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劇情,扮演安言公主的戲子正月下獨酌內心蕭索,對月表相思無聲別情郎。
鼓點急響,紅衣公主上前來。一手酒壺一手酒,姿態風流。
暖棚裡衆人怔了怔,紛紛喝彩。
別的不說,那妝看起來比尋常戲子有風姿多了,瞧上去柔美又清爽。
燈光下她眼眸瑩澈,宛若湖水流波生輝,又似酒液清冽醉人。
赫連文慶“呃”的一聲怔了怔,眼中滿是譁然驚歎,讚不絕口。“厲害!我一直覺得油彩畫臉和猴子屁股似的,沒想到這戲子寥寥幾筆這麼有風姿,看來這戲子真是個寶!”
赫連無憂不吭聲。女孩子心比較細,她的目光落在戲子的眸子上,心知這絕不是戲班的人,尋常人絕沒有這樣一雙眸子。
臺上戲子蘭花指一挽,曼聲清唱:“宛宛清歌傾玉堂,醉裡莫負韶華光,邀月獨酌思遠芳,未知何處是瀟湘。”
她看了臺下一眼,目光如靜水流深,清凌凌的洗去了人心塵埃,看見的人都心頭一凜,想說的話也咽在喉嚨裡。
“安言公主”端着酒杯,在臺上漫步,她輕啓朱脣,唱腔圓潤清美,吐字清晰如珠落玉盤,聲音似冰泉般清亮幽美,又帶微微涼意,似和着冰雪飲燒酒般的意境。
衆人不由自主地便安靜下來,靜靜聆聽。
她說:“金戈鐵馬山河破,血色不掩眸底涼薄,道那日飛雪長街無心對錯,雕弓滿月引弦過。嘆江山狼煙灼灼,燃盡了人間星火。白骨未眠砌國祚,楚河漢界心空託。”
開腔悠悠,唱不盡王圖霸業白骨哀鳴。明明是清亮婉轉不辨悲喜的聲音,卻因這悲涼的詞,染上剪不斷的悽婉。
她說:“弦上起舞十指曼若,就此作別兩心嗟磨,韶光易逝年華落,宮牆顏色深如昨。”
年少時的感情總讓人難以忘懷,三百年前的安言公主,三百年後的她,不都是如此?是深宮大內還是田園山水,其實她並不在乎,若她不是赫連若水,只是個普通閨秀,甚至是雲國公主,她都會義無反顧地嫁給他。可她不能。赫連若水這個名字,代表了她的身份,也代表了她對這個國家和自己家族的責任。
風捲了她的長髮,她毫不在意拂開。
還記得暮春時節梨花溶溶映笑意璀璨,他坐在窗下耐心地給她梳頭髮,邊梳邊叨咕:“你是不是女人?怎麼連頭髮都不會梳,連衣服都穿不好?這麼亂糟糟的你也好意思出門?”
她反脣相譏連聲反駁:“我不是女人難道你是?誰說我不會梳頭穿衣?這些三歲孩子都會,我怎麼可能不會?”
“嗯,你會,你會梳頭你連個最簡單的髮髻都不會挽,永遠只會用絲帶系頭髮,你會穿衣你大半個時辰都沒穿好一條禮服長裙還被裙子絆倒。”他悠悠然然十分贊同地補充。
“……”
她說:“烏衣門第青春蹉跎,白衣卿相花下醉臥,京華春深絃歌伴我,斷鴻聲裡歲月如梭。”
不能在一起也沒關係,她會永遠記得他,守着他,他永遠留在她心裡。
他是她心頭的初雪,無論過多少年,都乾淨純粹撫卹人間。
深秋楓紅似火,他帶她去瑤臺月喝酒。絲竹聲嫋嫋清麗如一篇雅緻的遊記駢文,笙歌四起中他執杯淺笑,目光清亮。
那時窗外紫菊開得葳蕤,長空朗風下,那片深紫淺紫明紫映上他的臉,笑意便如流水悠悠盪開,黯淡了這片山河。
而那一刻他悠遠寧靜的神情,看起來便像一首空靈淡遠的山水詩,句句都是紅塵積澱,句句都是滄海歌吟。
她安靜地看着他,覺得此刻寧靜即使一瞬也是永恆。那仙山瓊閣海上蓬萊,他們不可能走進,也到不了那樣的世外桃源,那麼能在殺戮旅途中停留片刻,以閒適從容的心,觀賞一下週邊風景,也是極好的。
她說:“世人笑我自成魔,抵不得家國天下千秋功過,江湖夜雨獨漂泊,猶記那年風吹桂花香滿坡,心字橫波,時光作墨。”
知道她寫信給六皇子請他幫他娶霍芷晴爲妻的那夜,他氣得發狂。她從未見過他神色那麼可怕,她當時毫不懷疑他會動手打她。
不過他最後還是沒打她。
“你以爲你是誰?我娘還是我妻子?就算我娘逼我娶妻我妻子要爲我納妾,那也得我同意!你憑什麼替我做決定?”
“蘭傾旖,你可以不愛我,你要走要和我永不相見都可以直接說直接做!但你別侮辱我!更別侮辱我的感情!”
