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抽冷氣的聲音此起彼伏。
蘭傾旖甚至能感覺到韋淮越複雜的目光唰一下落到她背上。她泰然自若,“我現在是赫連若水,不是蘭傾旖,謝謝!”
見他挑起眉,笑意微斂卻沒再說話,她轉過身,不容置疑地道:“你和阿越都住客房去。”
韋淮越臉色微沉,狠狠瞪聞人嵐崢,暗暗咬牙。就知道這小子一來就沒好事,害得自己要從晚晴閣搬出去。
“爲什麼都要住客房?”赫連文慶湊到蘭傾旖身邊,壓低嗓音,“讓他們住我那裡去不好嗎?我還想和他們談談心。”
“你確定?”蘭傾旖斜眼睨他。
“怎麼?”赫連文慶被她看得心裡發涼。
她下巴點了點那兩人的方向,嗤笑:“他們爲師兄弟的排行就能多次打架,何況今晚都吃了對方的虧?不打架纔是怪事!高手過招的破壞力都很大,拆房子還是小事,傷及無辜也有可能。你確定要今晚和他們談心?要是你睡不成沒地方住或者缺胳膊斷腿可別找我。”
赫連文慶咳嗽,“還是算了吧!談心只要有空,什麼時候都行。我不急。”
“姐姐,今晚我和你睡。”赫連無憂奔上來拉住她,笑眯眯道。
“嗯。”蘭傾旖點頭。
人很快散盡,她拉着赫連無憂進屋,“有話直說!”
“姐姐,你和他……”赫連無憂吞吞吐吐,面露難色。
“你想多了。”蘭傾旖面無表情。
赫連無憂明顯鬆口氣。“你打算怎麼辦?”
“維持現狀不是很好嗎?”蘭傾旖坦蕩蕩道:“該幹嘛幹嘛去!”
赫連無憂嘿嘿冷笑,“只怕他們沒一個想和你維持現狀。”
蘭傾旖聳肩,“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什麼好擔心的?”
“我怎麼可能不擔心?”赫連無憂怒氣衝衝。“你和聞人嵐崢這段孽緣……你捫心自問,你捨得下手?如果真捨得,恐怕兩年前他就死了吧!男人的心永遠都比女人狠比女人硬,他還會爲你捨棄江山不成?或者你覺得他會手下留情?”
“這局是我向他挑戰,他怎會不應戰?”蘭傾旖微笑,“至於手下留情?他不會!我也不會!我們都不需要心軟,更不需要對方謙讓!這是對對方的尊重,也是各自的驕傲!”
“莫非你們還打算同歸於盡嗎?”赫連無憂簡直不可思議。
“那也是不錯的結局!”蘭傾旖神態輕鬆,語氣歡快。
赫連無憂看着她清麗甜美的笑靨,頓覺牙齒都發寒。
這兩個可怕的瘋子!
談話進行到這步,已沒必要再繼續。蘭傾旖沒再理她,收拾整理後洗澡睡覺。
次日她和往常一樣早起練武,一個時辰後回房吃早飯,此時赫連無憂纔剛起牀。
她剛坐下,玉瓏就通報她聞人嵐崢已到門外楓林。
蘭傾旖擱下茶杯,“多備兩個人的早飯。”
玉瓏扁着嘴下去準備。
某人壓根就沒把自己當外人,姿態比主人還主人。“早,傾旖!”
