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藍,你是靈狐,能說人話,有些許法力。你跟着他們兄弟倆,是爲偷習法術,這我早就知道了。”
我聽得心驚肉跳,腦門上的青筋鼓出,恨不得趕緊奪門而逃。
病榻上的班智達消瘦得只剩皮包骨,像一片幹黃的枯葉,能被一陣風輕飄飄地吹走。佈滿老人斑的臉上皺紋如溝壑,縱橫密佈。他費力地呼吸着,每吸一口氣都要耗去大量力氣,身上唯一稍顯活力的只有那雙曾經閃耀着智慧光芒的眼睛。
我從來沒想到,臨終前的班智達居然要見我,而且是單獨見。恰那把我放在班智達牀邊靜悄悄退出後,我惶恐至極,忐忑不安。沒想到還未曽開口,便被看破了心思,我四肢無力,哆哆嗦嗦着解釋:“我……可我……班智達大師,我從來沒想過害他們……”
他半閉的眼睛突然睜大,頭衝我稍稍擡起,眼神犀利:“若你有心加害他們,我豈能容你活到現在?”這句話似乎耗了他很多力氣,他重新無力地躺回枕上,大口喘着粗氣,半晌才閉着眼搖了搖頭,“你放心,我絕無責備你之意。這些年,我一直暗中觀察,看得出你對婁吉和恰那並無壞心。相反,你幫了他們不少。”
我半懸的心終於落了幾寸下來,暗自噓了口氣,依舊覺得背後冷颼颼的。他斷斷續續說着,一句話也費時許久:“你以後不必偷偷學法。我有套精深的習法咒術,人習了只能延年益壽,妖習了卻可隱身幻變,日行千里。我現在就可傳授與你。”
我惴惴的心全然放下,喜得差點兒手舞足蹈,趕緊瞅着班智達,眼露懇求。班智達喘息片刻方說道:“只是我有個條件。”
我頓時委靡下來。唉,與人類打交道久了,也知道了天上不會無緣無故掉餡餅的道理。
他眼神凌厲,嚴肅地看着我:“你須立誓:跟着他們兩兄弟,用你所習之法竭盡全力保護他們,直到他們壽盡乃止。”
我怔住,本以爲,班智達會怕我偷習法術,讓我離開他們,沒想到……我重重點頭,將自己的前爪咬破,滴血入班智達掌中。血很快便融入他的掌心,成爲隱隱一道血線。
這是我們獸類起誓的方式。獸類絕不輕易立誓,因爲我們所訂的契約決不可違,否則便是逆了命數,會遭到天譴。我的壽命比人類長得多,以短短几十年的陪伴換來珍貴的法術,這等划算的交易怕是任何獸類都抵擋不住的。可我第一次立誓時,卻根本沒想到這些,我從心底,願意陪伴這對孤獨的兄弟。
我跪在他牀前,一字一頓緩慢說出:“大師,藍迦梅朵在佛陀面前立誓:今生今世我都會跟着婁吉和恰那,盡我之力保護他們,直到他們壽盡乃止。”
那時的我並不知道,這一誓言羈絆了我近40年,看遍了人生百態,嚐盡了悲歡離合,經歷了重重生離死別。從此,在我漫長的生命裡書寫了最濃墨重彩的絢爛篇章。
看我立完誓,班智達無力地將頭靠回長枕,長長噓出一口氣,似是滿足,似是寬懷。
涼州下起最大一場冬雪的那日,班智達大師終於油燈耗盡,走到了人生盡頭。那一日,班智達身披錦色袈裟,盤腿坐於蓮花臺上,身後是薩迦派供奉的文殊菩薩,面前跪着幻化寺所有徒衆。八思巴和恰那侍立兩旁,攙扶着他虛弱至極的搖搖晃晃的身體。這是班智達人生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場法事:傳承法統的付法儀式。
窗外天色陰沉,鵝毛雪片簌簌飄落,地上積雪已到人膝蓋的高度。大殿內鴉雀無聲,唯有火盆內柴火的噼啪聲。班智達將自己的法螺和衣鉢傳給八思巴,讓所有徒衆對八思巴行法王之禮。做完這一切後,班智達定睛在八思巴身上:“婁吉,現在跪在我面前,當着佛祖和所有薩迦派徒衆,將你昨日所發的誓言再發一遍。”
