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有個專門的桃園,裡頭種了各種桃花,小花白碧桃、大花白碧桃、綠花桃、撒金碧桃、千瓣桃紅、絳桃、垂枝碧桃、紫葉桃……紅綠白粉俱全,這個時節開得正好,滿園簇簇,大片大片爛漫如霓虹,人離得老遠,就會被香氣薰醉。
桃園之側曲水亭臺,水流清亮如帶,繞着一座精緻的水閣,水閣四面軒窗,窗扇大開,窗內垂紗,密密層層的綃紗薄而透亮,便於觀景。
宴請白瑞祺的地點就設在這水閣。
準備看似簡單,卻處處透着精緻,貴族之家含而不露的底蘊可見一斑。
“公子這邊請。”帶路的侍女彬彬有禮目不斜視,看他的眼神和看路邊的花沒什麼區別。
一路上的下人都各做各的事,目不斜視井井有條,沒一個人議論或打量,行禮避讓間也十分有分寸。
白瑞祺倒怔了怔。
進京後他的眼見也高了不少,可無論是吏部官署,還是自己會試房師禮部尚書的府邸,都沒有這般巍然氣度井然秩序。
長寧侯赫連若水,果然不同一般。
“白編修。”主位上的女子,半張臉掩在銀面具後,露出弧度美好的下頜和硃紅的脣,笑意淺淡如漣漪,微微頜首,禮貌而謙和地道:“請坐。”
她端坐上首,身後是山水人家的大幅玉白錦屏,那些淺碧色的山間煙嵐,頂部飄着淺淺的七彩霞光,朦朧華豔中不失清雅本色,襯得這山水圖前緋紅長衣的女子,氣質清逸而神秀。
有種人,即使表現得再低調再謙和,她依舊傲然高貴,如雲端俯視人間的神。
白瑞祺客套地應了聲,雖心情沉凝,還有幾分不安,表現卻沒有半分差錯。
蘭傾旖雞蛋裡挑骨頭似的看了他半天,嘴上也沒閒着,東扯西拉閒話連篇,將他的家庭狀況套問了個遍。
自己查到是一回事,當面詢問又是另一回事。
撒謊的男人,直接出局!
好在白瑞祺沒撒謊,答得平靜。
蘭傾旖廢話鋪墊夠了,進入正題。“舍妹如今待字閨中,有意與白編修結秦晉之好,不知白編修意下如何?”
白瑞祺臉色微變。
難怪這麼鄭重地下帖子請客,原來是爲這個。
他搖頭,語氣冷淡不少,“下官已有未婚妻,侯爺的好意,只怕無福消受。”
“哦?是嗎?”蘭傾旖挑眉,似笑非笑地注視着他,眼底光彩變幻如煙,語氣悠悠緩緩,彷彿在給他考慮時間,又似在施加更多壓力,“據本侯所知,白編修並未定親。即使定了親也沒關係……”她眼波流轉,瞟了眼臉色微冷的白瑞祺,不以爲然道:“大不了請皇上賜婚就是。”
白瑞祺握緊雙拳,再也維持不住笑容,冷冷道:“侯府千金出身尊貴,下官家門寒微,實在配不上貴府千金,還請侯爺收回成命。”
蘭傾旖竟然極爲贊同地點頭,“說的很對,我也覺得你配不上她。可她就是鐵了心看中你,我也沒辦法,只好成全她。”
白瑞祺眼前發黑,心說這不是坑人嗎?他呵呵冷笑,重重提醒,“侯爺,強扭的瓜不甜!”
“甜不甜要看結果才知道。”蘭傾旖笑眯眯答。
白瑞祺咬牙,就此放棄說服她的念頭,直言相告:“侯爺不必費心,下官對貴府千金無意,不會答應的!”
“哦?”蘭傾旖脣邊笑意盡斂,臉色瞬間沉下來,“你確定?”
她嗓音輕柔如綿,水閣裡的溫度卻頃刻降了好幾度。
這一刻四面安靜針落可聞,連一直啁啾不休的鳥鳴聲也不聞,風吹得凝重,花開得靜寂,呼吸……屏息至無聲。
白瑞祺臉色變了變,額頭微微見汗。
他可以確定,這是……殺氣!
眼前這纖秀少女,長寧侯,是真的想殺了他!
他心跳如擂鼓,急促得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心裡卻沒什麼變化,目光堅定灼灼地盯着她,毫不退讓。
蘭傾旖目光清冷如鋼刀,無形中剖開他的內心好探清他的心理,周身的氣息越發冷漠肅殺。
良久,她忽然笑了,彷彿看見螻蟻在不自量力地挑戰般,笑意裡滿是輕蔑譏誚。“白瑞祺,你是不是覺得本侯不敢殺你,纔敢在本侯面前充大氣?”
看見對方目光微微變換,終究透出一抹難掩的憤怒,她笑得越發冷淡輕蔑。
“你實在太小看本侯,也太高看你自己了。你以爲你算個什麼東西?本侯要殺你,用得着髒了自己的手?只要本侯一句話,底下自然有無數人效勞。不說其他,只說你在翰林院,必然會呆不下去!想讓你跌落塵埃賤如螻蟻,更是易如反掌!”
白瑞祺雙拳微微發抖,咬牙道:“天下盛傳,長寧侯光風霽月,人中龍鳳。也會做這種逼親的勾當,真是令人齒冷。”
“旁人怎麼說,關本侯什麼事?”蘭傾旖坦然自若,“他們和本侯非親非故,本侯管他們作甚?”
