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突然,加上起牀氣,覃煬極不耐煩低吼:“說!”
院外的小廝縮了縮脖子,生怕一個不小心惹怒自家二爺,咽口唾沫,小聲囁喏:“方纔蘭家派人報信,說柳夫人在半道遇險,現在人、車及護送打手,皆生死未卜。”
消息一出,覃煬愣了,跟他身後的僕役第一反應問:“二爺,要不要稟報少夫人?”
覃煬擡擡手,示意不用:“事情沒搞清楚之前,別一驚一乍。”
說着,他看向小廝,疑惑道:“戌時三刻關城門,現在快三更,蘭家怎麼得到消息?”
“這……”小廝有些懊惱,剛剛一心急着稟明情況,忘了問清楚。
僕役年紀長,冷靜許多,拱手道:“二爺,老奴去過西門街,聽說蘭家有些不成文規定,不知是不是真。”
覃煬:“講。”
僕役對小廝使個眼色,小廝忙退出去,僕役才道:“蘭家也曾保護過棘手人物,爲謹慎起見,護送分兩隊,一隊明,一隊暗,暗地裡那隊必有一個報信人,防止報信人被害,都是上路後挑選。遇不測時,報信人躲入暗中,不現身不出手。此次蘭家夜裡報信,定是事態緊急,在城外放了響箭,或煙火一類信號。”
黑市規矩多,覃煬早有耳聞,不過蘭家規定第一次聽說,並不意外,他估摸時辰,明天去城樓問問夜巡守衛便知一二。
僕役看他臉色,揣度心思,問:“二爺,眼下柳夫人的事……”
“我自有安排。”說完,覃煬轉身回屋。
他脫了外衣,摸黑躺下,一隻溫熱軟綿的胳膊搭上來。
“醒了?”覃煬把身邊的人往懷裡摟了摟,鼻腔裡呼出嘆息般的重氣。
溫婉蓉確實醒了,從剛纔覃煬出門,到打開院門,整個動靜聽得清清楚楚,唯獨院外小廝說什麼,聽不真切,好像說出事了,再聽覃煬口氣,似乎不太好。
“方纔什麼事?大半夜的。”她心裡隱隱不安,忍不住問一句。
覃煬不想說,哄她:“沒什麼事,睡覺。”
說着,他閉上眼。
對方越不說,越引起溫婉蓉的警覺,她從懷裡退出去,借起夜下牀,點了火褶子,看一眼漏刻,近子時末。
重新爬進廂牀時,她猶豫下,問他:“睡了嗎?”
覃煬半晌沒作聲,她以爲他裝睡,準備問第二遍時,發現真睡着了。
但一早,天未亮,覃煬便起牀,他鮮有比溫婉蓉起得早。
溫婉蓉被革帶上玉扣撞在一起的叮噹聲吵醒,一睜眼,就聽見覃煬在堂屋跟下人交代去前鋒營傳話,拉幾頭狼青給他備用。
她奇怪,穿衣服下牀,視線跟着走進來的男人:“好端端,拉狗做什麼?昨晚到底發什麼事?”
溫婉蓉在疆戎見過狼青咬死人,對大狗心有餘悸。
覃煬看出她的擔憂,坐在八仙桌旁,拍拍旁邊的空位置,示意陪他一起吃早飯。
溫婉蓉說洗漱完就來,迅速鑽到屏風後,以爲覃煬要邊吃邊聊,沒想到他忽然開口道:“昨晚蘭家來人。”
蘭家人?
溫婉蓉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吐掉嘴裡的茶水,擦擦嘴問:“蘭家人大半夜找我們幹嗎?我們與蘭夫人不過一面之緣。”
覃煬嗯一聲,淡淡道:“估計蘭夫人以爲覃丹兩家有來往,連夜告訴我們,護送的人出事了。”
柳一一出事了?!
溫婉蓉怔了怔,顧不上洗臉,跑出來,坐到覃煬旁邊,蹙眉道:“你夜裡怎麼不告訴我?”
“大半夜說了有屁用。”覃煬倒杯熱茶,目無斜視道,“三更天,別說人,連耗子都出不了城,出去幹嗎?夜遊?”
溫婉蓉着急:“起碼我們應該打發人去丹府,知會丹澤一聲啊!”
覃煬要她把心放肚子裡:“蘭家叫人告知覃府,就不去西伯狗那?”
頓了頓,推心置腹道:“溫婉蓉,黑市蘭家不容忽視,敢對他們下手,絕非等閒,我挑明說,現在除了朝廷,沒有其他勢力與之抗衡。”
再說朝廷,溫婉蓉首先想到皇上:“你的意思,是皇叔想對蘭家動手?”