蘭傾旖沒理他。
聞人嵐崢也不在意她的態度,在她身邊坐下,推着她的肩膀迫使她轉過身。
“你幹嘛?”她架住他的手。
“你的頭髮亂了。”他撈過妝臺上的桃木梳,動作流暢,神態自然。
蘭傾旖一怔。
他利落地散開她束成馬尾的頭髮,很有閒情逸致地給她梳頭。她頭髮長得極好,如水如緞,烏亮純黑,光可鑑人,從髮根到髮梢,都一般光潤。握在掌心更是觸感極佳。
她不動不語,覺得這一幕很難得,能多享受一刻也是好的。
室內剎那變得極靜,安靜祥和的氣氛瀰漫在每個角落。
門外,赫連無憂停步,呆呆地看着那個金尊玉貴眼高於頂的男人姿態坦然地給女人梳頭。他動作很熟練,看得出絕不是第一次,烏亮的長髮在他雪白的指間流轉,一綹綹盤起,匯成簡單卻好看的髻。他手指靈巧如撥絃,挽發的姿勢瀟灑而漂亮,如暗夜裡開出一朵純白的蓮花。
她目光閃動,有點明白爲什麼姐姐會對他念念不忘了。以前她一直覺得再深厚的感情,時間久了也會淡會消失。但現在,她忽然明白,有的人一生真的只會愛一個人,不管結局如何,唯一的那個人便是他們的一生。
察覺身邊有異,她轉頭。
人影一閃。
藍衣飄飄,風輕雲淡。
韋淮越立在門口。
梳好頭的兩人轉頭,正對上門口兩人默然凝注的目光。
蘭傾旖神色平淡,隻眼神微微歉疚。長痛不如短痛,她不後悔讓他看見這一幕,但還是爲他註定無果的付出和犧牲而生出歉意。
但這世界上,總有些事,無法勉強。
聞人嵐崢神情淡然,沒有得意炫耀驕傲滿足各種情緒,彷彿他只是在喝水吃飯時身邊經過一個陌生人,平靜淡定,心如止水。
韋淮越臉上很少有表情變化,此刻依然看不出表情。隻眼神深邃,幾分蕭索。
氣氛微微僵硬,還好聞人楚楚來解圍。“你們都堵在門口乾嘛?怎麼都不進去?”
清亮如珠玉的聲音打破此刻寂靜,韋淮越的反應比赫連無憂還要快些,他很平靜地看一眼聞人楚楚,用眼神表達了他的歉意,而後淡定地拉着赫連無憂進門。
“小姐,早飯準備好了,要擺在哪裡?”玉瓏的詢問聲傳來。
“花廳,那邊風景不錯。”蘭傾起身,率先去拉赫連無憂和聞人楚楚,至於另兩位,不在她考慮範圍內,愛吃不吃。
那兩位果然很快跟上來。
花廳早擺了滿滿一桌。熬得濃稠山藥蓮子粥、素什錦的豆腐皮蒸餃配小碟蘸醬、香酥魚餅、鮮拌萵苣絲、四色乾絲、小白菜心、鮮筍炒雞絲、山菌野雞清燉湯、紅油木耳、八珍素菜。
考慮到人多,衆口難調,所以準備得十分豐盛,鹹淡葷素俱全,完全不似晚晴閣平時的清淡簡單。
不用蘭傾旖說什麼,都不是客氣的人,喝粥吃餃子夾小菜,各自填飽肚子。
聞人嵐崢不知道是心懷愧疚還是良心大發,竟然沒管蘭傾旖,專心照顧他妹妹。
聞人楚楚感動得兩眼淚汪汪,同時還有點不解,他今天怎麼不理師叔了?
聞人嵐崢對此卻十分淡定,“因爲我知道我顧着你不理她,她絕不會在意,保不準還會覺得輕鬆。但我顧着她不管你,你肯定會和我鬧。”
所有人:“……”
蘭傾旖默默咳嗽,努力壓下上揚的嘴角。
不成了,她好想笑。
這段對話一出,氣氛也很快活躍,那種若有若無的沉悶感終於消失,五個人說說笑笑,用了頓豐盛的早飯。
撤下碗碟桌椅,三個女子湊到一起嘰嘰咕咕說話。韋淮越和聞人嵐崢對視一眼,一個賞花一個喝茶,覺得該談的昨晚都談過,現在沒啥好談的。
玉瓊忽然進來,腳步略急,帶起一陣微風。“小姐,少爺來了。”
聞人嵐崢目光如看螞蟻般不經意瞥過,微微一怔,放下茶杯,仔仔細細看兩眼,眼中掠過一絲深思,神色奇異,似在從記憶中搜索什麼。
蘭傾旖一眼掠過,抿脣默默嘆氣。
聞人楚楚順着他倆的視線看去,沒看出啥不同,不由伸腳去踢她老哥。
當着師叔的面這樣看別的姑娘,還是她的貼身婢女,這樣真的好嗎?兔子還知道不吃窩邊草呢!
