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薄的人把知識掛在嘴上,飽學的人把學問埋在心裡;麥草總是在水面上漂浮,寶石卻沉入深深的海底。
雪地裡,恰那呼哧呼哧地奮力推雪球。雪球越滾越大,在地上劃出幾道軌跡。他扭過頭,小臉蛋紅撲撲的,嘴裡冒着絲絲白氣,跳腳大喊:“哥哥,快來堆雪人啊!”
八思巴答應一聲,眼睛卻瞧着驛館大門,心事重重,神不守舍。今天,班智達去了王府,會見回到涼州的闊端。一大早班智達便帶着大羣侍從走了,到現在已過去三個時辰,他還沒回來。
我的腿沒全好,也無法陪恰那玩雪,窩在八思巴身上,安靜地陪他,突然覺察出什麼,半立起身,豎起耳朵傾聽。
“藍迦,是伯父回來了?”八思巴拍着我的頭,焦急地問。
我分辨出那是十多個人的紛亂腳步聲,朝八思巴點頭,那應該是班智達。
八思巴突地站起身,將我往恰那懷裡一塞,飛快地向驛館外奔去。恰那嚷着“等等”,也抱着我顛顛兒地跑。
剛出驛館便碰上班智達一行人踏雪而歸。他的臉色平和安詳,看見兄弟倆迎出來,微笑着說:“婁吉,恰那,隨伯父進屋,伯父有話要跟你們說。”
一進屋,班智達便屏退侍從,八思巴從暖壺裡倒了碗酥油茶遞上,小心地問:“伯父,今日談得如何?”
班智達噙着酥油茶,對兄弟倆溫和一笑:“闊端王子對我甚爲敬重,商談之時頗能聽我之見。我已與王子商定烏思藏全部歸附蒙古,降附納貢,成爲屬地。
歸順的各方首領皆可保有原來地位,但須經蒙古委任,並向蒙古呈報戶籍,交納貢賦,遵行蒙古法度。”
八思巴愣住,猶豫着問出:“伯父,這樣全然歸順蒙古,烏思藏的其他貴族和佛教教派是否會反對?”
班智達點頭,嘆息一聲:“必定會有反對之音。可是,如今的烏思藏已不復吐蕃時期強大,若是開戰,我等只是一個個小派勢力,要聯合,內訌只怕比外亂還嚴重。先前只是跟闊端王子的偏師打,都已是節節敗退,更何況大軍壓到?蒙古人打仗,若是戰前不降,戰後必屠城。你看大夏國、大金國、花剌子模、羅斯人,哪個沒有被蒙古人屠過城?而畏兀兒歸降,則未遭塗炭,人民財富皆歸其自有。”
“烏思藏已亂400年,不能再亂下去了。”班智達挺直了佝倭的腰背,蒼老的聲音飽含堅韌,“爲了讓百萬藏民不再受生靈塗炭之苦,爲了烏思藏不再四分五裂各自爲政,我班智達甘受其他教派指戳。”
兄弟倆欽佩地凝視老人,哽咽着叫了一聲:“伯父……”
班智達臉頰凹陷,額頭溝壑密佈,寫盡滄桑,唯有雙目如炬,乾坤分明。
他緩緩說道:“闊端王子已決定,任用薩迦派之人爲達魯花赤[1],贈予金符和銀符,所有烏思藏頭人須聽命於金字使者和銀字使者。各地地方官員繳納戶籍,不得妄自行事。蒙古官員將來烏思藏,與薩迦人員議定稅目。”
班智達的口吻,並不像對小孩子說話,而是將兄弟倆當成大人。許是害怕自己時日無多,要將未盡之願悉數交代。八思巴凝神靜聽,嚴肅地點着頭。恰那隻知道抱着我,兩眼骨碌碌地從伯父身上轉到哥哥身上,半懂不懂地默默聽着。
班智達將茶碗放在几案上,看着年幼的兄弟倆,眼裡滿是舐犢之情,他將恰那叫到身邊坐下,慈祥地撫摸着他柔軟的長髮:“這次會面,還有一事,與你們兄弟倆有關。”
