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到底是怎麼啦?沒來由地又多跳動了幾下。我甩甩頭,拋開這難言的陌生感覺,嘆息着說:“醫官說班智達年已七十,油燈耗盡,至多隻能撐五六日。恰那即刻派人來接你,可是六盤山到涼州,一來一回最少也要十日。班智達一直強撐着要見你,我看恰那急得茶飯不思,就偷溜出來用最快的速度跑。這些年跟着你偷學,倒是讓我法術精進了許多,五百里路居然只用了六個時辰。你如今加緊時間趕路,應該能見班智達最後一面。”
他訝然:“你果然是隻靈狐,這些修行的法術被你用來居然能發揮出這麼大的功用。”他略沉思片刻,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恰那不知道你來找我?你沒有告訴他你會說話?”
我搖頭,苦澀地說:“那孩子心中的小藍太過美好,我捨不得破壞……”停頓一下,長長呼出一口氣,我黯然扭頭,“既然信已帶到,算是我報了你的救命之恩。我就不跟你回去了……”
“你要走?”他抱着我的手緊了一緊,聲音突然擡高,透着焦急,“爲何?”
“我是妖啊,你們人不是最怕妖孽嗎?”想起以往被跳神唸咒用狗血糞便驅逐的種種經歷,我的聲音也不由自主擡高了,冷冷地笑着咬牙,“你們這些巫師僧道,不是都以驅逐妖孽爲己任嗎?”
“藍迦!”我的小尖嘴巴被捂住了,他的掌心帶着溫暖的濡溼,將我捧到胸前,低頭頂着我的額,柔聲問,“你以前,受過什麼傷害嗎?”
我像是被放入火中炙烤,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燒着了,我用前爪指着額頭的斑痕,冷森森地笑道:“這塊像蘭花一樣的斑痕,是不是很漂亮?看到的人都會讚歎。可是有誰知道,這根本不是胎記!”
“兩百年前,我最後一個親人也老死了。整個山洞只剩下我一個,那種沒夥伴說話的寂寞,真真如萬蟻噬心。我到山下的牧人家中,偷偷跟着他們,只爲能聽到說話聲。每天聽主婦教小嬰兒說話,我便跟着學。久而久之,我自己也不知爲何,居然能講人話了。”
光影氤氳,暮色漸沉,連帶心情也跟着昏黃暗淡下來:“那個叫扎西的小孩,我偷眼看他長到10歲。我熟悉他的一舉一動,就像家人一般。我想了很久,終於鼓足勇氣,趁着他放羊時,走到他身邊用藏語對他說了句‘你好’。”
八思巴撫摸着我的小尖耳朵,柔聲問:“他是如何反應的呢?”
我咯咯笑了起來:“那時的我真太幼稚了,從來都不知道,一隻能說話的狐狸會讓人類有多恐懼。”笑聲在我口中戛然而止,往事重上心頭,依舊能感到當時的震驚與痛。“他被嚇到了,撿了塊石頭便朝我砸來。我沒提防,眉心被重重砸到,血立刻流了下來。”
他眉間微攏,臉上浮現不忍,輕柔地撫摸我的額頭:“就是這個蘭花形的斑痕嗎?”