覃煬別彆嘴:“不好說,眼下齊佑嫌疑最大,他和西伯狗水火不容,都察院專管燕都案子那羣屌人和大理寺相互擠兌,風言風語傳到樞密院,禍禍王八蛋們隔岸觀火,幸災樂禍得很。”
樞密院禍禍的德性,溫婉蓉不看別人,看覃煬就清楚一二,然而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果真齊佑下手,只要查出丹澤與西伯人私下往來,覃家必定跟着遭殃。
可對付齊佑,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
溫婉蓉思忖一會,道:“我們總得做點什麼,幫丹澤也是幫我們自己。”
覃煬毫不猶豫道:“這是自然。”
“你想到應付的法子?”
“沒有。”覃煬食指輕敲桌邊,發出叩叩聲,神色微變,反問,“覃家至交,朝野皆知,現在突然出手幫個異族分子,你當齊家傻嗎?”
這一問,溫婉蓉也糊塗了:“我們幫還是不幫?”
“幫肯定要幫,”覃煬心想不是覃昱鬧幺蛾子,誰的女人被抓關他屁事,轉念到底怎麼幫又不顯眼一時沒頭緒,只叮囑溫婉蓉,“西伯狗和齊家那邊有我,你今天進宮找機會告訴牡丹,要她安分守己,好自爲之。”
溫婉蓉點點頭,說知道。
隨後紅萼提來食盒,擺飯,兩人吃到一半,小廝回報,說狼青備好了,問如何安置?
覃煬放下筷子,交代把狗拴到後院,沒他允許,任何人不得靠近。
小廝領命。
覃煬心裡有事,還剩半碗粥,便擦嘴不吃了,起身穿外衣。
他不吃,溫婉蓉跟着下桌,伺候穿衣,又看看漏刻,關心道:“你準備出門?這個時辰還早吧?”
覃煬說坐在屋裡憋悶,不如早點出門。
九卿堂是早朝前專供官員們休憩等候的偏殿,當值的小太監千想萬想,沒想到向來踩點上朝的覃大將軍來這麼早,供茶出來特意看了眼微微放亮的東邊,以爲今兒太陽打西面出來。
覃煬無視宮人短暫的驚詫目光,撩袍踱步,背脊筆直跨進九卿堂,一隻腳剛剛落地站穩,掃一眼偌大的堂屋,微微一怔。
同樣筆直背影,負手站在半開的窗戶前,對外凝望,一頭蜜色頭髮在明亮火光中各外顯眼。
覃煬挑挑眉,心領神會,原來睡不好,早起牀的不止他一個。
想想也是,自己女人出事,能吃得香睡得着,不是傻就是窩囊廢……
回過神,他坐在距門最近的位置,稍等片刻,小太監端來一杯熱茶,穩穩放在覃煬右手邊的四方茶桌上,而後退出去。
丹澤其實在人進門的一剎,聽腳步聲辯出來者何人,他視線稍轉,餘光瞥見鴉青色官袍,確定猜測,神色肅然,思緒重回憂慮之中。
九卿堂恢復聞針掉地的安靜。
兩個男人,一個坐着喝茶,一個站着望天,哪怕心裡想的同一件事,誰也不理誰,不知是不屑與之交談,還是懶得開口。
“覃將軍,昨夜是否安睡?”不知何時,丹澤坐到覃煬斜對面,一瞬不瞬看着他,問得極隱晦。
覃煬揚揚嘴角,露出一個諷刺笑容,大有明知故意的意思。
他不喜丹澤,丹澤對他亦無好感,若非現在拴在一條繩子上,一個不會屈尊,一個不會逼迫自己,搭理對方。
丹澤聽着外面動靜,謹慎道:“今天我會去西門街找蘭家一起尋人,將軍這邊……”
“我不能出面。”覃煬知道他要問什麼,直言不諱,“前鋒營養了狼青,借你幾隻,記得還。”
丹澤是明白人,起身拱拱手,說多謝。
寥寥幾句,兩人心知肚明,不必多言。
隨着早朝時間推移,九卿堂的官員越來越多,大家討論最多的是大周與西伯的兩國關係。文官自跟文官扎堆小聲議論,武將大多給予不屑神色,更多提及雁門關現下形勢,時不時暴出豪爽笑聲。
一時間九卿堂內好不熱鬧。
快到上朝時辰,一衆人三五成羣往外走。
宋執拉着覃煬故意放慢腳步,走到最後,低聲道:“你今早發屁眼瘋,那麼早出門,害我撲個空。”
覃煬單眉一挑,忍住打人的衝動,哼一聲:“老子出門早晚關你屁事。”
宋執繼續犯賤找打,學他的口氣說:“老子難得好心找你,換個人鳥都不鳥。”
覃煬繃着臉,給一個再說信不信老子捶死你的表情,示意閉嘴。
“一大早,肝火旺不好。”宋執見他不高興,幸災樂禍一笑,倏爾壓低聲音,話鋒一轉,別有深意問,“你今早很反常,夜裡出了什麼事?”
