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皇上,”一心二用的蘭傾旖猛的回神,垂下眼瞼,淡淡道:“依微臣所見,耳聽爲虛眼見爲實,與其在這裡等着太醫院的估計情形,還不如派人去親眼查看。”
“你這話,太醫院院首也說過。”陸旻笑道:“這話說得輕巧,可瘟疫防不勝防,兇險不下戰場,哪能輕易涉險?”
“剛剛看過賑濟司的摺子,瘟疫蔓延,數月不消。情形惡化到封城的地步,再這樣下去,恐怕會引起民亂。”見陸旻臉色也不怎麼好看,她淡淡道:“摺子上說,瘟疫染者‘頭疼身痛,憎寒壯熱,咽喉腫痛,高熱昏憒,不知人事,十死**’,而最可怕的是其擴散迅速,傳染性極強。疫情發生,只治不防才使情形難以控制。如今百姓已對官府失去信心,官府號召力也遠不如前,如不改變手段,採取有力措施,只怕情形不妙。”
陸旻沉吟不語。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蘭傾旖笑意微微,語氣平淡,“皇上若是信得過微臣,不如由微臣前去鄧州走一趟。”
殿中衆人神情各異,若非地點不對,只怕早已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皇上,不可!”鍾毓晟想都沒想出聲反對,“疫區情況惡劣,絕非戰場上明刀明槍。還請皇上三思。”
蘭傾旖瞟他一眼,眼神微微複雜,俯身跪地,“請皇上成全!”
陸旻掃了眼鍾毓晟,又看了看蘭傾旖,思索片刻,“你們都退下,讓朕再好好想想。”
蘭傾旖心知不可操之過急,規規矩矩退下。
“你若是要避開我,大可不必採用這麼極端的方法。”走出御書房,確認四下無人,鍾毓晟才淡淡開口,語氣裡極力壓抑着怒氣。
蘭傾旖垂下眼瞼,“相爺想太多了,我又沒做什麼虧心事,有什麼好避的?”就是真做了,以她大小姐的厚臉皮,也不會逃避。
她是那種典型的越是心虛表面上就越理直氣壯的人。指望她逃避,不容易。況且說句難聽的,鍾毓晟在她心中的地位,還不夠讓她逃避。能讓她逃避的,只有那少有的幾個她真正放在心上的。
“若是沒什麼事,下官就先告退了。相爺請留步。”見鍾毓晟始終無言,她拱拱手,頭也不回地走了,背影瀟灑如行雲,竟看得鍾毓晟隱隱有些羨慕,要是自己有她一半的灑脫就好了。
一連好幾天,蘭傾旖都上書要求前往鄧州,據說太醫院院首也上了相同的摺子,兩人都是打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想法,擾得陸旻苦不堪言。
聽到消息彙報,蘭傾旖覺得好笑,太醫院院首孫嘉方今年已經六十開外,醫術醫德都十分出色,老人家這把年紀了,還這麼活躍?
她沒回侯府,自己就躲在秘密據點,省得回去了心煩意亂。
“其實你可以不去。”韋淮越在她身邊蹲下,面無表情。
蘭傾旖瞅他一眼,“你有什麼好氣的?我現在這樣挺好的。”
“你沒必要這樣和她賭氣。”韋淮越淡淡道。
“我是個大夫。”蘭傾旖語氣平淡。
韋淮越無語。
“我不想看見屠城的慘劇。”蘭傾旖擡頭看天,纖長的睫毛蝶翼般輕輕顫動,似不堪忍受某種生命的重負。“阿越,雖然我知道,在某些情況下,犧牲局部成全大局是必然,可不到萬不得已,我還是不想去做這麼殘忍的事。沒試過我始終不甘心。先盡人事,再聽天命。不然,我過不了自己那關。”
韋淮越怔怔地看着她平靜的面容,看她眼底光芒閃爍,神色平靜中又悲憫,悲憫中有決然,決然中有哀傷……忽然覺得心裡沉甸甸的。他恨恨地嘆口氣,心裡暗暗咬牙切齒,這麼好的女子,怎麼偏偏就生在雲國?陸氏皇族到底攢了多少陰德才有幸得到這樣的臣子?
“蘭蘭,這個樣子的你,讓人如何不愛?”
蘭傾旖:“……”這是什麼神轉折?明明是在說瘟疫這麼嚴肅的事關萬千生命的話題,怎麼就變成調戲?
她茫然半晌,才訥訥地道:“你說,我要不要繼續上書?”
“陸旻肯定捨不得派你去。你對他的用處那麼大,他斷然不樂意讓你折在瘟疫裡。你又何必逆他的意?這對你可沒什麼好處。”韋淮越委婉地勸她。
“我有我的準則。”蘭傾旖態度決絕。“阿越,別的事我可以退步,可這世上,有些東西是必須堅持的,丟棄了那些東西,就等於丟棄了存在意義。”
韋淮越不吭聲。
“皇上會同意的。”蘭傾旖很篤定,笑意裡帶着淡淡傲氣,慵懶中別有明麗光輝。“他會好好權衡。其實。如今的我的確是個好選擇。”
“你做了什麼?”韋淮越心頭不妙的感覺忽然變強。
“也沒做什麼,就是上了份摺子,分析瞭如今賑災治療的不足之處,另行擬了個計劃。”蘭傾旖答得淡漠,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笑道:“最多三天,就會有結果。”
長寧侯府。
赫連徹頗有些忐忑地和太常侍王公公搭着話,心中嘆息連連。
“咱家見過老侯爺。”王公公滿臉堆笑,態度熱情。
赫連徹微笑回禮。
“皇上今日派咱家來,是來送賞賜的。”王公公也不廢話,手一伸,身後跟着的視爲送來不少好東西。
各種名貴藥材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堆了不少,滿庭流彩生輝。
“貴府侯爺不在,咱家就不叨擾了,還得回去覆命。”王公公客客氣氣告辭。
“老爺,這……皇上這是什麼意思?”赫連夫人呆呆地盯着滿庭賞賜,莫名其妙。
這不年不節的,送這麼豐厚的賞賜幹嘛呢?
