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藍,小藍,你在哪裡?”
迷糊中辨出這是恰那焦急的聲音,我晃了晃腦袋。這腦袋沉得如塞滿鐵砂,不住下墜。恰那帶着哭腔的聲音隨着焦慮的腳步聲傳來:“小藍,你別嚇我好不好?趕緊出來啊。”
我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想撐起身子,顫顫巍巍的四肢卻根本扛不住灌鉛般的身體,虛弱地回答:“我在這裡。”
腳步聲急急奔來,圍帳被拉開,恰那仔仔細細搜索着,終於在懸樑上看到了我。他飛速地爬上懸樑將我抱下來,俊美的臉上寫滿了擔憂:“小藍,我們已經找你找了一整日了。到處都找不到,真是急死我了!”
竟然昏睡了這麼久?我眯着眼,聲音細若遊絲:“我太累了,支撐不住睡着了。”
“藍迦,謝謝你。”恰那身後轉出那個飄逸出塵的翩翩身姿,澄澈的雙眸投來暖暖的光芒,“若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如何過這一關。”
看到那樣誠摯溫暖的目光,我頓時覺得一切都值得了。臉頰浮起燙人的溫度’眼前兩張關切的臉出現重影,漸漸模糊,我卻還在強撐着回答:“我答應過班智達,要保護好……你們……兄弟……”
迷糊中只聽到恰那一聲驚呼:“呀,小藍身上好燙。她生病了!”
再次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牀上,身上蓋着我平日蓋的毯子。恰那端着碗走入,看見我的頭從毯子裡冒出,他欣喜異常,急忙奔過來:“小藍,你醒了!肚子餓嗎?來,先喝點牛奶。”
恰那端着碗遞到我嘴邊,我環視四周,是一間異常乾淨的漢式禪房,桌案上燃着安神的檀香。我奇怪地問:“我們在哪裡?你哥哥呢?”
恰那溫柔地撫摸着我的頭:“我們已經到了河州(今甘肅臨夏)崇聖寺了,這些天你一直在昏睡,所以不知道。大哥他一直照顧着你,可今日是他受比丘戒之日,他總不能缺席。”
我驚呼,猛地跳起,抖落身上的毯子:“是今天?”
恰那點頭:“本來我也該去觀禮的,可他不放心你,讓我看着你。你別急,等大禮過了,他很快便回來。”
我急不可耐地想跑,剛跨出一步就一陣眩暈,無力地跌在毯子上,只得用嘴咬着恰那的衣角:“你帶我去!帶我去他的受戒禮。”
他將我抱進懷,細聲安慰:“小藍,你的身體還很虛弱,該好好休息。哥哥受比丘戒並非什麼大事,你不必定要到場。”
我固執地搖頭:“恰那,求你,帶我去!”
他拗不過我,只得匆匆餵我喝了牛奶,抱着我走向戒堂。我們趕到時,八思巴正站在一條長長的走廊口,身邊伴着隨侍多年的弟子們。他的裝扮極其樸素,沒有隆重的錦色袈裟、五彩大帽,只着最簡單的褐紅僧袍,掛一串他的伯父曾戴過的檀香木佛珠。他正要擡步走向長廊,看到恰那匆匆跑來,懷中抱着神情委頓的我,頓時眼睛一亮。
恰那撫摸着我的腦袋,對着八思巴點點頭。八思巴嘴角浮起一絲寬慰的笑,眸子如一泓清泉晶亮明澈,扭頭看向走廊盡頭,緩步踏入。
走廊極長,兩邊用黑布遮住,昏昏暗暗,似乎沒有盡頭。每隔一段站着一位八思巴從藏地請來的德高望重的知名高僧。恰那抱着我低聲解釋:“中原能授具足戒的寺廟沒幾家,一定要規格很高的寺廟纔可以授戒。走廊盡頭,便是哥哥受戒之處。”
比丘戒,又稱具足戒,好比是佛門弟子大學本科畢業拿的畢業文憑。想要成爲一名合格的僧人,必須受最嚴格的具足戒,有二百五十條戒律之多。有些戒條之嚴酷,對僧人要求之高,對修行的規定之嚴格,令人匪夷所思。
八思巴少年成名,佛學上所達的境界早已無人能比。但是,即使在學理上達到如此境界的人,依然要滿足佛教寺院修行的一系列要求。所以八思巴儘管早已掌握了薩迦派的顯宗密宗真理,但還是必須在20歲後和普通僧人一樣接受具足戒。
八思巴一個人緩緩走着,挺着如白楊傲立的脊背,開闊的眉庭從容自信,神情清鑑,翩然出塵。走在長長的昏暗走廊,不知他心頭是否思緒萬千?