覃煬深深看他一眼,下巴朝奉天殿偏了偏,岔開話題:“到時辰了,少閒扯。”
宋執揚揚眉,眼底閃過一絲意味深長。
奉天殿上,早朝準時準點。
皇上在朝堂上素來一視同仁,今天卻難得一見,當着一朝臣子,點名點姓關懷笑道:“丹寺卿,朕聞你前日身體不適,可好些?”
丹澤滿心想着如何找到柳一一,突然被點名,愣了愣,很快反應過來,出列作揖行禮回道:“微臣感恩皇上體恤,臨表涕零,唯有養好身體,爲朝廷鞠躬盡瘁,不負皇上垂青。”
表忠之言,蕭璟愛聽。
他聲音微沉嗯一聲,眼帶七分笑意,順水推舟道:“丹寺卿,關於西伯議和一事,朕將重任交於你。”
難道皇上改主意,決定主和?
丹澤垂眸,暗暗驚訝一瞬,彎腰作揖,鎮定道:“微臣殫精竭力,定不負皇上重望。”
說完,他退後幾步,回到朝臣隊列中。
蕭璟說完一件事,就議和,繼續道:“西伯大汗爲表誠意,願退兵二十里,重修兩國商貿之路,不過提出一個條件……”
說着,他掃一眼堂下各位朝臣,見衆人低頭垂手,似乎等宣佈下文。
蕭璟擲地有聲地說:“西伯使者要求,籤議和書的地方,定在距雁口關城五里外黑水河附近。”
話音一落,整個朝堂沸騰起來。
爲首開口竟是平日不問朝事的兩位閒散王爺。
王爺義憤填膺,堅決反對:“皇上,籤書爲何是那西伯小老兒說了算?欺負我大周無兵無卒!且不說雁口關邊防屯駐十萬大軍,當初跟着皇太祖打天下的覃、宋、許、鄧幾大武將家族人才輩出,要打便打,提這等刁鑽條件,臣兄看不出半分誠意!”
一席話帶有煽動性,可皇上明白,幾位臣兄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心憤難平是一回事,開戰、議和是另一回事。
“覃愛卿有何看法?”蕭璟聽完,視線轉向武將官員一列。
覃煬並不意外自己被點名,然而聽到黑水河三個字時,有些走神,父親戰死之前,他去過兩次黑水河,那一帶地勢低窪,兩邊高高的土坡上一大片雜草叢生,極易中埋伏。
回過神,就黑水河地勢簡單敘述後,斟字酌句道:“皇上,臣以爲議和條件尚可,但籤書地點有待商榷。”
既是臣,就得有臣子的恭謙,平時鬼吼鬼叫,關鍵時刻總不能跟那幾位沒事遛鳥、養妾、遊樂的王爺一樣,上嘴巴往下嘴巴一剁,想什麼說什麼。
“愛卿以爲哪裡合適?”皇上追着問。
“臣以爲燕都即可。”覃煬考慮再三回答,說不上因爲覃昱的事心虛,還是蘭家突然被襲,總覺得皇上看他的眼神帶有幾分審問和懷疑。
也正是這份審問和懷疑,讓他意識到,皇上顧及君臣關係,平衡各方勢力,只要面上找不到錯,他們一家安分待在帝王眼皮底下最安全。
只是,籤書地點萬一定回燕都,西伯狗更不好脫身。
加上柳一一不知去向,多拖幾日,只怕議和書還沒簽,所有把柄落他人之手。
念頭在腦子裡轉一圈,覃煬猶豫片刻,接着說:“丹寺卿作爲大周使者,應代勞皇上旨意與西伯使者談判,若西伯不肯,非去黑河水談,派丹寺卿一人前去即可,屆時臣八百里加急告知許統領,由他親自帶一隊人馬暗中保護。”
表面上爲皇上出主意,實則說給丹澤聽,要他走。
丹澤怎會聽不明,他低頭垂眸,好似認真聽取,可藏在寬袖裡的手握成拳頭,泄露內心掙扎。
他心知黑水河是最好的脫身機會,即便柳一一屈打成招,他一旦出了雁口關邊界線,有了丹家接應,無人奈何得了他。
但想到柳一一,想到臨別那天蘭家馬車上的哭聲,想到夜夜纏綿悱惻,想到未實現的承諾,想到她凍得小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