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屏金案,錦簾玉榻,重重珠簾被風吹起,一挽便是滿手的徽海明珠,珠子碰撞聲細碎,旋動間光華灼灼,盪漾開一天月色,如點點流螢飛舞閃耀,紫金琺琅山河鼎中檀香嫋嫋,煙光凝散不定,飄忽如水晶簾。
薄薄的繡簾後,小宮女正用金撥子撥弄着暗黃色的香塊,氤氳的香氣裡一個懶洋洋的呵欠。
門口的光線一黯,蘭傾旖出現在門口。
“皇后娘娘。”
小宮女看到她,有些慌張地迎上來,匆匆忙忙行禮。
蘭傾旖微笑擡手,“皇上回來了嗎?”
小宮女恭敬地彎下腰,低聲回稟,“皇上半個時辰前剛到。”
蘭傾旖點頭,步伐飄然進殿,厚實綿軟的絨毯淹沒她的腳步,步踏無聲,安靜得像一個夢。
夜明珠在抹有椒泥和香料的內壁上熠熠生輝,毫無煙氣地溫柔照耀在紗簾後的這方空間。盤鳳鑲翡翠的軟榻上,聞人嵐崢正和衣而眠,淡紫錦被映着他的面容,眼下淡淡青黑看起來特別刺眼。
他看起來睡眠質量不好,睡夢中也微蹙眉頭睡不安穩,全身上下每個細節都寫滿防備和拒絕。
她在牀邊坐下,輕輕給他掖緊被角,心裡緩緩地生出幾分蕭瑟。
珠光明潤,香氣幽沉,晃動的珠光裡她神色怔怔,呆呆地看着香爐上冒出的絲絲縷縷的渺渺煙光出神。
夜明珠柔和的淡白光暈映照在她臉上,打下淡淡的陰影,映得她眼眸光彩迷離如水光暗涌。
她記得聞人嵐崢不喜歡檀香,什麼時候他多出這焚香助眠的習慣?他一直都沒睡好?這些年他勞心勞力改變過多少?分離的時光空白要怎麼彌補?
她伸手小心地撫過他眉間,抹掉他眉心的褶皺。
“什麼時候回來的?”手指突然被按住,他睜開眼,眼神清亮,看她的目光裡帶着笑意。
“坐了會兒。”蘭傾旖任由他握住手指,伸出另一隻手掠過他耳際,爲他挽起睡得微亂的發。“我吵醒你了?”
“沒有,我本來就沒怎麼睡,只是不大想動。”他將她的手按在頰邊,觸感一如既往的柔軟光滑,像被火烤得暖軟的絲綢熨帖地貼在臉上,他留戀地蹭了蹭。
“還撒嬌,也不怕兒子笑話你。”嘴上在嫌棄,她卻沒抽手,“熱水都準備好了,起來洗洗再睡。”
“你陪我?”他斜着眼睛睨她。
蘭傾旖嘴角微抿,“你想得美!我還想好好睡一覺明早出宮。”
他的手指頓住,想到明天還要去見岳母大舅子一家,無奈地嘆氣。
親戚太多也不好,麻煩。
磨磨蹭蹭地爬起來,簡單地收拾過後她已洗完,坐在桌邊翻書,柔滑如緞的長髮簡單地挽着鬆鬆的髻,他看一眼那挽得鬆垮的髮髻,心想以後如果有女兒絕對不能讓女兒也變成這樣。
洗完澡他也沒了睡意,給她擦乾頭髮,他掰着她的手指計算最近的行程安排。
蘭傾旖任由他算,另一隻手毫不費事地給他整理衣冠。
“這麼認真幹嘛?馬上就要睡的。”聞人嵐崢毫不在意。
蘭傾旖不答,手指緩緩落下,軟軟地搭在他腰間盤扣上,那裡一個千絲結,顏色已有些陳舊,看起來已上了年頭。
事實上,也是。
手指撫上自己腰間,同樣的位置。
那是大婚後她親手設計編織,一模一樣的一對,自此從未解開。
那時候新婚燕爾濃情蜜意,寂寂宮廷,幽幽燭火,一絲一線裡手指穿梭成結,套住一生的承諾,然而承諾如紙單薄,總抵不過歲月的荏苒森涼。
“都這麼舊怎麼還不換?也不怕被人笑話。”
“你不在,也沒人關注我這些。”他挽起她的發,看進她的眼眸深處。
那雙眼睛一如既往清亮幽深纖毫畢現,琉璃般光彩照人,照得見人心中最隱秘闇昧的角落,也照見他的老去。
心裡忽然涌起淡淡的悵然,他平靜地一笑。
“沒關係,以後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蘭傾旖抓住他的手,笑意淺淡,“生死境地裡走過一遭,想通很多事,等終結掉顧家,所有的時間都是我們的。”
他微微一怔,有點不敢相信這樣的話會是她說出來的。成親至今,她從來沒對他說過一個卿卿我我的字眼,平平淡淡度至今,他們爭過吵過鬧過冷戰過,多半都是他先低頭。即使是感情最好相處最融洽的時候,他也覺得他們之間還隔着薄薄的膜,有些事自己猜到和對方說出來是兩回事,他以爲她永遠都不會對他開口,卻沒想過自己都不抱希望時會聽到她主動坦誠。
她執起他微涼的手,指尖觸碰到他掌心細小的傷痕和薄薄的繭,她緩緩地深呼吸,將他的手握得更緊。
那不是她記憶中的手,他的手其實很溫暖,有着練武之人少有的細膩,手指柔軟靈巧,所以出劍的速度比別人更快,可如今她握到的只是硬硬的繭。
但沒關係,以後我們還有很長時間相互溫暖。
她把臉頰貼在他掌心,笑嘻嘻打量着他的表情,“嵐崢,這些年我每次想放棄時,就一直想,如果我窩窩囊囊地死在病榻上,你會不會笑話我。然後我就覺得,我在誰面前丟臉都可以,卻唯獨不能在你面前丟臉,你生不生氣?想不想罵我?”
