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門被攻破時,正門這邊還在打架。
當然,打架的是普通士兵。真正的重要人物,都站着沒動。
顧澹寧的目光從蘭傾旖出現的那一刻,就定在她身上沒有動。
雙方的距離隔得有點遠,硝煙滾滾影響視線,但顧澹寧還是一眼就看見她。
那個女人居然囂張到連衣服都沒換,雪白底繡雲紋閃耀淡銀光彩的祭司長袍,自然披散的長髮,出現在血腥的戰場上感覺很是格格不入,淡得像一抹飄進小軒窗裡的白月光。
但只有顧澹寧知道,她一出現,目標就是自己。
到底還是功虧一簣。
他心裡漫上淡淡苦澀,不知是該感慨自己技不如人,還是該嘆息對方的隱忍能力太強。
“大祭司……”身邊有親信在擔憂地喚。
“來不及了。”顧澹寧的聲音很低,語氣卻很平靜。“你沒看見剛纔西邊的黑煙嗎?那是他們的信號,咱們的城門想必已被他們攻破了。這裡的戰況如何,已不重要。”
當聞人既明被救走,他就知道黎國肯定會瘋狂報復。而他的目標,從頭到尾,都只是那個她。
濮陽城,不過是順帶。
“大祭司……”那人聲音震驚。
“城中生亂,他們的人肯定會裡應外合攻打城門,出手的人,不是溫九簫就是司徒畫衣。咱們的人攔不住他們的腳步。”顧澹寧連眼角餘光都沒施捨半分給他。
城牆在他不斷的搖動震撼中出現裂縫,再不斷地被加厚加固,那般沉厚的震動聲,令顧澹寧腳下發麻。
“他在等什麼?”聞人嵐崢心裡其實已有答案,但還是不敢相信。
總覺得顧澹寧不像那麼瘋狂的人,更不像顧家人。
嗯,也不對,應該說,他了解中的顧澹寧,算是顧家的異類。
“在等我。”蘭傾旖篤定答。“他的目標,從來都是我。”
嗯?聞人嵐崢不解加強調,“他看起來不像那種不管國家大局的人。”
“那或許是因爲……”蘭傾旖頓了頓,緩緩道:“他大概有很多話想對我說。”
聞人嵐崢手指頓住,眼神複雜地看她,輕輕地問:“**你要去和他攤牌?”
“是時候了。”蘭傾旖點頭,悄悄地伸手握住他的手,“我一直沒有跟你說,但我知道你早就知道。”
“走吧!”聞人嵐崢也乾脆。
蘭傾旖嘆氣,“你這人怎麼就這麼固執呢?”
“那你就別去了。”聞人嵐崢面無表情。
蘭傾旖扁嘴不答。
濮陽城守軍潰敗,顧澹寧依然不動聲色,目光凝注在遠處那抹雪色上,他眼睛微亮。“來了!”
他突然飛身而起跳下城樓。
兩道雪白人影飛捲過雲梯。
顧澹寧一路掠過宛若狂風,靠近他周身三尺的人都跌下城。
他要殺,蘭傾旖就得救。她身法輕盈靈動,
速度更快一籌,然而從下往上就相對費力,救人的難度又大於殺人,也只能盡力維持平手的結果。
“真是蠢!明明殺我就費勁,還要救這些不相干的廢物浪費力氣!”顧澹寧冷笑,衣袖拂過,幾個離他近的黎國士兵身不由己跌下雲梯。
“他們是我夫君的子民,沒必要爲你我的私怨送命。”蘭傾旖袖中黑絲漫卷,凌空飛綻如花,捲住跌下城的士兵重新扔回雲梯上,擡手就是一招流雲飛袖,衣袖一排,勁風森冷,直襲顧澹寧面門。
“呵——尊貴的皇后,你可真是悲天憫人!你這樣的人也配?背棄宗族認賊作父棄家叛國不忠不孝之人,你?也配!”顧澹寧冷笑,並指如刀,狠狠划向她衣袖和手臂。
“宗族家國?忠孝禮儀?”蘭傾旖冷笑,笑聲清脆而凌厲,“這些東西,你們骯髒的顧家也配提起?別噁心人了。全天下最不是東西的就是你們!”
笑聲中她腳尖點在雲梯上,飛身而起,軟劍黑光一閃,直刺顧澹寧心臟。
顧澹寧皺起眉,眼見她直撲城頭,微微猶豫,追上去狠狠一扯她手臂。
兩道人影在雲梯上翻翻滾滾打成一團,在滿城的火光硝煙中裹成巨大的幻影向城下而去。
蘭傾旖感覺很不錯。
城下,那是我的地盤。
你這個敵人都敢來,沒道理我這個東道主還害怕。
想來,那就來吧!