班智達的聲音微弱,卻有着不容置疑的威嚴。八思巴跪在蒲團上,重重叩首:“我洛追堅贊在佛祖和伯父面前立誓:此生必當永入空門,畢生侍奉佛祖,光大薩迦派,教化衆生,保護及統一藏區。”
長明燈下,八思巴棱角分明的臉上閃耀着堅毅的光芒,如一顆冉冉升起的星辰,灼灼耀目。
班智達欣慰地點頭,閉目歇息一會兒,繼續叮囑:“你20歲時須受比丘戒,成爲真正的僧人。伯父本想親自爲你授戒,現在看來,我等不到那一天了。我已發函至薩迦,待我圓寂後你便可出發回薩迦,由我留在薩迦的大弟子伍由巴主持你的比丘戒。”提及故鄉,他望向前方,眼裡流出濃濃的眷戀之情,“離開故土五年,可惜我此生再也回不去了。婁吉,你現爲薩迦之主,你得回去重理薩迦。”
八思巴泣首答應。
對八思巴交代完畢,班智達疲倦地轉頭看向恰那:“恰那,作爲幼子,你的職責便是延續款氏家族的血脈。我知道公主與你並不和睦,你們年歲相差甚遠,也實在無法強求你們和美。若是公主無法誕下款氏家族血脈,以後你可另尋其他身份高貴的女子。”
恰那怔住,低頭猶豫許久,終於鼓起勇氣吞吞吐吐地說:“伯父,我才13歲,我……我實在不想再結婚……”
“恰那!”班智達不知哪來的力氣,厲聲喝道,“你必須記得,家族責任永遠高於你的個人感情!”
班智達太過激動,身體往一旁傾倒。八思巴和恰那急忙上前撐住,以手撫胸。好容易緩過一口氣,班智達直愣愣地盯着恰那,手欲擡起又無力地垂下,掙扎着說:“你須在我圓寂之前立下毒誓!”
八思巴趕緊拉了拉恰那的袖子,遞個眼神。恰那撲通一聲跪地,額頭在蒲團上叩出沉悶的聲響,咬着牙一字一句迸出:“佛祖在上,我恰那多吉謹遵伯父教誨,定爲款氏家族誕下繼承人,傳承血脈!”
恰那昂頭,眼眶裡蓄積的淚再也承載不住,如斷線的珠子滾落在蒲團上。看到恰那如此立誓,班智達臉上現出臨終前的微笑:“婁吉,恰那,這一生都不要忘記你們今日所立之誓言……”
1251年11月14日,薩迦班智達在涼州幻化寺圓寂,終年70歲。年僅17歲的八思巴成了薩迦派第五代法王。
在隨後舉行的法王大典上,八思巴身着伯父曾穿過的錦色袈裟,頭戴五彩大帽,盤腿坐在蓮花座上,神情肅穆地接受徒衆的頂禮膜拜。高高在上的八思巴,脊背如白楊挺立,儀容清俊脫俗,舉手投足間自信開闊,已初具了日後的大宗師風範。
我雖然知道徹底遁入空門是他遲早的宿命,卻在看到他穿上錦色袈裟的那一刻,心情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黯然。
班智達圓寂後一個月,闊端也病死了。闊端一死,闊端這一派的子孫們再也不復當年盛況。
年輕人聽到此處,敏銳地指出:“闊端是窩闊臺的兒子,貴由的弟弟。政權從窩闊臺系交替到拖雷系後,窩闊臺的子孫們肯定都被排擠,所以闊端一家也會受到影響。”
我說道:“蒙哥上臺後,就把當時反對他繼承汗位的窩闊臺子孫全部鎮壓了。闊端因爲與蒙哥一向交情不錯,所以未受太大牽連,但也被削了許多地盤,其中便包括西藏。闊端病入膏肓時,病榻上的他派遣兒子啓必帖木兒護送八思巴去見忽必烈,其實也是想讓啓必帖木兒與手握軍政大權的忽必烈交好。”
年輕人擰眉:“蒙哥削去闊端對西藏的統治權,薩迦派由闊端樹立起的優勢便會喪失,加上闊端死後其子孫並無勢力龐大者,這樣,薩迦派處境很不妙啊……”
我嚴肅地點點頭:“的確如此。此時的八思巴和恰那雖然在涼州依舊受到闊端家族優待,供給豐厚,但薩迦派在藏區的地位已開始有不穩跡象了。”我望着黑黢黢的窗外,嘆息一聲:“班智達留給八思巴的,是個更爲棘手的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