白瑞祺啞然無語。
“你可要考慮清楚,莫非你那個未婚妻還能比本侯的妹妹更尊貴不成?若當真如此,本侯不可能沒耳聞。”蘭傾旖眼底笑意冷淡,神情看似親切,實則遙遠。“與侯府結親,對你的仕途意味着什麼,你也明白。可拒絕本侯,你就會一無所有。”
白瑞祺心頭火起,憤懣的火焰在胸口越燒越烈,冷笑,“想不到長寧侯竟然也會用威脅這種下三濫的手段!讓下官一無所有?憑什麼?”
“憑什麼?”她靠着桌案,俯視着白瑞祺,盯着他的眼睛,輕輕道:“就憑我是赫連若水!”
白瑞祺心口一窒,無言以對。
“官場從來不是靠熱血立足的地方。”蘭傾旖眼神幾分嘲諷幾分輕蔑,冷笑如刀:“有陽光的地方就有陰影,何況是官場這種勾心鬥角的地方?你想在官場找公平?沒睡醒吧?年輕人,如果你抱着這麼天真的想法,還是早點回家種田吧!權勢也是實力的一種,你懂嗎?”
白瑞祺面無表情,雙脣緊緊抿成了一線。沉默片刻,他輕聲而堅定地道:“下官許諾過未婚妻,此生不負。人無信不立,下官不會違背承諾。讓侯爺失望了。”
蘭傾旖挑眉,定定瞅着他,目光一寸寸冷下去。
白瑞祺沉默卻堅持,言語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
良久,蘭傾旖突兀地一聲笑,語氣嘲諷,聲音涼涼,“你確定自己不後悔?”
“下官不悔!”答得雖緩慢,卻堅定決然。
沉默。
白瑞祺見她不語,站起身,一絲不苟地行禮,禮數仍舊周全,“今日叨擾侯爺多時,下官心中十分過意不去,就此告辭。”
眼見他毫不猶豫地離開,蘭傾旖靠在椅背上,鬆了口氣,“且慢!”
“侯爺還有事?”白瑞祺轉頭,神情微冷,疑惑道。
蘭傾旖沒理他轉頭看向身後屏風,沒好氣道:“你贏了!我勉強讓他過關!”
屏風後轉出少女窈窕的身影。赫連無憂心情愉快,笑意盈盈,“謝謝姐姐了!”
“邊去!”蘭傾旖磨牙,“每次都要我來扮惡人!”
“你們……”白瑞祺怔怔地盯着赫連無憂,腦子裡混亂一片。
“你自己和他解釋吧!”蘭傾旖可沒打算在這裡煞風景,轉身大步出門,“話說清楚了就去上院,有事商量。”
蘭傾旖到上院時赫連文慶已經到了,正和父母親磨嘰。對這個情形,她表示很滿意:省了自己的口舌。
“你打算怎麼辦?”見到她,赫連文慶立即端正態度,湊過來問。
“定親這種事,不是該由父母做主嗎?”蘭傾旖疑惑。
“咱們家當家的是你!”赫連徹咳嗽。
蘭傾旖:“……那好,我來處理。”
縱然白瑞祺接受能力已經算強,也難以置信赫連無憂是侯府小姐的事實。
雲國對女子的禮教雖沒有黎國那麼森嚴,也允許女子出仕,但千百年的風俗習慣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的。名門望族裡嬌養深閨的女子,仍舊很少在外拋頭露面,像男人一樣建功立業。
他還真沒想過赫連無憂這種大家閨秀,竟然在外經商,侯府還會在知道自己和她有來往時仍允許他們見面。
難道侯府就不怕毀了她的名聲?
心中滿是不可思議,直到進了上院,他仍暈暈乎乎如在雲端。
“來,咱們來談談你們的婚事!”蘭傾旖食指輕敲桌面,開門見山。
赫連無憂和白瑞祺抽了抽嘴角。
蘭傾旖很遺憾,她還是覺得這試探期太短,反正無憂離出閣遠的很,急什麼?可女大不中留,妹妹天天跟她磨,她也只好讓步。
白瑞祺已從赫連無憂口中得知侯府所做的系列試探,不由黑線。難怪他在翰林院總覺得不對勁,原來是侯府在使力。
“試探了你好幾回,人還算可以,官場上那些壞習慣也沒沾染上,勉強算過吧!”蘭傾旖搖頭,半分不避諱赫連無憂。她的婚事,她自然有資格旁聽。“既然已經決定,你就早點請官媒上門提親,先把親事敲定,等無憂滿十八再成親。在這兩年裡,你就好好打拼一份事業出來。我不會插手此事。”
她意思很明白:人我許給你,算是讓你們安心。但想借我侯府的東風,不可能!想娶我妹妹,那就拿出本事讓我看看!
赫連無憂扁了扁嘴,“姐姐,你不是說只要我喜歡,不論身份門第嗎?”
“前提是你娶他!”蘭傾旖理所當然道:“那樣我就不介意多養一個!”
赫連無憂、白瑞祺:“……”
白瑞祺苦笑,“你們侯府選女婿,真是比公主選夫還嚴格。”
“誰知道你是不是道貌岸然的人渣!”蘭傾旖理直氣壯,“成親,是衝着一生一代一雙人去的,可若是中途真出了不幸,也不必硬撐着。我妹妹婚後若過得好,那是再好不過。過得不好,侯府也隨時準備接她回來。無論誰當家,都不會讓她受半分委屈!”
白瑞祺身子晃了晃:赫連若水,你狠!合着我就是娶了無憂,也不能掉以輕心!
“白編修,天涯何處無芳草。”蘭傾旖好心地勸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