兩兄弟都擡頭看着班智達。班智達停頓良久,突然說道:“我們款氏家族在吐蕃時期便是名門望族。我的曾祖父官卻傑波,170年前建薩迦寺創薩迦派,但他並未出家。”
兩兄弟不知班智達爲何突然說起薩迦先祖,訝異寫在臉上,卻不發問,認真聆聽着。
“曾祖父到了58歲,還沒有兒子。一次偶遇一位背水女子,互相愛悅,生下一個漂亮的男孩,取名爲貢噶寧波,便是我的祖父。曾祖父圓寂時,祖父只有11歲,繼承了薩迦派寺廟和所有莊園。他主持薩迦派48年,收徒無數,將薩迦派真正發展起來。”
班智達語氣平靜,時不時沉思一下,一點點地回憶:“我的祖父貢噶寧波也沒有出家。他娶了察摩地方的姐妹倆,生了4個兒子。可惜,大兒子22歲在印度圓寂。二兒子索南孜摩出生時,祖父51歲。索南孜摩是我的二伯,他繼承祖父法統,勤於修行,著述頗多,於41歲圓寂。他圓寂後,薩迦法座由我的三伯扎巴堅贊繼承。”
“還記得你們小時候見過的薩迦寺大屋頂嗎?”班智達摟住恰那的肩膀問,恰那乖覺地點頭。老人笑着繼續說:“那便是我的三伯任法臺時主持修建的。在他任上,薩迦派實力大漲,影響已不止薩迦一地。我從小,便以長子身份,由三伯以法統繼承人教養長大。”
班智達頓了頓,喝一口酥油茶:“不過我的二伯和三伯,雖然繼承法位,卻也沒有正式出家。他們倆跟我的祖父貢噶寧波一道,被稱爲薩迦派‘白衣三祖’。”
“伯父,我記得他們!”恰那喜出望外地嚷嚷,“他們的佛像,便在大殿之內,我們每天都要跪拜呢。”
班智達點頭:“我的父親貝欽沃波是幼子,他出生時,祖父已是59歲了。祖父的4個兒子中,只有我父親傳承了家族血統。他有兩個兒子,便是我和你們的父親桑察。”
他眼望虛空,似乎記憶縹緲在遼遠之處:“我27歲受比丘戒,是薩迦派中第一個正式出家爲僧的比丘。而你們的父親,作爲幼子,依照薩迦派例規,娶妻生子,掌管家務。於是有了你們。”
“伯父,你跟闊端王子會面,有什麼決定,是與薩迦派傳承有關的嗎?”一直沉默不語的八思巴擡起清靈的眸子,突然發問。
班智達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旋即點頭:“婁吉,你果真沒有辜負伯父的期望,這麼快便能想到。”
迎着八思巴詢問的目光,班智達語氣異常凝重:“薩迦派從創立伊始,便是由款氏家族代代相傳。之前教派實力尚弱,子嗣單薄,尚可不出家便繼承法臺。
從我起,薩迦派要壯大,要走出薩迦,需得遵行佛法教規。所以,長子承襲教職出家爲僧,幼子娶妻延續家族血脈。婁吉,你作爲長子,從小在我身邊長大,你10歲我便讓你受沙彌戒,都是爲了日後繼承伯父的法統。”
八思巴和恰那對視一眼。恰那還是懵懵懂懂,忽閃着大眼睛歪着頭看。八思巴咬一咬嘴角,鼓起勇氣問:“伯父與闊端王子的商定,是跟婁吉有關,還是恰那?”
“是恰那。”班智達低頭看向坐在他身邊的小鬼,微微一笑,“伯父已經爲恰那定了婚事,是闊端王子的女兒——墨卡頓公主,今夏便成親。”
“啊?”恰那正把玩着我的大尾巴,聽了手一緊,猛地擡頭,不知所措地看着班智達。我被他掐得生疼,嗚嗚叫了幾聲他才反應過來,趕緊放了手。
“伯父!”八思巴驚呼,“恰那纔剛9歲!”