聞人嵐崢沒理她。
“譚茜瓊!”他忽然叫出她本名。
聽見這聲呼喚,玉瓊擡起頭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聞人嵐崢看着她。“六哥十多年來以爲你死了,想不到在這裡。”
玉瓊垂眸。
她曾是世家大族備受寵愛的嫡小姐,會在父母懷裡撒嬌,會和兄姐嬉鬧歡笑,會期待門當戶對的好姻緣,會有無憂無慮的童年……可這一切,都毀在***的陰謀陷害中。
一夜間,她失去所有。
忠僕替她被捕,剛滿八歲的她蜷縮在馬車底被死士匆匆送出玉京,車輪轆轆,路過午門刑臺她看見譚家一百四十人遍體鱗傷,看見父親被打瞎雙眼汩汩流血絕望向天,看見母親閉上眼靠在父親身上不願觸這陰冷人間,看見兄嫂姐姐不成人形,看見日光一閃,一百多道白光拖着血色彎月當頭劈下,鮮血如霓虹紛落浸透刑臺。
而她名義上的未婚夫四皇子,杏黃長袍監斬臺上冷然而笑。
她匆匆逃出走投無路,天下之大卻無處容身,又年紀小身無分文,不懂謀生技巧人情世故,顛沛流離吃盡苦頭。
父母兄姐送她離開時,跪在地上求她不要報仇;死士在她身邊死盡時,血泊裡再次重申這個要求。他們只要她,活下去。
她淪爲乞丐流落異國,還是最末等最無用時刻受人欺凌的那個。爲了生存,她在農田裡偷過農民饑荒裡用來救命的紅薯,在垃圾堆裡尋過吃食,在惡臭陰溝旁熬過傷病……幾度輾轉,她淪爲人販子手裡的奴婢。人販子手裡容不下苦大仇深的千金小姐,只容得下乖巧聽話的沉默羔羊。
但沒關係,她只要活下去,不惜深陷風塵。
報仇,她想過,卻又不願再想。遠在他國,孤身一人。她拿什麼去報?
天可憐見,她命不該絕,被賣到長寧侯府。
先伺候二小姐,她因聰明伶俐知分寸,被送給剛從師門回家性格古怪冷僻的大小姐。
那年她九歲,第一次見到不久後名動天下的赫連若水。
“君子佩玉,瓊意喻美好。你就隨玉瓏姓玉,名瓊如何?”沒有預想中的打罵責罰,反而是笑語盈盈眉眼春風。
君子佩玉,爹爹也說過這話。所以他的孩子名字都暗指“玉”。娘也說過,瓊字意喻美好。所以她名中帶“瓊”。
她尚且年幼,不知這人間沒那麼多巧合。
她姓玉,名瓊。那個浴火歸來夭矯絕世的女孩給了她堂堂正正的身份。
多年後她的主子出師歷練,推波助瀾借力打力,將四皇子黨連根拔起。
當一紙文書扔到桌上,主子命令她仿製書信暗中送到寧王府時,她才知自己以爲深藏於心的秘密早已納入她明慧炯徹的目光。
可那又如何?命運兜兜轉轉,終不負她。
年華荏苒,時光匆匆。當***和四皇子黨都煙消雲散時,她終於能解脫。
這世上已沒有譚茜瓊。
玉瓊忽然微笑,眉目平和,目光清澈。
“不!您認錯人了!我姓玉,名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