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捲過淡淡的風。
那風柔、烈、幽、冷、威。
有風的威勢,沒風的散漫,寒氣森森,若有形的利刃,迅捷無倫地刺向顧歇下劈的右手的腕脈。
明月千里,輝光一線,剎那間已到眼前。
淡青光芒一閃而過,剎那迎面而來直撲顧歇。
耳邊有人長笑,笑聲清亮如鳳鳴,翻落天際風雷驚雨無數。
笑聲裡,有人遠遠道:
“師伯,近來可好?”
笑聲裡,有人靜靜道:
“想殺她,先問朕同不同意。”
動作在先,聲音在後。
兩人打的都是攻敵必救的主意,顧歇絕不會願意和蘭傾旖同歸於盡的。
飛撲上來的護衛們已飛速結好陣勢,腳步聲齊整如一人。
風起雲涌,飛雪流轉,隱約可見紅燈飄搖,閃爍不定,陣勢中有人發出慘呼,有人倒地,卻轉眼已將顧歇圍在中間。
顧歇手腕微轉五指連彈,指尖勁風飛掠,擋下襲向自己腕脈的罡氣,胸口已微微一冷。
“師伯,弟子知道從你手下搶回小師妹不可能,但此時只要你稍微分心,弟子就能立即殺了你,你要試試嗎?”
那聲音近在耳畔,半空飛轉的身姿夭矯如長虹,俯身睨笑的姿勢散漫,目光卻森冷如冰。
溫九簫。
對上他清亮幽深如雨後山谷的眼眸,顧歇目光微微一縮,絲毫不顧近在咫尺的重重殺機層層軍隊,手指微擡。
那一線虛幻的淡青光芒竟被她兩指生生擡起,對面屋檐上,溫九簫的瞳孔微縮,已如飛絮般飄落在地,風度翩翩優雅施禮。
“弟子溫九簫,拜見師伯。”
顧歇眼中厲光一閃,語氣裡已帶上幾分無法抑制的怒氣,聲音凌厲如一把帶血的尖刀,隨時等着奪人性命,“你師父呢?”
溫九簫笑意不變,神情閒適宛若在和朋友聊天,“師父去了系邙山。”
蘭傾旖躺倒在地不敢動彈,顧歇看似在和溫九簫說話,其實一直將氣機鎖定在她身上,她只要稍稍一動,肯定是個死,誰也來不及救她。
她對同歸於盡同樣沒興趣。
溫九簫的目光掠過她染血的脣角,眼神微冷,轉頭看一眼聞人嵐崢,臉上有微微怒色,然而他轉頭面對顧歇時還是滿臉的淡然從容。
“系邙山?”顧歇完全沒注意兩個男人之間的細節,怔住,“他去那裡做什麼?”
“師叔遺骸還在那裡,師父當然要去。”溫九簫微笑答。
“什麼?”即使是以顧歇的心機城府,也不由臉色微變,“你師叔?”
“是!”溫九簫對她的殺氣恍若未覺,淡淡道:“哦!您可能不知道,騰龍密令重現人世,懸而未決的天雪門主已確定人選,新主號召伏闕宮弟子對您下達絕殺令,所以您不用再強撐,您的幫手都不會來了。”
顧歇臉色變幻不定,勉強維持住表面的鎮定,卻依然感覺到背上直冒冷汗。
怎麼可能?
四十年不見天日的騰龍密令,以爲這輩子都不會出現的騰龍密令,竟然重現人世。
謝凌川,連老天都在幫你嗎?
半晌她忽然冷笑,“什麼騰龍密令?什麼新主人?誰知道真假?你們一面之詞如何能信?”
“信”字話音未落,她忽然劈手抓向蘭傾旖,意圖挾持她做人質離開。
聞人嵐崢臉色陰冷,向前便衝。
溫九簫一把拉住他,“別過去!”
七彩光芒一掠,惡狠狠撲向顧歇的手。
顧歇冷笑一聲,手下不停,速度更快。
蘭傾旖看在眼裡,心裡也冷笑,叫你輕敵!殺了你最好!
彩光大亮,亮出電光霹靂般一聲壓抑的慘叫。
半空中紛紛揚揚落下一陣淡淡的血雨。
顧歇整隻右手,瞬間齊腕而斷,斷手飛揚鮮血飛濺,落滿蘭傾旖一臉。
“不是……彩魂?”顧歇撫着斷腕,震驚之極,眼中反而有淡淡的迷茫。
蘭傾旖咬着牙,滿臉狠絕,笑出滿口白牙,森然道:“以爲我是你?活生生挖出足月孕婦的孩子練功?滅絕人性?”
“好!好!!好!!!”顧歇仰天大笑,笑聲凌厲如刀,“你好!”大笑聲中,她不管不顧並指如刀割向蘭傾旖咽喉。
蘭傾旖沒動,在剛纔聽見溫九簫那番話後,她就知道這一夜混戰結束了。
顧歇,也即將結束。
手臂一緊,有人貼地而來卷掠如風,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扔向聞人嵐崢,同時那人兇猛決然的一拳惡狠狠轟向顧歇。
眼前天旋地轉,蘭傾旖兩眼發花,已看不清天黑天亮,整個人都覺得疲憊,她感覺自己的意識漸漸變得混沌,最後迷濛的意識裡,是淡淡蘭芷芳桂香氣,她安心地閉上眼睛。
“朱籬!青恆!”顧歇聲音尖利,語氣森然:“你們想幹什麼?”
