾好藥箱告辭。
丹澤命管家送客,等人走遠,忙翻出外傷藥,親自給柳一一包紮。
他以爲輕傷,打開被子,見到血糊糊皮開肉綻的傷口,沾得到處的血漬,先愣了愣,隨即擰緊眉頭,心疼道:“我手重,你也不知道提醒一聲。”
柳一一躲過一劫,整個人放鬆下來,才感覺到一陣陣刺痛從手臂蔓延開來,卻沒心沒肺笑起來:“這一刀,算我自作主張的懲罰,以後別再罵我,也不可以翻舊賬發脾氣。”
丹澤看她傻乎乎歪着腦袋的樣子,忽然覺得自己很沒用。
“一一,我以後一定護好你,不讓你受半分委屈,我發誓。”
他抱她抱得淬不及防,柳一一愣了愣,眼淚奪眶而出,重重嗯一聲。
或許太疼,或許太感動,柳一一趴在丹澤的肩頭哭了很久,丹澤單手摟她入懷,另一隻手輕輕順背,靜靜聽她哭完。
柳一一哭累了,藥效發揮作用,靠他懷裡睡了,眼角還掛着晶瑩淚滴。
丹澤微乎其微嘆氣,伸手替她擦拭,摸在手裡溼溼的,涼涼的。
柳一一醒來時,看見欣長身影,蜜色頭髮在屋裡晃來晃去。
“你在幹嗎?”她受傷的胳膊止了疼,腫得沒知覺,另一隻手費力支起身子。
“醒了?”丹澤放下手中事,坐到牀邊,摸摸她額頭,輕聲道,“我看看你還缺什麼,免得路上辛苦。”
說着,他看一眼受傷的左臂,愧疚叮囑:“一一,傷口深,近十日內不能沾水,我備了五瓶藥,足夠撐到下個城鎮,你一定要去醫館看傷買藥,不能偷懶,好好照顧自己。”
“我知道。”柳一一點點頭,只問,“我走了,你怎麼辦?能全身而退嗎?”
丹澤心裡沒底,可面對期盼的眼神,他笑笑,說能。
柳一一卻不信,垂眸半晌,像是給自己一個希望:“我會一直等你,等你來接我。”
丹澤毫不猶豫回答:“好。”
而後又像承諾,對她說:“一一,不會讓你等很久,答應你的事,我都會做到。”
柳一一擡頭,盯着琥珀棕眸良久,靠過去,糯糯道:“這可是你說的,不許食言。”
“絕不食言。”丹澤低頭吻上去時,吐出四個字。
一場災難下的風花雪月,如同暴風驟雨席捲兩人。
青帳廂牀內傳出交織的喘息聲,明知柳一一手臂有傷,丹澤控制不住全力侵佔,在溼潤的沼澤裡沉沉浮浮。
柳一一鶯啼嗓音在沉浮中顫動,變成勾人魂魄的催情符,鼓譟丹澤耳畔,加速瘋狂。
直到兩人累得不想動彈,隔一會,一隻男人胳膊從幔帳伸出來,摸索地上一堆衣服。
“我不冷。”柳一一紅潤的臉色漸漸褪去,摟着丹澤的脖子,發出嬌滴滴的聲音。
丹澤不同意,起身給她套上袖子:“受傷地方不能着涼。”
又問有沒有壓到或弄疼她。
柳一一搖搖頭,沉默看着丹澤替她穿好衣服,系盤扣好一會,倏爾開口:“如果我不任性,現在有孩子陪我離開,路上也不寂寞了。”
提起孩子,丹澤手一頓,繼而繼續系盤扣,不願回想過去種種,岔開話題:“這些事等我去接你時再說不遲,你現在睡一會,起來再檢查一遍行李,別遺漏什麼。”
柳一一穿好衣服,順勢窩進懷裡,不捨道:“我沒什麼遺漏的,唯獨漏了你,我想跟你一起走。”
丹澤抱着她,拉拉被子,低頭吻一吻額頭,拍拍肩頭,道:“能帶你一起,我肯定不會丟下你。”
“我知道,”柳一一嘆氣,自責,“丹澤,這次都怪我。”
現在怪誰都晚了,丹澤反思過,當初如果對柳一一多上點心,態度好點,她何至於賭氣被覃昱利用,進宮惹麻煩。
氣起來口無遮攔的罵,最壞的脾氣暴露無遺,說到底因爲愛,面對最親近的人無需隱藏缺點。
然而這種愛很傷人。
大概從未想過兩人真的分離,丹澤低頭看着伏在胸口的小臉,生出許多不捨,脫口而出:“等我去接你,即刻完婚。”
柳一一怔了怔,擡頭確認:“不用等你在西伯安頓好?”