呼啦一聲,兩人如一對被風吹到一起的羽毛,幾乎同時落地。
腳尖剛接觸到地面,蘭傾旖的軟劍已刺向顧澹寧咽喉。
顧澹寧冷笑一聲,一柄匕首直扎向他心臟。
一聲輕響,兩人身形靈活地閃開,幾乎是同時,軟劍和匕首都落空。
底下保護在聞人嵐崢身邊的隱衛已滿臉興奮地團團圍上來,刀劍直指,拔劍張弩,每一張臉上都寫滿了期待。
安國大祭司,真正掌握安國實權的第一人,安國百姓心中的神。殺了他,可是比殺掉女王還要大的功勞。
腳步蠢蠢欲動。
身陷包圍圈中,即將被圍攻至死的顧澹寧卻是平靜的。
他單手負後,淡漠的目光緩緩地掃視過周圍的隱衛,眼神中滿是居高臨下的藐視。那樣的眼神,甚至讓人覺得,他看到每一個人,卻每一個人都沒有放在眼裡,姿態清傲如壓雪的青松。
聞人嵐崢覺得這一幕有點意思。
他看看他,再看看身邊白衣勝雪的自家夫人,覺得有時候血緣真的是很強大的東西。
蘭傾旖也很平靜。
靜靜注視着眼前的這張熟悉又陌生的容顏,她眼神中的意味誰也琢磨不透,或許什麼都有,又或許什麼都沒有。
對峙半晌,還是顧澹寧先開口。指着身邊的士兵們,他凝視着蘭傾旖,微笑淺淡,帶着不動聲色的挑釁。“你就打算用這些人來殺我?一羣廢物?容兒?”
“當然不會。”蘭傾旖漠然,“用我夫君麾下最精銳的衛隊?你配嗎?你們顧家這種全天下最骯髒的玩意兒哪裡配讓他們送你們上路?那是擡舉你們!他們負責給你收屍!還有,容兒是誰?我不認識,也沒聽過!”
“骯髒?玩意兒?擡舉?”顧澹寧不怒反笑,凝注着她和自己酷似的容顏,彷彿她說過什麼很有意思的事。“別忘了,你自己身體裡的血,來自何處?”
“來自於我師父!”蘭傾旖面不改色,問心無愧,冷冷淡淡答。
眼見顧澹寧猛然變得震驚的面容,看他的淡定面具再也戴不下去,像落入巨石的水面層層破碎,她忽然笑起來,笑聲如枝頭飄落的花瓣般輕而俏,卻帶着濃濃的諷刺和憎惡,“怎麼樣?沒想到吧!”
顧澹寧頭上突然開始冒冷汗,覺得後背也涼颼颼的。
短短的瞬間,他忽然想到很多事。有的是宗門裡秘密流傳的傳說,有的是自己注意到卻想不通的蛛絲馬跡,還有的是自己完全沒在意過聽過就扔到腦後的事……這些事突然串成一條線,讓他清楚意識到,自己想的那些,知道的那些,都太簡單。
“你……準備過多久?”他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無厘頭的話,聞人嵐崢聽懂了,這個答案他其實也猜到了,但他也想知道,轉頭認真凝視着妻子,他的眼神漸漸深邃。
蘭傾旖自然也聽懂了,知道夫君看似清淡實則認真的在意,何況如今也沒有掩飾的必要。
她坦然答:“二十二年。”
嘶的一聲倒抽冷氣,來自於兩個早又心理準備依然被震驚的男人。
顧澹寧手指微微發抖,覺得難以想象。
蘭傾旖看着他震撼的表情,譏誚地笑了笑,伸手指住顧澹寧,語氣輕飄飄地道:“看在你把濮陽城送給我的份上,我今天不殺你。”
她生來尊貴,天生風采氣度超拔人上,那一指動作隨意,不過是深入骨髓自然而然的習慣性動作,卻傲然睥睨似有風雲卷涌而起,周圍的士兵在她這一指之下,下意識退後兩步,深深地垂下頭顱。
顧澹寧沒有退,眼中卻有怒色一閃,“是嗎?誰殺誰還不一定。”
“哦?”蘭傾旖奇怪地看他,神色驚奇。“莫非你還很有信心,能逃過我夫妻二人聯手的夾擊?”
“你……”顧澹寧突然覺得血緣有時候也真是個可怕的東西,不然自己怎麼會輕易被她三言兩語挑起怒火。“虧得你還是一國皇后,也不嫌有失身份!”
“哦!”蘭傾旖語氣慢吞吞的,好睏惑地看着他,“大祭司!安國實際的主人!你這樣的身份也不算低,你天天琢磨我家夫君的妃子和她們的孃家,在她們身上各種鑽營動各種手腳,想以此謀害我夫君和兒子的時候,怎麼不覺得有失身份?”
她也不顧顧澹寧青白交加的面色和聞人嵐崢微微抽搐的臉頰,冷笑。“再說了,誰規定皇后必須要威嚴尊貴一板一眼?”
高人一等近乎碾壓的壓迫感再不掩飾,她氣勢大盛,傲然冷笑,沉沉威壓中,她厲聲道:“顧澹寧,有些事,你忘了,我卻沒忘!你們顧家的族譜,可還在我山莊的水雲居里躺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