“我給你的寬容寵愛,不是拿來讓你踐踏的!更不是讓你拿來作爲褻瀆我的尊嚴和干涉我的選擇自由的資本!”
……
那是他唯一一次對她發脾氣,她這才知道再溫柔大度的人被激怒了都會變成狂暴的獅子,他晾了她整整三十天零兩個時辰又半刻鐘,之後再見時他們都不再提那件事,但都沒有忘記,而是放在了心底。
她知道自己的做法很混賬,可她想即使時光倒流再重來,她同樣會做這種混帳事。她不可能嫁他,那麼退而求其次,她自然只能幫他選一個對他最有用的。
怎會不愛?他愛她,她也愛他,可再怎麼愛對方,也愛不過這家國天下。
她說:“轉眼間洞房花燭雪婆娑,他人含情語脈脈,我自遠行天涯蕭索,是非留與他人說。”
那夜北風寒,那夜風雪烈,那夜她也有過那樣的苦痛厭棄情緒,恨不得提劍殺人屠盡阻礙,將這紛擾天下亂世風雲統統扔到腦後。
可她不能。
人生在世,更重要的是承擔,承擔自己的責任。
她即使離開,也要留下驕傲的背影,筆直端莊的身姿如浮雲迤邐,漸行漸遠,湮沒在風雪中。明明單薄得風吹便散,卻依然風華睥睨俯視衆生。
回程途中,淑妃、八皇子、顧家都有派人追殺,她懷劍、束髮,攜一身利落和殺氣,將攔路者統統斬殺,鮮血濺落在她眉睫,似極洞房花燭夜的紅綃帳裡那曖昧的顏色,她突然極具發散性地想到:他的新婚妻子待他可好可溫柔乖巧?明早雪光映亮面容,茜紗窗下他可會爲她點上腮邊一抹輕紅?
她受傷,加上天氣寒冷染了風寒,發燒時自己蹲下抓一捧雪捂在額頭降溫,燒得滾燙時她眼前開始天旋地轉看不清,她乾脆臥在雪堆裡休息,迷了路前途茫茫分不清方向,到處都是蒼白雪地,看不出有什麼不同,也找不到食物和水,她轉而啃着雪團充飢止渴,彷彿又回到童年時的雪山。那時她腦子裡思緒亂飛不受控制如洪水奔流,她模模糊糊地想着新娘子三朝回門他可會陪她去?是否神情溫柔舉止體貼?含笑面對自己的岳父母?
她遇到他愛上他,吃了不少苦頭,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愛一個人總要吃苦的。有時候不僅要吃苦,還要流浪,還要寂寞,還要面對危險,可只要敢做,就算是苦也甘之如飴。就算沒得到也沒關係,那些追逐陪伴的日子,那些珍貴的回憶,都是他予她的恩賜,是她的獲得。人生裡難得的體驗,那些從未嘗過的豐富的感受,那些鮮活的經歷,打破了往日的平靜,予她人生明亮的華彩。
她停下,手中酒壺緩緩下傾,是杯酒相酹的姿態。
壺中竟然真的有酒,清流銀瀑般連綿拉開,酒香彌散,衆人都似有醉意。
她說:“血染了邊城烽火,風捲了古道阡陌,今朝劍指舊濡沫,黃沙埋骨掩棺槨。”
他年有朝一日,他們或許會在戰場上相見,他與她的過往,不過是曾經那般傾心相許過,隨後他娶妻她獨身,各自按部就班,抵死拼殺你死我活,最好的結果也不過百年後合葬一處。可死都死了,是否合葬他們哪裡知道?是否合葬有什麼區別?
自欺欺人的會說什麼“今生無緣來世再續”之類,可人真的有來生嗎?就算有,來生如何誰會知道?來生的時候,誰又會記得今生的事?
她聲音悠悠:“大約與子偕老的承諾,只是你我浮游幻夢的傳說。”
赫連文慶拊掌讚歎,“好句,甚是淒涼入心,這是戲班子寫的新詞嗎?果然扣人心絃入骨三分。”
赫連無憂默默瞅他一眼,心裡不知何故亂糟糟的。
“這戲子……難得!”鍾夫人讚歎,“好唱功!”
赫連夫人面色略顯怪異,擱在椅子扶手上的手微微顫抖,正用力抓住扶手才保持自己此刻的平靜,她雙眸明亮如星,神情隱隱有激動,目光不住往戲臺後面瞟,隨口應了幾句,鍾夫人也沒注意。
臺上戲子最後鞠躬對臺下一禮,悠悠退下。
好容易散了場,送走鍾夫人,赫連夫人立刻衝向了戲子化妝的耳房,卻被赫連無憂攔下。
揉着臉頰的二小姐將母親拉到附近的花廳,那裡,有人紅衣黑髮,眉目如畫,正不動聲色飲茶。
她面色雖微微蒼白,神采卻奕奕,一雙眸子清如泉深如海亮如星,眼波流眄水光瀲灩。
赫連夫人呼吸一窒,腳步頓在當場,臉上寫滿了近鄉情更怯的猶豫,神情激動卻不敢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