他收緊手指,感受到軟潤柔膩的肌膚,像最溫軟的細羽茸茸地簇在掌心,他想氣,又想笑,最後只撫了撫她的鬢髮,笑意清淡如流水,“像你會做的事,就算錯了也不肯主動低頭。我也納悶過,明明你在別人面前很懂懂分寸知進退也彎得下腰,怎麼唯獨面對我就像刺蝟?”
蘭傾旖彎起眸子笑意芬芳如酒,“因爲我知道你不會和我計較,所以可着性子來。”她偏頭想半天,臉上的笑容也收斂起來,“分開的時候我又後悔自己以前太不懂珍惜太任性,然後就覺得自己太傻,也不能免俗。”
他看她的眼神柔軟如水中青荇,“我都不在乎,你怕什麼?”
“當年因爲是否要孩子的事和你吵架時,玉瓊說我爲你着想的時候太少,我後來想過一夜覺得她說得沒錯。”她眼裡蒙上淡淡的憂傷,“後來我就覺得挺可怕,擔心我們這樣下去會不會變成怨偶……”
“都說女人喜歡胡思亂想,現在看你這樣真是一點都沒錯。”他對她能想到這麼多覺得不可思議,哭笑不得地捏捏她的臉頰。
“誰還沒犯傻的時候?”蘭傾旖沒好氣地掐他手指,內心也承認這種想法的確夠糗的。
“怎麼覺得你越活越年輕,我越活越老?”他看着她明亮開朗的笑顏,有點挫敗地喃喃自語。
“扯淡!”她根本就不信,神態肅然地對他諄諄教導,“我跟你說,就咱們倆這年紀,擱在別人嘴裡,你那叫年輕力壯,我這叫半老徐娘。要擔心也該是我擔心纔對。”她想了想,堅決不肯承認自己老,“不過沒關係,就算再過一百年,你也比我大三歲,這輩子我是不用擔心被你嫌棄的。”她乾脆坐在地毯上趴在他膝頭自下而上瞅他表情,笑意空靈璀璨,明豔清朗,恍惚仍是當年烽火長街上他偶然瞥到的那個飛馬疾馳踏破萬千積雪硝煙的清傲少女。
這麼多年,她一直都沒有變過。
那爲什麼,他一直沒發現她內心仍是當年自由爛漫的她?
“有沒有覺得委屈或不甘心?”他忽然問。
“什麼?”她神情迷惑。
“如果沒有我橫插一手,即使你被陸航忌憚,依然有辦法自保,以你的能力,只要度過最初的劣勢,多的是辦法反擊,畢竟陸航想殺你只能暗殺,你不可能沒辦法應付。爭取到足夠時間,哪怕你被門規束縛,也可以建立一個屬於你的傀儡朝廷,登上權力的巔峰。”他和她分析。
“如果不是因爲我愛你,我肯定會這麼做的。”她坦然自若。“可這世上的便宜,我不可能一個人都佔盡。你說對不對?那時候你對我而言,還是比權力重要的,雖然不是最重要。”她偏頭思索,“不過現在你最重要,不會有什麼比你更重要。”
火熔洞裡清修練功,她也不是沒遇到過命懸一線的時候,如果最深的執念是最重要的存在,那也就是他了。
世上有些情意會在時光中削薄淡化直到消失,可有些情意卻如酒越釀越濃厚。
她很慶幸,她對他是第二種。
這一生她身份尊貴,卻血火相伴,以爲自己永遠都是高樓上獨自望斷天涯,將一切納在掌心,井然有序卻寂寞如雪地度過,卻遇到打開她心門的人,決然剛烈的心得他小心呵護,妥帖珍惜,直到盪滌血氣,得一個清朗餘生。
以爲一生永在冰冷血腥中睡夢難安,卻有幸遇到他的平靜守護,夢魂之外,終得安穩眠牀。
“嫁給你做皇后,我一樣可以掌握權力。”她笑嘻嘻看他,幾分戲謔幾分認真,“橫豎你整個人都是我的,當然你擁有的權力也是我的。”
他噗地一聲笑出來,本來還因爲那條“宗門弟子男不納妾女不爲妾”的規矩覺得對不住她,但現在看她漫不經心的樣子覺得自己想太多。
“要不你今晚別睡了,陪我聊天吧!”蘭傾旖抱住他的腰,“我有好多話想和你說。看見常佳敏替我死時,我就在想,如果當時是我……我不想帶着遺憾走,發誓見到你一定要把那些從來沒對你說過的話都告訴你,耽擱到今天,我覺得再不說自己都裝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