我點頭,鼻子哼氣,眯眼看車窗外的靄靄暮色:“後來,這家人急匆匆搬走了。我多傻啊,居然不知道他們爲何搬走。”
“這之後我又漂泊到許多地方,學會了蒙古話、漢話、党項話。每次只要我想跟人做朋友,一開口說話,就會惹來各種驚恐的表情。然後巫師、僧人、道士前來作法,燒一堆奇怪的紙頭跳怪異的舞。我終於明白,這所有的一切是因爲——怕我。人類稱呼我們這些會法術的生靈爲妖孽……”
心有些痛,停頓許久,我方纔迷濛着眼繼續:“經歷這些後,我回到了崑崙山,獨自居住在父母住過的山洞,一百年間再也沒有開口對人說過一個字。”
他輕輕梳理我的毛髮,掌心的熱度透出一股值得信賴的力量,黑瞳裡波光流轉,輕聲嘆息:“藍迦,別走。無論世人如何看你,我和恰那絕對不會。你可知道,初到涼州,我們都不適應。身體不舒服,又聽不懂蒙古話,除了伯父外沒有親人,沒有玩伴,這些寂寞的日子幸好有你。只要你想,我們便是你的親人,我們絕不讓任何人傷害你。”
怎麼鼻子裡冒出了酸酸的澀感?我吸一吸鼻,將頭偏過一邊:“我跟着你這麼多年自有目的,不過是想聽法而已。”
“那便聽好了。”他開心地笑了,眼角彎起好看的弧度,“這些修習之法,能對你有用,那最好不過。佛法本來就是講給有緣人聽的。佛祖度化一切生靈,藍迦,你集天地之靈氣而生,你比我們這些修行的人,更適合習法呢。”
我擡眼看他,迎上的是一雙清澈純粹的眸子,那麼幹淨明亮,照亮了心底深處無人觸及的角落。一瞬間,我醉進了這一汪清澈的潭。真是不爭氣,眼角居然浮起了些許溼意。
“再說,你捨得離開恰那嗎?這些年在王府,雖然他從不說,可我知道他過得有多不開心。公主她……唉……”他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蹙起眉頭,一臉
痛惜,“他才13歲,那麼小就要承受大人才會面對的事情。我無法時刻陪伴在他身邊,可是有你陪着他,帶給他快樂,我便放心多了。”
想起恰那,我的心裡一緊,愛憐之情油然而生。這個可憐的孩子,4年來在王府裡受盡了苦頭。墨卡頓的冷嘲熱諷還算是小事,她動不動就發脾氣摔東西,不順心了甚至還動手打恰那。最初時,每次吵架被打,他只會縮在牀頭抱着我默默垂淚。後來,無論墨卡頓說什麼做什麼,他都不再吭聲。他每日儘量避免碰上她,看見她便像小兔一樣驚慌而逃。墨卡頓常出去騎馬射箭逛街訪友,只要她不在院子裡,他就會暗自舒一口氣,表情也會輕鬆許多。
他每天學習蒙語一個時辰,學習騎馬射箭摔跤一個時辰,再到幻化寺跟着伯父哥哥學佛法一個時辰。還要以闊端女婿的身份,參加各種王府聚會或去拜會蒙古貴族。那麼個小人兒,說着大人才說的客套話,戴上大人才戴的各種面具,力不從心地扮演着大人的角色。
看他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我總是心疼,與他獨處時,就儘量逗他笑,跟他玩他這個年紀該玩的遊戲。唯有此時,他纔會露出我最愛看到的純真笑容。
許多次了,我都忍不住想出言安慰他,卻每次生生忍住。額頭的花形斑痕一遍遍提醒我過去的場景,那些人類聽到我說話時驚恐的表情。恰那這孩子,他在我心中太過純真,太過美好。我怕,他知道我是妖,那份美好便從此打破……
“恰那要是知道你會說話,一定會很開心。”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微笑着搔搔我的頭,“他肯定一直在盼着你能跟他說話呢……”
我回憶着元朝歷史,凝神說道:“貴由汗只做了一年多大汗便暴斃,可汗的位置選了很久才選出蒙哥繼承。蒙哥是成吉思汗幼子拖雷的兒子,也是元世祖忽必烈的親哥哥。蒙哥上臺後,蒙古政權由窩闊臺系轉到了拖雷系。”
年輕人沉思片刻,問道:“我記得史書上說,蒙古人爲了統治需要,通常攻下一個地方,便對當地宗教採取兼收幷蓄的方法,所以除了蒙古人自己的薩滿教以外,佛教、基督教、道教,蒙古王室通通都信。”年輕人擰眉看向我,思慮着問:“忽必烈見八思巴,真的只是爲了聽法嗎?”
我心下一凜,這年輕人真聰明!我讚許地點點頭:“蒙古政權從闊窩臺系轉到託雷系後,身爲大汗同母弟弟的忽必烈位高權重,被蒙哥任命總領漠南軍事。他在六盤山停留,是爲了攻取雲南大理。當時四川還在南宋控制之下,要到達雲南大理,必須穿越甘肅青海的藏區。忽必烈召班智達,目的是瞭解藏族的歷史文化,以保證在藏區行軍順利。不料,班智達派來了17歲的八思巴。這是八思巴第一次見到忽必烈。當時的八思巴絕對沒想到,這次的會面,對他一生至關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