走過寧瑪派大師扎巴僧格時,一向慈眉善目的大師厲聲高喝:“沙彌洛追堅贊,這一生,是否已經決定侍奉佛祖?”
八思巴昂起頭,清晰地回答:“是。”
走過帕竹噶舉派高僧洛追扎大師時,嚴厲肅穆的聲音響起:“沙彌洛追堅贊,這一生,是否已經準備好去承擔弘揚佛法的責任?”
八思巴毅然答道:“是。”
走過止貢噶舉派長老羌塘巴時,老人犀利的目光看向他:“沙彌洛追堅贊,這一生,是否願意拋棄一切愛慾貪恨,放下一切執念?”
八思巴微微停頓,鏗鏘有力地回答:“是。”
八思巴一邊回答戒師的問題,一邊走到盡頭的戒壇。三位法師坐在上首,旁邊有七位證人一字排開。主戒師薩迦派本欽釋迦桑布大師從托盤裡拿出明晃晃的剃刀,八思巴虔誠下跪。在七位證人莊嚴的誦經聲中,主戒師絳曲堅贊大師將貼着他頭皮的一層細密頭髮一一剃去:“從此,了生死,離貪愛,俗世一切與你無份,你可能做到?”
一直半閉着目的八思巴將頭高高昂起,深吸一口氣:“能。”
釋迦桑布大師讚許地點點頭:“從今日起,洛追堅贊成爲一名具足資格的比丘。”
八思巴從蒲團上站起,雙手合十向戒師和證人們敬禮。初升朝陽透過大殿上方的窗櫺,灑入金鱗般跳躍的光線,勾勒出八思巴挺拔的背影輪廓。年輕的一代宗師昂然挺立,在陽光照耀下仿如一飛沖天的雄鷹。
“小藍,爲何哭泣?”
我,我哭了?我急忙用爪子抹了抹眼睛,扭過頭不讓恰那看見我挫敗的模樣。眼見得受戒儀式已近尾聲,恰那抱着我轉身離開。將我帶入八思巴的臥房,小心放在榻上後,恰那低沉着聲音問我:“小藍,你別瞞我。爲何你看到哥哥受戒會如此難受?”
我低下頭,再也憋不住:“我本來可以修成人身的,可這次爲八思巴使幻化之術損耗了太多靈力。”頓了一頓,心裡酸楚得能擰出水來,“恐怕很久我都無法修成人身了。”
恰那如同被開水燙到,身子猛一戰慄,聲音發顫:“你說什麼?你……你能修成人身?”
我委屈地點點頭。的。帝王的寵愛更是短暫,他們有太多選擇,他們要雨露均沽,女人對他們來說甚至是拉攏各方勢力的工具。忽必烈再如何寵愛我,也依舊不拒絕左擁右抱。如
同今夜,伴着他的是他幼弟阿里不哥昨日送來的美人。喜新厭舊,這就是人類男子的本性。”
我吃驚道:“你,不介意嗎?”
“若是介意,我就不會選擇他了。”她長長地嘆息,無奈地搖了搖頭,“跟着強勢的男人,固然可以得到榮華富貴,可無法避免的是:必須得跟別的女人共有一個男人。”
“可你不是爲他生了孩子嗎?”
她眯着細長的鳳目嗤笑:“那是因爲我必須得生,而且必須是個男孩。否則,寵愛再盛也保不住我的地位。”
我百思不得其解:“你嫁給他,是爲了榮華富貴。你生孩子,是爲了保住地位。那麼,你的愛呢?”