“不等。”丹澤把人往懷裡摟了摟。
“其實你不娶我,我也認了。”溢於言表的幸福洋溢在嘴角,柳一一知足道,“你心裡有我就好。”
丹澤想說,他心裡一直有她。
這一天近乎在牀上渡過,兩人心有靈犀黏在一起,珍惜每一刻的光陰。
早知如此,之前就該好好善待彼此。
惶惶中,柳一一卻嚐到比蜜還甜的滋味。
一夜春風,吹得燕都花紅柳綠,也進人心裡。
丹澤體力好得柳一一吃不消,她求了幾次都沒用,結束時外面傳來梆子聲,已經三更,這一覺睡下去,自然錯過卯時早朝。
皇上這幾日勤政,奉天殿的早朝,一日不落。
伴隨一聲淡漠又肅然“平身”,蕭璟拿起手邊一道絲綢卷軸,搖了搖,不鹹不淡道:“這是西伯使者昨日交來的議和書,西伯主動求和,不知衆愛卿有何見解?”
大殿之上,皇上一早發問,衆臣摸不清聖意,私下偷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妄言。
約莫一小會,站在言官之首,滿頭花白的老者不慌不忙走到百官中間,拂拂兩袖,作揖道:“臣以爲主和。”
話音一落,衆臣目光聚過來,蕭璟露出尊敬的神色,緩道:“齊臣相的摺子朕連夜看過,其意已明,朝後再議。”
聽意思,皇上又要留齊家人去御書房。
覃煬神色淡然,盯着微微駝背的齊臣相,心裡冷笑,老東西夠險惡啊!
老太太曾告訴他,武將如何得聖心,平天下灑熱血時最有用,然而安邦治國曆來言官重於武官。
齊臣相力挺主和,看似軟弱之舉,實則爲言官,爲自己拉攏政權。
覃家雖無意爲敵,總不能看着對方磨刀霍霍,無動於衷任人宰割。
於是在一片“主和”聲中,突然發聲,聲音洪亮說:“皇上,臣主戰。”
前幾次,覃煬都是被動回答,然而這次他主動提出“主戰”,不由振奮一衆武將士氣,很快主和的聲音被壓過去。
迎上蕭璟饒有興趣的目光,他接着說:“據雁門關的探子回報,西伯已經佔領離邊界最近的部族,距雁門關城不足百里,此時議和,意欲何爲?”
說着,覃煬瞥一眼對面的齊臣相。
齊臣相一副清高姿態,目不斜視,亦不迴應。
一時間朝堂上出現兩派,倒有幾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態勢。
蕭璟沉吟片刻,沒有就主戰主和做出定論,好似無意說個不相關話題:“前幾日在御書房,朕思慮再三,打算任命丹寺卿爲大周使節與西伯使節商議議和之事。”
說到這,他身體微微前傾,視線轉向後排官員,問:“丹寺卿今日沒來?”
伺候一旁老太監察言觀色上前一步,小聲道:“皇上,丹寺卿一早告病假。”
“病了?”蕭璟眉頭微皺,轉頭道,“傳朕旨意,要他好好養病,務必在和談之前康復起來。”
老太監領命。
覃煬聽得心裡一沉,丹澤真病假病,想都不用想是假的,然而西伯使節夜會覃昱這事,他不信丹澤不知道,既然知道,一向謹慎行事的西伯狗,在最關鍵的時候不在場,匪夷所思。
退朝後,他沒去樞密院,快馬加鞭趕回府邸,找到溫婉蓉,開口就問:“西伯狗的女人什麼時候走?”
溫婉蓉愣了愣,來不及問他怎麼突然跑回來,應了聲今天。
覃煬無心解釋太多,拉着她胳膊往外走,吩咐:“趕緊找西伯狗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