“伯父知道。”班智達半閉眼,嘆出一口氣,“闊端王子本來是要將公主嫁給你。可是,你已出家,20歲時需受比丘戒,這輩子都不能破戒娶妻。所以便商定由恰那娶公主。”
“伯父,這……這……我……我……”恰那跳到地上,有些驚慌失措,黑亮的大眼睛裡滿是迷茫。
“這門親事是由闊端王子提出的。蒙古王室向來與歸附之國通婚,以此恩德加強聯繫。”班智達將恰那拖了過來,摟進懷中,“恰那,你能娶公主,是上佳姻緣,對薩迦派日後發展,極爲有用。”
“那個公主跟我一樣大嗎?”偎在班智達懷裡,恰那怯生生地擡眼問。
“墨卡頓公主17歲,比你年長8歲。”看見恰那莫名驚駭的表情,班智達急忙寬慰他,“聽說公主是個好姑娘,騎馬射箭樣樣精通。你要把她當成姐姐一樣敬重,很快,你就會長大的。”
“伯父……”恰那撅起紅潤的脣,一臉不情願。
“伯父這麼早就爲你定親,還有一個原因。”班智達擡起溝壑縱橫的老臉,憂心忡忡,“薩迦派從我曾祖開始,子嗣一直單薄。我祖父在曾祖59歲時出生,我父親也是在祖父59歲時出生。婁吉,你父親生下你時,亦有52歲了。恰那更是可憐,一出生便沒了父親。薩迦派以血脈傳承,若一旦絕嗣,便無法延續。高齡生子,又造成幼童繼立,只得將大權託管於弟子之手。若是碰上心術不正之人,薩迦派和款氏家族便岌岌可危了。”
“所以,伯父這麼早便爲你定親,也是盼望你能早日延續款氏家族血脈。款氏家族的延續,只能靠你一人啊。”頓一頓,班智達捏起恰那的小下巴,慈愛地說,“恰那,你現在還太小。再過幾年,你就能理解伯父的苦心了。”
八思巴一直垂頭咬着脣,此刻突然擡眼,眸子裡一絲哀傷纏繞:“可是,伯父,除了我們兩兄弟,父親還有其他兒子呀。二弟仁欽堅贊,三弟意希迥乃,都可以繼承家業,何必讓恰那那麼小的年紀就娶妻呢?”
“婁吉!”班智達突然厲聲打斷八思巴。我從未聽他用這麼嚴厲的口氣對兄弟倆說話,“你們的母親拉孜袞吉是長妻,身世顯赫,血統高貴,非其他妻子可比。你們要牢記,薩迦派必須由你和恰那繼承!”
恰那被嚇到了,眼圈一紅,小嘴扁起,可憐巴巴地仰頭看着班智達和八思巴。
似乎發現自己語氣太重,班智達穩一穩聲音,抱起恰那坐在他的膝上:“恰那,你成親後,要住進闊端王子府。以後改穿蒙古服飾,學說蒙古話。”
“伯父,那你跟哥哥呢?你們也住王府嗎?”
班智達默默搖頭。
恰那怔怔地看着神情凝重的班智達,又轉頭看看垂頭不語的八思巴,淚水在大眼窩裡一圈圈轉,卻沒有當着他們的面流下來。那一天,恰那突然變懂事了。
那天晚上睡覺時,恰那摟着我,八思巴摟着恰那。恰那貼着我的脊背,淚水無聲地流淌在我的皮毛上,又滲進了肌膚內,由肌膚一點點滲進我的心。9歲的孩子,面對突如其來的鉅變,即將與相依爲命的親人分離,與陌生的新娘住進陌生的環境,心裡的惶恐,怕是一生難忘了。
八思巴不說話,只是一遍遍輕拍着弟弟小小的身子。
我永遠都忘不了,恰那的童年,如此倉促地結束在9歲。
沒過幾天,幾百封信從涼州驛館快馬發出,去向烏思藏各地。那封《薩迦班智達貢噶堅贊致烏思藏善知識大德及諸施主的信》,規勸西藏各教派和地方首領歸順蒙古,編制土地屬名清冊,一份呈獻闊端,一份送至薩迦,一份自己保存。
直到21世紀,這封珍貴的信,依舊珍藏在薩迦寺內。
年輕人拍着腦袋:“9歲,天哪……”
他搖搖頭,重重地吐氣:“闊端讓恰那住王府,穿蒙古衣服說蒙古話,是把他當成人質對待啊。而且這門親事裡,兩人的生活習慣、語言、年齡都相差太多,這樣的政治婚姻怎麼會幸福呢?”
我苦笑一下:“其實班智達都明白。只是他要從大局考慮,不能拒絕闊端。”
年輕人若有所思:“不過班智達此舉,對中國意義非常重大。西藏歸順了蒙古,即是歸順了元,雖然這時候還沒有出現元朝。這是歷史上,西藏第一次統一到中央政府。”
我點頭:“班智達與闊端的會晤,以現在的歷史觀來看,促進了中國的統一,所以一直被史學家肯定。其實班智達只是奠基人,西藏真正統一到中國,是由八思巴完成的。”