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熱溫泉裡熱氣騰騰,紅衣披髮的女子雙眸緊閉,安靜地浸泡在溫泉中。
溫泉水遍佈着各種草藥,色澤烏黑又隱隱泛出鮮紅。仔細看那點點紅色似在不停移動。那不是草藥,而是某種極小的鮮紅小蟲在蠕動,偶爾這些小蟲會爬到女子的身上,她卻連眉毛都沒動上一絲,靜得讓人以爲那是一尊毫無生氣的玉雕美人像。
偶爾會有人拎着紙袋進來,往水裡加草藥,他們的腳步都放得很輕很輕,動作很熟練也很輕柔,連呼吸聲都顯得很細很小心,生怕驚擾到她。
她漆黑如夜色的烏髮軟軟地垂在水中,面容靜然,姿態清湛,似對外界一切毫無所覺。
阿玉兒站在窗外,看着她靜若止水的玉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進去。
猶豫片刻,她還是小心翼翼地進門,將手中的提籃和托盤放在鋪着錦布的乾淨臺階上,又從籃子裡取出一碟點心,倒了杯溫水一併放在錦布上。
“你剛剛在猶豫什麼?”微涼的聲音淙淙響起,如深山幽澗裡的水。
“啊?”阿玉兒怔住。
“你剛纔的呼吸聲亂了。”那雙烏黑深邃的眼眸睜開,眼睛雖微微黯淡,看人也目光渙散,卻依舊不改她舊日威嚴。
眼見她問出來,自己已無法隱瞞,阿玉兒心中暗暗嘆氣,小心地研究着她的神情,確認她沒什麼異樣,她才吞吞吐吐地說:“剛剛收到赫連家的消息……”
“我爹去世。”她平靜地接上後半句,問:“我娘呢?”
“夫人還好。”知道她擔心什麼,阿玉兒答得飛快,“夫人還要顧及你。”
“將她秘密送去玉京,對外宣佈殉情。”蘭傾旖沒半分猶豫,淡淡道。
阿玉兒又是一怔。
“去辦吧!”蘭傾旖情緒極淡,彷彿再沒有什麼事能讓她動容,眼底有淡淡的倦意,不明顯,卻藏得極深。
“小姐……”阿玉兒頗爲擔心地喚着她,有心想勸她又不知道該怎麼勸。
“你怕什麼?”蘭傾旖不用看都能在心裡描繪出她憂心忡忡的樣子,不禁啞然失笑。“擔心我會受不住?不會的,我有心理準備。如果你擔心我就此放棄就更是多慮,就算不爲我自己,爲遠在玉京的那兩個,我也不會認命的。”
她說完就閉上眼睛,已沒興趣再說。
有人說,在生死關頭惦念的事,必然是心裡最重要的事。
她原來不知道自己心裡最重要的是什麼。她也不知道師門家族和他相比,哪個更重要。
然而如今她明白。
在她心中,天下之重,他最重。
少年時的蘭傾旖,或許會爲師門,爲家族背棄他,但如今他在她心裡的地位,已無其他可以超越。
嵐崢,你知道嗎?
你不必再耿耿於懷,擔心我會再次棄你而去,在我心裡,你最重。
但凡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
我會回去你身邊,活着回去。
這天下也是你的,無人可代。
在那之前,請你定要好好保重,等我回來。
她的手指落下去,摩挲着腰間的簡單別緻的同心結,眼底思念深濃。
雙結連心,心中有心。記取郎心,永結同心。
她在大婚次日她親手打給他這個結,他親自爲她繫上,從此再沒解開。那時候新婚燕爾,恨不得時時刻刻都待在一起,如今她和他夫妻數年,隨着時光流逝年歲增長,不再像當初那樣黏纏,卻更加知心默契,彼此的情意,悄悄地流露在每一個生活細節中。
每年她親手給他準備生辰賀禮,未必值錢,卻絕對是她自己動手做成,爲這些她連原來不會的女紅針線手工製作都慢慢地補起來,離開皇宮的日子她硬生生拖延到十月十一,要等陸航的回覆是一個原因,給他過生辰卻是主要。
那身衣裳,他可喜歡?