察必愣了一愣,眼底露出無限悵然,幽幽嘆息道:“小妹,你還小,只知道情愛爲天。可你得記住:我們不能爲任何人類投入自己寶貴的情感。我們的壽命比人類長許多,若是傾心去愛卻只能得幾十年恩愛,未來的幾百年光陰如何打發?你能忍受多少年侵骨蝕心的孤寂滋味?”
我震驚了,呆呆地看着察必。對我而言,如何能儘快修成人身是壓在我心頭最大的石頭,從未考慮過年歲這個問題。如今被察必這麼冰冷冷地指出,才突然發現還有一道繞不過去的難關。且不說我修成人身後,八思巴能否對我動情,我自己呢?是否真的做好準備,願以幾十年的情愛換取幾百年的孤寂?
那夜,我失魂落魄地離開察必寢宮,蹲在八思巴牀前看着他熟睡的臉一直到晨曦初現。
“小藍,你這次來,睡的時間雖然短了整整一日,可你昏睡時怎麼流鼻血了?”
恰那看我醒了,將我捧在胸口,仔細打量着我。我愣住,用爪子抹自己的鼻子,果然皮毛上沽了血跡,心一驚,卻又馬上想到箇中原委,急忙擺手:“沒事沒事,是你這屋子裡炭火燒得太熱。”
看恰那還是一臉擔憂,我趕緊轉移話題:“恰那,你20歲生日馬上就要到了,婁吉本想親來涼州爲你賀壽,可忽必烈突然派遣他去五臺山。忽必烈一直擔心蒙哥汗對他下手,這些日子愈加迷信求神拜佛,經常叫婁吉舉行祈福法事,現下又要他去五臺山朝拜巡禮。婁吉無法推辭,只能讓我來問你一聲,你想要什麼禮物?”
他寵溺地點着我的小鼻子:“不用,只要那天你來陪我就行。”
“怎麼可以沒禮物呢?20歲可是人類男子的大生日,權貴人家可都是要熱熱鬧鬧擺幾十甚至上百桌壽筵的。”我突然想起來了,掙脫他的手跳下地急忙往外躥,“恰那,我知道該送你什麼了。你等我幾天!”
恰那急了,追在我身後喊:“小藍,你去哪兒?”
我回頭對他揮了揮爪:“別擔心,我一定會在你生日那天趕回來的。”
火爐裡的炭火已是半明半暗,我跛着腳去屋外取炭,年輕人趕緊跑來幫忙。屋外朔風呼嘯,雪片打着轉飛撲到身上,不一會兒便在肩頭積起一片白。我跟年輕人一起扛着炭袋進屋,踩腳抖下發上肩上的雪片。他拿起火鉗夾了幾塊炭入壁爐內:“我一直有個疑問:爲何藏傳佛教要採用轉世靈童制度作爲傳承?”
我將手放在火上方取暖:“轉世靈童制度出現之時,許多藏傳佛教已存世幾百年了。之前各大教派的傳承,不是父傳子就是師傳徒。可是血統或者師徒傳承都會出現弊端。”
炭火越燒越旺,屋裡漸漸暖如春天。將身上的大氅子脫下,我繼續說道:“薩迦派便是以血統傳承。而困擾他們的最大問題是:子嗣單薄。一旦出現了血緣中斷,薩迦派的傳承便岌岌可危。”
年輕人點點頭:“嗯,所以藏傳佛教這麼多派別,很少像薩迦派那樣採用血統傳承。那爲什麼不用師父傳弟子的方式呢?”
我道:“採用轉世靈童制度之前,大多數藏傳佛教教派就是用的師徒傳承的方式。可這樣最大的弊端是:師父不可能只收一個弟子。衆弟子爲了各自利益你爭我奪,能力強的便從原來的派別中分立出來,反而削弱了教派實力。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噶舉派。本來噶舉派勢力最爲強大,可就在繼承人問題上一直無法達成一致,諸弟子紛紛自立門戶,以致偌大的一個教派分成了十幾個小派別,甚至小派別裡再有分支。由於內耗過大,噶舉派後來在藏傳佛教中便再也佔不了舉足輕重的地位。”
年輕人一拍掌,哈哈笑道:“所以索性以靈童轉世來確定繼承人,衆弟子們也別再爭吵。”
我笑着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