赫連徹嘆了口氣,無奈地搖頭。“咱們家若水,只怕少不了要走趟疫區了。”
八月二十九,佑玄帝下旨:賑濟司長吏賑災不力,特革職查辦。長寧侯加鄧州觀察使銜,着統調兵馬,巡查、封禁鄧州,同賑濟司全權處理災疫事宜,地方官員一律從其調遣。太醫院院首孫嘉方暫領賑濟司,太醫王崇邦輔之,赴鄧州災區,賑災濟民。
不管赫連夫人如何哭的肝腸寸斷,都無法改變事實。蘭傾旖索性來了個避而不見,從和赫連夫人吵架後,一直沒和她打照面,這次傳旨也壓根沒經過侯府,直接在朝堂上宣佈,誰反對都沒用。
一路出京,直奔鄧州。
因着鄧州封城,河上的官用碼頭已經有人把守,而且相當嚴格,出來是不要想,連進去都要受到一番盤查。
爲了出行方便,蘭傾旖一直扮作男裝,護送他們前來的三千精兵是特意從軍中挑選出來的,出自司徒家門下,雖不是嫡系的清羽軍,卻也是出了名的治軍嚴謹,在鄧州和青州相隔的惠水河邊就開始設卡封關,在疫區和非疫區拉開一道嚴密的防線。司徒家治軍之嚴名副其實,帶來的這批軍士無一像之前賑濟司,不是懼怕瘟疫先開了小差便是收受賄賂私自放行,人人恪守嚴令軍紀無情,如銅牆鐵壁般迅速駐防各處。
蘭傾旖表示對他們非常滿意。
誰都知道,這次的行動以她爲主,身邊孫嘉方詢問的目光已經投了過來。
“先進城看看情況。”蘭傾旖環視四周,淡定批示。
赫連家經營的善堂早擴出幾家分堂,施醫布藥賑濟災民,着實匡助了不少百姓,很快成了鄧州一帶有名的善堂。
進城後明顯能夠發現不同,空氣顯得十分沉悶,已是仲秋時節,鄧州的天氣卻還像夏末一樣悶熱,沒走幾步就出了一身汗。
雲國採用州府制,全國共劃分爲十六州四十九府,他們如今所在的是鄧州首府韓蘇城。
“侯爺,咱們是不是該先去看看染病的百姓?”孫嘉方笑眯眯地看着蘭傾旖。
“您老說呢?”蘭傾旖暗罵了聲老狐狸,似笑非笑地反問回去。
“老夫雖不中用,但走幾步路還是可以的。”孫嘉方一本正經。
蘭傾旖一笑,對他的配合很滿意,此時總算鬆了半口氣。瘟疫擴散,賑災從來不是什麼容易事,若是遇到個存心唱反調的同僚,就更糟糕了,不管怎麼樣,孫嘉方的配合,總能省卻不少事。她端端正正地行禮,千言萬語,不便說出口的謝意,也都一併表示,“多謝孫大人。”
孫嘉方撫須微笑,也不推辭,大大方方地受了這禮,“侯爺言重。”
“城裡亂相四起,已非一日兩日,急也沒用。依在下看,磨刀不誤砍柴工。”蘭傾旖且走且停,淡淡道。
“侯爺所言甚是。”孫嘉方也鬆了口氣。
兩人相視一笑,此刻距離倒是拉近不少。
一路下來,只見整個韓蘇城幾乎戶戶懸掛白幡,家家有喪,有的甚至閤家不治,倒死路邊者更不計其數。四周郡縣亦多有波及,人人自危。城中一片悲怨沖天,慘絕人寰。死的死了,逃的逃了,剩下的人心惶惶不見天日。
“這其實還算好的。”孫嘉方看着蘭傾旖眼中的不忍,輕聲勸告,聲音裡也滿是唏噓,“好在賑濟司控制了情形,救護雖然有些不得當,但也還算及時,沒發生什麼生食人肉易子而食的慘劇。”
“孫太醫不必在意。若水並不是沒見過這種慘劇的人,只是……”蘭傾旖搖了搖頭,自嘲一笑,“見過了,卻仍舊不能做到無動於衷。”
“若是當真無動於衷,豈不成爲冷血之輩?”孫嘉方搖頭,“侯爺敢力排衆議,親自前來,就已經很了不得了。”
“孫太醫不也一樣?”蘭傾旖微笑如水。
“得了得了,咱們就別在這裡互相恭維了。”孫嘉方失笑,“不知侯爺怎麼看這情況?”
見蘭傾旖疑惑地看着他,他咳嗽了聲,低聲道:“侯爺呈給皇上的賑災方案,皇上已經給下官看過了。”
難怪。蘭傾旖恍然大悟,低聲道:“還是先找到疫源再說。等進了府衙,通告當地官員,設立隔離館,將感染疫病的人羣隔離起來,再談其他。”
“想法甚好。”孫嘉方意味深長地瞅了她一眼,“只怕實施起來卻很難。”
“無妨。”蘭傾旖搖頭,漫不經心地笑了笑,“這世上有什麼事情是不難的?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若都知難而退,我等還不如直接打道回府。”
“侯爺好決心!倒是令下官自嘆不如。”孫嘉方由衷讚歎。“年輕就是好啊!”
蘭傾旖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