少年時心裡裝着太多東西,離開他雖覺得寂寞,卻沒有如今不知所措空空落落的茫然。人果然都是善變的,她原以爲自己這輩子都不會改變堅持,卻原來不是不會,而是還沒遇到更有分量的存在。
她漫不經心地笑笑,眼底卻有晶瑩的光芒閃爍。
回來後師父也沒能查出她的狀況是怎麼回事,但她身子虧損,不得不每日泡藥水兩個時辰,感官時好時壞,觸覺嗅覺視覺聽覺之類的感覺常常會不規律地消失,也許一天消失一樣,也許消失幾樣,誰也說不準。她從一開始的慌亂,到如今也習慣了,甚至在荒蕪枯燥的世界中,更加靜心凝神地打坐入定練功,心也比原來更靜,這樣的磨練,也未必全部都是壞事。
在抵達關口後她徘徊兩日纔出關,那兩日裡她等到趕來的常佳敏,同意她代替自己出關,也有當探路石替死鬼的意思,而後她聯絡到山莊的人和他們匯合,秘密回到月下山莊。
唯一麻煩的是玉瓏,那天玉瓏和常佳敏一起走,半路上常佳敏按照她的安排派玉瓏去送信給那一萬精兵,但玉瓏還沒趕到地方就遇到襲擊,阿歡他們趕去時遲了一步,那孩子身受重傷,沒個兩三年的休養恐怕好不了。而襲擊玉瓏的人……
蘭傾旖目光陰沉中隱隱透出凝重。
對方能那麼準確地摸準玉瓏的所在地,本身就是種可怕的事。如果是情報……
她心裡總有種不安感,這些天反覆回想當時經過,總懷疑有奸細,那這個奸細會是誰?
雲博報給聞人嵐崢的文書內容她知道,被軍隊襲擊……什麼樣的大規模軍事活動能不被當地官府盤查注意?還是官府已和這支不明軍隊狼狽爲奸?還有那天給常佳敏的背後一劍,下手的只是個普通士兵,還是易容的普通士兵,得手後立即自殺,擺明是個死士。主謀是顧澹寧,具體操作的人又是誰,那士兵隸屬的軍隊長官知不知道這其中有問題?
能悄無聲息地辦成這種事,黎國朝廷中必然還有顧澹寧的人,而且還地位不低。這個人是誰?什麼人能在聞人嵐崢的警覺防備下辦成這事?
她滿腦子疑問不得解,心裡急得像貓爪子在撓,這件事太重要,不把這人揪出來,聞人嵐崢和聞人既明都會有危險。
可這個人,到底會是誰呢?
今天她失明,什麼也看不見,無邊無際的沉沉黑暗中,她什麼也沒有,什麼也無從判斷。
這不是她第一次失去視覺,最開始她驚慌害怕,像回到童年噩夢,逃不脫度不過,將自己禁錮在溫泉池中,感受着池水傳來的溫暖,她才覺得有一絲安慰。
那天她一直不敢動,但如今她已習慣,忍不住想自己突然失明怕成這樣,那他呢?當初他看不見,心裡又該是怎樣的驚慌失措?可他不能讓任何人看出來,連一聲“怕”都成爲奢侈,他是什麼感受?
想的越多,就覺得心裡越放不下越寂寞,可她不能讓他知道,有些事自己一個人承擔已足夠,何必要平添另一個人的傷口?
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
她煩躁地拍打着水面,水聲嘩啦,她呼吸聲輕淺,猛的一頭扎進水裡,無聲沉沒在水中。
她心煩意亂的時候,聞人嵐崢也在燈火下徹夜無眠。
桌子上文書堆積,他看着手中的書信沉思。
陸航的反應和他預料中差不多,口口聲聲意外誤會,但動作毫不含糊,嘉水關那邊也封閉關口不和黎國這邊來往,雙方都緊閉關門加派軍隊日夜巡守,兩國邊境士兵也時有摩擦,動不動就有冷箭射進對方的關城,雙方都出動神箭手攔截對方的冷箭,迅速進入戰備狀態。
但聰明人都知道,現在還不是兩國開戰的時候,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如今的雲國,還有和黎國一拼之力,聞人嵐崢不會做這種原本可以避免的犧牲,他在等,等到雲國再沒能力抗衡他的那天。
他不着急,等得越久的果實越甜美。
除非陸航把司徒畫衣調來鎮守嘉水關,不然他相信雲國沒有能攔住他的將才。可北粵關外的衛國只服司徒畫衣的清羽軍,只要她離開,衛國鐵騎就敢入侵。再說司徒畫衣又不是傻子,她在北粵關得天獨厚,佔據天時地利人和,誰也奈何不得她,但在嘉水關卻未必。他就不信她會沒辦法拒絕陸航的調令。
看着桌上散落的情報,他猛然間想起鳳儀宮裡欄杆上的雕紋,想起那道令符上的圖騰標記,鬼使神差地想起多年前的某個世人敬慕追索的傳說,心裡一動,忽然站起身。
“容閎。”他猶豫片刻,淡淡道:“去藏書閣,找所有關於伏闕宮的文書記載,我要所有情報,記住,是所有。還有……”他神色緩緩冷下來,一字一句吐字清晰而堅定。“秘密辦理!”
容閎怔住,霍然擡頭看他的神情,見到他清冷如霜的容顏,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立馬拿出來標準的站立軍姿,低下頭飛快地應聲“是”,頭也不敢回地像被瘋狗追趕般跑出去。
主子一怒,必然有人要倒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