“自然是爲老宮主和謝門主報仇!”朱籬冷笑,毫不停留地欺身而上。
玄魄、白戰、青恆、朱籬。
百年前,他們同是伏闕宮裡地位僅次宮主的四大殿主。然而在宮主繼承人的選擇上意見不合,甚至在宮主突然辭世後因此分道揚鑣。
玄魄、白戰支持言曠,青恆、朱籬支持顧歇,從此開始他們百年的明爭暗鬥,然而他們誰也沒想到,在百年後,被掩埋在時光深處的死亡之因會重新揭露,甚至他們會重新走到一起並肩作戰。
那些久遠的故事,充斥着背叛、暗殺、陰謀、鮮血、野心和貪慾的泛着烏黑鮮血的塵封真相,還有那些愛而不得因愛生恨因愛生妒的扭曲的愛,都在漫長的時光後完全展露在陽光下,充滿腐朽的氣息,浸透無辜人的鮮血,於今日,要統統做個了斷。
百年前的陳舊故事撲面而來,沾滿烏黑的血跡,打溼在眉間鬢角。
天邊露出明亮的陽光,照亮這飽經摺磨的村莊,村莊裡,當世的頂級高手們,正在展開一場震驚天下的復仇的誅殺。
不過,那畢竟已經過漫漫歲月,太久遠的歷史,他們這些不曾經歷的後輩們很難理解那種沉重,也不願意去理解。
溫九簫漠然看一眼被四大殿主圍攻的顧歇,知道她死定了,也懶得再多管閒事,轉過身檢查蘭傾旖的情況。
蘭傾旖安靜地躺在聞人嵐崢懷裡,雙眸緊閉,神態安然,脣角含一抹淡淡的明豔的笑意,除開臉色微微蒼白,看起來和平時沒什麼兩樣,神色沉靜宛若沉睡,正做着香甜的美夢。
聞人嵐崢的目光掠過她脣角的笑意,像心臟捱了一鞭,整個人都有些站立不穩。
他踉蹌着後退兩步,感覺臂彎沉重得承擔不起,坐倒在地任由溫九簫給她把脈,不敢開口問她的情況,心裡空得找不到實地。
溫九簫的手指停留在蘭傾旖脈上,仔仔細細打量着她的面色,臉色陰沉如暴風雨前的天空。
他心裡亂糟糟的,有些不安地轉頭看向左突右支無法逃脫的顧歇,她已漸漸落在下風,又被含恨出手狠下殺手的四人圍住,如無意外她不可能有命留下。
“顧澹寧和葉瞬呢?”半晌,他淡淡問。
他來得比較晚,先前很多事都沒看到,但深深明白沒道理顧歇都親自出現,那兩個還不見蹤影。這不正常,他們難道比顧歇的地位還高?再說顧歇會那麼自降身價地替他們做打手清理敵人?
聞人嵐崢仔細看他的神情,知道蘭傾旖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這才放下一半的心,想起這一夜的跌宕起伏詭異驚險,那種命懸一線的危機感似乎還在腦海中,他深深吸氣,勉強平定心情,這才緩緩地低聲對他講起前後經過。
溫九簫愕然瞪大眼睛,被葉瞬的死訊驚得眼眸都大了一圈。
“死了?”
他還在暗暗擔心深深戒備等着殺他,結果他已經死了?
這結果太出乎意料,即使淡定如溫九簫也呆住,有點不敢相信天上掉餡餅幫他解決時刻懸在頭頂的利刃,腦子都有些空。
直到聞人嵐崢不耐煩地再三催促,他才緩緩回神。
眼神複雜地看對方一眼,溫九簫將事情經過理了一遍,再看看昏迷不醒的蘭傾旖,心裡淡淡一聲嘆息。
“她暫時沒危險,你放心。”
聞人嵐崢眉梢輕挑,簡直要被這含糊其辭的回答氣樂,想要質問,溫九簫已擡手止住他即將出口的話。“你別問我,我對巫術也沒多少研究,也不可能給你準確答案。”他轉眸看向顧歇,眼神奇異,似憐憫似憎恨似厭倦,千種情緒複雜難明。
鮮豔的紅衣落地,顧歇跌落在地,脣角染血。
溫九簫忽然走上前去。
他並未走近,站在人羣之外俯視着倒在血泊塵埃裡的顧歇,目光遙遠。
“師伯,師父讓我轉告你幾句話。他這一生過得淡漠,手裡沾染過不少鮮血,也不是沒濫殺過無辜,更不是沒欠過他人。可他即使欠過天下人,卻唯獨不欠你。此生決絕,來世不見,如今他再無他求,只願生生世世與你永不相見。”
顧歇瞪大眼睛,聽着他漠然的聲音飄進耳朵,已逐漸迷糊的神志在這一刻突然變得無比清醒,清楚地聽見他說“生生世世永不相見。”
要有多漫長的愛,多深濃的恨,才能讓一個人用生生世世來對待另一個人?
她忽然大笑,笑聲嘶啞,驚破蒼天。
“好!好!好個生生世世永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