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國,正延二十七年,二月二十八。酉正,一刻。
夕陽映山,霞光流丹,映在菱湖中央風雅別緻的閣樓上,更添三分流光溢彩的華美。
浩瀚水面七彩斑斕光豔如脂。人穿行於滔滔水上,手指一彈,指間便會飛竄出一簇晶亮陽光。
馬車上下來的那人,輕衣緩帶,身形修長挺直,深黑披風上的淡金色優曇花色澤華豔,在夕陽中流水般飄動。
他擡頭,看向湖水中心的碧雲樓。
雨霖別院門前,花花綠綠的姑娘們正笑臉相迎。
大門前始終揚着不變笑臉的蘇婷美眸驟地一亮,連忙迎上前。
那人微笑着,轉過頭來。
他遙遙回望蘇婷,晚霞如許,在碧波清漪之中剪出他挺秀尊貴的剪影。
“寧王殿下這邊請。”蘇婷清脆笑着,素手一引。
聞人嵐崢腳下不動,單手負後看着閣樓頂端那塊“碧雲樓”的牌匾,似乎對那牌匾很感興趣。他宛若沒聽見蘇婷的話,悠悠道:“給你一炷香,去將你們的主子請來,本王要見他。”
蘇婷苦了臉,“殿下,您就別爲難我們了,倚門賣笑的女子,哪有什麼主子?”
聞人嵐崢不語,只靜靜瞅着她。
似笑,非笑。
對上那雙明明在笑又沒有絲毫笑意的眼睛,蘇婷臉上的笑容漸漸掛不下去。
聞人嵐崢這才淡淡開口:“沒有嗎?那這碧雲樓留着也沒意義了,不如——燒了吧!”
他身後的護衛立即上前打算放火。
蘇婷被他輕描淡寫的語氣嚇得不輕,“殿下,別!這可燒不得!”
“那就去請他。”聞人嵐崢淡淡道:“本王既然來這裡,大家也明人不說暗話。本王只爲私事,請他務必一見。”
蘇婷無奈地點頭。“殿下請往碧雲樓等候。”
夕陽漸漸下沉,晚霞的光輝越發燦爛,如要燃燒盡所有的豔光。
聞人嵐崢斜倚欄杆,看着浩淼湖面出神。
“臨清湖,對碧波,人影花影亂如潮。這酒可喝得有意思?寧王對我這碧雲樓的招待可還滿意?”
身後傳來的聲音,含着微微笑意,卻又似湖水般蘊着淡淡涼意,不動聲色中,自有種坐看風雲的悠冷從容。
很難想象,一個人的聲音也能給人這麼多感受。
聞人嵐崢轉頭。
此時,酉正三刻。
同一時刻。
龍泉宮,致遠殿。
致遠殿因是皇帝日常起居之處,內侍宮娥都比其他地方肅嚴些,人人謹慎有度,使得這偌大的宮殿十分安靜沉肅。
天色已晚,殿中已掌上燭火,映得堂皇大殿亮若白晝,九瓣鎦金的蓮花燭臺上燃了數支明亮的燭火,燭火下金絲楠木長案上堆放着小山似的奏章。
致遠殿裡光線明亮,滿地嵌金十二扣明磚閃亮如玉,倒映聞人炯埋首伏案的身影。
聞人炯正看着手中的一份奏本出神。
那是御史臺彈劾八皇子的奏摺,名目很有些觸目驚心:賣官鬻爵,勾連外臣……
近來這種摺子特別多,而且還是來自不同的黨派,即使是聞人炯,也漸漸有些疑惑了,直覺老八最近行事是不是太不穩重了些?不然怎麼這麼多人,還是來自不同陣營的人,都看他不順眼?
隨侍的太監小心地捧着中書閣擬定的奏章節略進來,擱在明黃書案後。
聞人炯看見那些數量可觀的奏章,微微向後一仰,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皺。
太監看看他臉色,小心地退後。
聞人炯垂眸,看着地上層層疊疊的光影,突然道:“老九最近都在做什麼?”
“派去的侍衛跟丟了羲和公主,公主失蹤,大爲震怒的寧王另行派出大批護衛去找,自己也親自前往蘭臺宮求見國師大人。”太監連忙答。
聞人炯眉毛微微一抖,“蘭臺宮怎麼答覆?”
“國師閉關,不見外客。”太監垂着頭,“只讓人傳話說公主不會有事。”
聞人炯“嗯”了一聲,道:“西北那邊可有消息傳來?情況可好?聽說雲國的女帥司徒畫衣回京述職,清羽軍被遠調,讓那邊都注意着點。赫連若水在燕都公開露面,這不是什麼好兆頭。那丫頭怕是又要出手,西北那邊馬虎不得。”
太監立即躬身,“是。”他轉身去傳令。
聞人炯撈過旁邊的那捲奏章翻了翻,神色微凝,瞳孔漸漸緊縮成鍼芒。
最近各派勢力對八皇子似乎都很有點窮追不捨的意思,他按下葫蘆起來瓢。御史臺的彈劾摺子剛剛壓下,又來了一波奏章。
上告隴南布政使韓喬爲尋到奇藥討好八皇子,竟不惜翻動隴南深山,血洗山中小族,由此連帶查出了隴南布政使貪墨枉法,私截稅銀,私下請託八皇子謀職等等罪狀……
聞人炯看着,手指微微抖了抖,老皇帝八風不動的麪皮還是八風不動,但只在剎那間便令人覺得,那些縱橫的皺紋更深了些,而隱在燈光背面的一雙深潭似的凹陷的眼睛,幽幽的閃着鬼火似的光,一跳,一跳。
“御史臺彈劾八皇子的摺子也在這裡?”半晌,他纔開口。
“是。”身邊的太監總管趙公公應了聲,指了指那捲奏章,“節略就在其中。”
“哦,”聞人炯隨手一翻,翻出一卷來瞄了一眼,往旁邊一個描金盒子裡一擱。
“傳旨,二皇子調任隴南欽差,調查隴南布政使韓喬一案,將韓喬捉拿歸案。”
“是!”
聞人炯似突然沒興致繼續伏案,他輕輕將案上書卷一推,起身下座,殿中燭火飄搖,映得他臉上神色晦暗難辨。
“宣寧王入宮覲見!”
“是!”
酉正,三刻。
聞人嵐崢饒有興趣地看着門口姍姍而來的人影。
門口抄着袖子看着他的那人,看上去不過二十五六歲,身形頎長,黑色的袍角似一縷黑雲招展,仔細看袍子也並不是純黑的,泛着細碎的銀光,顯得他的皮膚越發的白皙。他的容貌俊美妖孽,眉如墨畫,一雙眼睛如虛空般幽暗深邃,深不可測。脣邊好似掛着一抹邪魅的笑意,卻又帶着淡淡譏誚,似隔着歲月洪流看見另一生。
這就是……溫九簫?!
雖沒表現出來,但在心裡聞人嵐崢對他的年輕很有些驚訝。嚴格來說這人還是他的前輩。與他父皇一個時代的國師溫九簫,其實,也不過年長他十二歲而已。
猛的意識到這點,他笑笑,心中的敵意倒是散了不少。“國師大人的碧雲樓,果然招待‘周到’。”
溫九簫神色淡然,宛若沒聽出他的諷刺,“貴客臨門,應該的。”
聞人嵐崢在桌邊坐下,倒茶,做了個“請”的手勢,“廢話也不用說了。我的來意,國師心知肚明。楚楚現在何處?是否安全?還請相告。”
溫九簫饒有興趣地看着他,“你沒派人跟着?”
聞人嵐崢臉色微黑,冷哼了聲,不語。
想起來他就滿肚子火,最精銳的龍驤衛,竟然還盯不住一個只會些花拳繡腿的小丫頭,氣得他將那些人全部貶去暗部。
連帶着看眼前這人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要不是他教給楚楚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連行走江湖潛蹤匿跡的法則都教給她,那丫頭能想到私逃?她孤身在外武功不濟經驗不足身邊又沒人保護,這要是出了事怎麼辦?他溫九簫賠?
溫九簫看着他陰森森冷嗖嗖殺氣騰騰的小眼神,就知道這人心裡肯定正一聲聲地罵着自己。他也不在意。
楚楚早就平安到達燕都,而有七七在,她就是想出事都難。
啊,楚楚。
我可是幫了你的,你就好好和你哥哥認定的嫂子相處吧!
他心情極好,對他殺人般的目光也視若未見。“放心,我保證楚楚絕對不會有事的。”
聞人嵐崢冷哼了聲,總算放下一半的心,“她現在在哪?”
“見我師妹。我那位師妹,三年前調任門中觀風使,最近要回師門交差。楚楚她課業未結,我讓她隨師妹去見我師父,將課業補全。”溫九簫氣定神閒。有句話怎麼說的來着?撒謊時七分真三分假最難分辨,就讓這小子慢慢費腦筋猜去吧!
聞人嵐崢微微皺起眉,“你師妹?觀風使?”能有這麼嚴密的職位體系的門派,定然都是成了氣候的。他到底是什麼來歷?
“非禮勿言,非禮勿聽。”溫九簫微笑看向他,說出來的話卻一點也不柔和。“看在楚楚的面子上,我告訴你的已經夠多了。”
聞人嵐崢冷笑,不語。
溫九簫看了眼已經黑透的天空,輕笑,“寧王殿下,今夜的夜景似乎很不錯,你可不能錯過,那樣就太可惜了。”
聞人嵐崢刷的擡頭,目光亮若荒野星火。
此時,戌初,一刻。
宮中派去尋找聞人嵐崢的內侍正從寧王府出來。
城門口,一騎飛奔而來,馬蹄聲如鼓點,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迴音。
馬蹄聲剛纔還在遠處,轉眼到了近前,月色下的石板路上,那匹白馬十分雄俊,腳程極快,馬上人猶自伏低身體連連驅策,顯見有急事,剎那間便到了城門下。
城門口前隱隱響起呵斥聲,要求騎士停下。
一騎星火,夜色奔馳,迅速驚動了城門上的守兵,便聽見一系列腳步聲口令聲,一個隊長打扮的男子探身下望,高聲喝問:“來者何人,夜不出城!”
馬上蒙面騎士不說話,向着城樓上探下來的燈火,森然亮出一面金色令牌。
城樓上的人一驚,說話的聲氣立刻變了:“是宮中特使!下官失禮,來人,給大人開門!”
燈籠收了回去,又是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城門緩緩開啓,騎士飛速奔出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